意识到童年结束的那一刻
查看话题 >贝贝在十月
汽车经过政府大楼。以前,每当看到国徽从窗外一闪而过,贝贝就会兴奋地喊:“北京,北京!”——贝贝六岁,其实早已知道北京与自己之间足够遥远。她喜欢看地图,在心里默念那些细碎奇怪的名字。北京,头顶右侧斜上方位置,她必须抬头仰视的那颗红色星星。
贝贝问爸爸,北京到底有多远呢?爸爸好像也说不上来似的,只是教她看地图下方的比例尺,1:40000000,让她自己算。
贝贝常觉得自己很笨。大人们总会问很多意外的问题,而她永远回答不了。她想,比例尺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干脆把地图做得和整个国家一样大,像被子一样盖在每个人身上,那样就不用计算了。但是新地图上没办法包含这张地图本身,地图需要无限制作下去,直到地球变成薄薄一片。
她愿意在汽车上喊“北京”,是为了补回一点自己的笨,因为每当这样做时,父母便会发笑。她以为,笑是赞赏的意思。
妈妈很少笑的。
她经常沉默,一整天不出卧室门,或者忽然低头,眼泪落在桌子上,桌子是黑色的,眼泪碎成几瓣,每瓣之间的裂隙都很清楚,有些惊人。
有一次是为了毛毛狗,贝贝记得那一次。妈妈忽然拿起毛毛狗,以它的胳膊为轴心,抡几圈然后把它丢出去。妈妈好像很开心,又像是无意识的动作。但贝贝觉得玩具狗很疼,一开始她旁观,最终无可忍受地推开妈妈,要去救毛毛狗。
妈妈哭了,她像是第一片多米诺牌,轻松就被推倒在地上。她用双手捂住脸,哭得像一只动物。
贝贝捡回了狗,她怔在原地,只能窘迫地安慰着它。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力量,原来可以推倒妈妈。
这一次,贝贝坐在客厅画沙画,心里悬挂着那个一片漆黑的房间。她饿了,同时感到自己有义务去关怀一下妈妈,可她仍然坐在原地画着,假装没事发生。晚上八点钟,妈妈出来,拿起挂在墙上的包走出家门,没看她一眼。
贝贝懊悔了,她觉得妈妈一定生自己的气。因为妈妈一个人躺在那里,一整天。她却不去问一句。
尽管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第二天早上,妈妈也没再出现。
爸爸回来了。
贝贝像小狗一样,能分辨出他们不同的脚步声,爸爸的脚步令她感到平淡而轻松,而妈妈则让人紧张。但今天早上,只有爸爸,她有一点失望,仍然像悬心着卧室一样,又有点害怕。
爸爸带贝贝到外面吃早饭,又说他不吃,让贝贝一个人。
说完他就走了。
贝贝很少在外面吃早饭。这是一爿很脏的小店,妈妈不会带她来这里。
她不知道小馄饨的价格,看遍了店里,没有价目表。她有钱,但是放在储蓄罐里,没有带下来。贝贝努力控制自己吃慢一点,但是小馄饨很鲜,她又忍不住快吃。同时她在想爸爸为什么不吃。是不是像《三毛流浪记》里演的一样,他没有钱?她想等爸爸回来告诉他,她有钱——她想——如果他还会回来的话。
爸爸回来了,而且开着车。但他走到小店里,掏出十块钱,样子又显得拮据可怜。
贝贝看到黑色的汽车,开始猜想,妈妈是不是死了。
她走过去,爸爸拉开车门,她才发现车里还有四个人。
“贝贝,过来,阿姨抱你。”
于是她给抱住,坐在后排,女人的腿很瘦,她坐在上面,伴随着车的颠簸,就像一只台风天还坚持停在电线上的鸟。
车里的人讲话,爸爸话很少。所有的话贝贝都插不进,他们谈窗外的路,贝贝没听说过路的名字;谈大洪水,那年贝贝还没出生。贝贝想问妈妈在哪儿,但她不敢。
她想,也许妈妈死了,他们不会直接跟小孩子说。也许她还活着,我们坐车是去找她。
看到县政府大楼的国徽,她也不敢再喊北京。
车上的人偶尔以她为话题。
“贝贝上小学了?”
爸爸答:“还没有。”
“不怎么爱说话。”
听到这个评价贝贝立刻羞耻起来,她的笨给人看穿了。
爸爸接话:“就这样的,也不知道叫人。”
“还小,没懂事呢。”
车在一个荒僻地方停住了。陌生阿姨领着贝贝,爸爸自顾自走在前面,进门厅,上楼左拐,屋内一张大圆桌,已几乎坐满人,贝贝看一眼便觉得头昏——全都是大人,没有一个小孩子。
大人们热情地站起来迎接,话头落在贝贝身上,然而贝贝一个人也不认得,幸好妈妈不在,没人让她叫人,所以她一言不发。
爸爸没说:“叫人啊,哑了吗?”而是替她应付了几句,贝贝心里很感激,在这群陌生人中对原本同样陌生的爸爸生出了一点亲昵。
他们落座后,大家一哄地喊人,菜便流水般上来,吃的东西和平时很不一样。冬菜炖的青蛙,像迷你人无头的尸体。一大盆蛇羹,又白又糯,不知道为何,使贝贝想起了奶奶,一个胖老太太。
众人都赞蛇肉鲜美,乳白色的汤里隐着深灰色的节段,陌生阿姨笑着给贝贝盛了一碗。一些男人们在抽烟,屋内的空气令他们面目模糊,烟雾使贝贝想吐。她紧张地看了爸爸一眼——他没有抽烟,也没有看她。
菜还没上完,贝贝就对爸爸说吃饱了。爸爸也不多说什么,随她走出门。
可是,这实在是个荒芜的地方。贝贝走出房间,地下铺着拙劣的红地毯,边角处有点发黑。走廊的窗户下面放着三张软椅,面上印着细密的浅金色菊花,有被烫过的痕迹。她跪在上面,刚好可以俯视下方乱糟糟的花园。再从走廊向前,是镜像般另外一列房间。她依稀听到里面也有男人女人的笑闹声,还有麻将牌的声音,像极瘦的人的手腕重重碰在一起。
她觉得或许自己推开门,门内依然会是爸爸,还有那些陌生的大人。这个念头让她稍微快活了一点,但她没有那样做。
贝贝一径走到底,走廊另一边的尽头有一个空房间,她走进去,踩着又脏又旧的木地板,屋里四角堆满了杂物,灰尘味很大,她好像受到什么感召一般挨个检视着那些东西。
这一切,极端的无聊,东西不过是一些桌子椅子,一些空虚的平面,甚至没有任何一个柜子或箱子。她的想象力碰在上面又顺着那些蒙尘的表面流走。不过,幸运的是,她已经几乎忘掉了妈妈。
这时,有人走了进来。
“大人”在贝贝眼中全是浑浊面目,或许像“北京”一样,需要仰头看,所以从来不真切。
那人叫她的全名,三个字,贝贝忽然肃然起来,但她完全不认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不记得我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贝贝什么也说不出,她推想这是爸爸的朋友之一,自己应当说一句有趣的话,让他笑起来,以防他生气,但她想不到。
“吃这么急?沾得嘴巴上都是。”他蹲下来,舔了舔拇指,然后去擦贝贝的嘴角。湿濡而粗糙的手指完完整整划过她的嘴唇,贝贝嗅到唇上留下一股男人口水的臭味。她连忙自己抬起手背去擦,抿住嘴,手背也沾上了一丝臭。
那人又有点不悦:“嫌弃我啊?”
贝贝连忙摇头,同时再度感到挫败。
但那人似乎又没有生气。他把贝贝抱了起来,像抱婴儿一样,用手掌拖住她小小的屁股,姿势有点别扭。尤其贝贝是不习惯给人紧抱的。
他们好像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贝贝在他的手中扭动了一下,他才如梦初醒一般走动起来,把她放到窗台上:“你刚才是不是想看外面,坐在这里好玩吧?”
窗向外开着,贝贝坐在一个稍一前倾就可以掉落的位置,她不敢低头看,莫名觉得这个人甚至会在背后推她一把。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那人在屋里抽起了烟,一言不发。贝贝装作看了一会儿风景,等他碾灭烟头,才说要下来。
她的脚冰冷的,落地时有点发抖。
那天回程,陌生阿姨们都下车,爸爸才对贝贝说:“我们去接妈妈。”
然后他开车到外公家。贝贝要在车上等,不愿上楼。
不一会儿,爸爸和妈妈一起下来了。
贝贝假装自己睡着了。她听见妈妈的声音:“呀,贝贝怎么睡着了。”
她心里忽然想哭。
爸爸说,让她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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