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Betrayal的碎碎念

本来不太想repo，演出过半，各种层次的repo和剧评已经很多了，我不过是又一个粉而已，哪有什么独特的观点可以分享呢？

不过看完这几天，该沉淀的逐渐沉淀，仍然有些东西萦绕不散，也许是应该写点什么吧。

先说一句，看剧之前和朋友讨论是有担心的，准确说是担心他演Robert，因为他演Jerry的话基本上大家闭眼都想象得出他会怎么演吧，也会轻易获得想要的效果，但他要演的是Robert。

我怕他个人的特质会把作品带跑，变得不那么酷，不像一部品特剧了。但是导演和他做得恰好，确实注入了他特有的深情和柔软，但没有很过分，这仍然是一部品特剧，只是观众可能会在感情上投入得更多一点。

首先想讨论一件事：控场。包括停顿控场和台词控场。

说到停顿，说白了剧场中停顿的“定身法”，是要施给观众的，不是施给演员自己的。是的演员停顿时往往肢体也处于静止，但如果演员在台上停顿着，而观众感受不到张力，好整以暇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从演员肢体和脸上读到一片空白，只读到（这30秒我没台词），继而替台上开始尴尬，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继续说话，那这停顿就毫无意义了。幸好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在Robert身上。

因为见识过他没有台词时的表演，其实不怕他应付不来所谓“品特式停顿”。电影里，记得Thor3的父子戏么？他整场没有台词，却无处不在，我甚至到二刷才意识到原来这里他没有台词。至于舞台上纯粹的定身式停顿，也记得Coriolanus里那句“oh mother，mother，what have you done.”是的我不担心停顿。好奇的是这么多停顿如何让它们各得其所，以及如何控制戏剧的走向。

品特式停顿之所以非同寻常，因为他会直接写在剧本上，不给演员选择的机会。如果你没有写上，那演员可能会自己裁夺，感受到沉默的必要再沉默，停顿得会很饱满自然。品特的停顿和沉默都是像台词一样直接写出来的：首先小的停顿有标点符号控制：逗号、破折号、省略号，超短的简单句用句号隔开。之后句间和段落之间会写“pause”，再长的会写“silence”。这是个层次分明的停顿体系。演员要像理解和表现台词一样理解和表现这些停顿和沉默，同时又不能因为它们失掉观众的注意力。

就是在这样密集的停顿系统里，他还能有余地自由发挥。

【第二场】

第二场Robert应邀去jerry家里谈话，jerry以为emma昨天晚上向Robert坦白了两人的情事，心情非常纠结，鼓足勇气请Robert过来谈谈。但是Robert根本不明白jerry为什么此时此刻这么激动——在事情过去这么久之后。

剧本：

JERRY And she told you . . . last night . .. about her and me. Did she not?

ROBERT No, she didn’t. She didn’t tell meabout you and her last night. She told me about you and her four years ago.

Pause.

So she didn’t have to tell me again lastnight. Because I knew. And she knew I knew because she told me herself fouryears ago.

Silence.

JERRY What?

ROBERT I think I will sit down.

He sits.

演出中这可能是全场最密集的连环笑点之一，拿相声的话来说是一个楼上楼的包袱。但这个笑点的完成是Robert、Jerry和Pinter合作完成的。Robert在剧本里没有标注pause、没有标点符号的词组之间又设立了几个小停顿，配上Jerry全程懵逼的表情和最后的what？效果是这样的：

ROBERT：No, shedidn’t. （观众笑）She didn’t tell me about you and her lastnight. She told me about you and her four years ago.（观众大笑）

Pause.

So she didn’t have to tell me AGAIN lastnight. （观众大笑）Because I Knew.（观众笑） And she Knew / I Knew （观众笑）because she toldme herself （观众大笑）/ four years ago.（观众大笑）

Silence.

JERRY： What?（观众笑疯）

第二段里每个观众发笑的时机都是他特意留出来的停顿。

场子于是非常活跃了。（每场观众的笑点是不一样的，周四下午那次，第一场Jerry和Emma，观众爆笑了好多次，周五晚场就只笑了一次。但进行到这里，无论哪场观众都非常happy了。）

然而这不是个喜剧。

两人又继续说了几句，过程中观众一直在笑。单纯的Jerry不明白好朋友怎么能这么多年明明知道自己的事还假装他不知道，气急了说：you bastard！

这里观众是真的笑疯了，大家都能看出逻辑有问题哈……谁对不起朋友呀谁是bastard呀……

剧场里气氛欢乐到令人担心。

然而这不是个喜剧。

Robert坐在那一动不动，静待观众笑声降下去，非常低沉轻柔地说：Oh，don't call me bastard.

整个剧场，陷入沉默。

剧本上说：pause.

但事实是全场瞬间由爆笑变成silence.

观众席上有努力抑制的无声的叹息。

空气中浸满了惆怅和同情。

是的，这就是他在舞台上能做到的事情。

这种情形反复发生着，他就像一个好牧人引导他的群羊。

【威尼斯】

Robert情感最复杂的停顿和沉默集中在威尼斯那一场。

说起Pinter，我对他的态度是很奇怪的：他的作品（包括他改编别人的作品）只要找得到的差不多都看了，也很enjoy，但是你要问我喜不喜欢这个作家，就很难回答。我喜欢他那种建立在英式awkward上的睿智和荒诞，喜欢看他折磨剧中人的各种情感，喜欢看他把自己的认同感注入人物，再去伤害他们，喜欢看他折磨、玩弄、操纵人物和观众，喜欢被他操纵。他赋予人物的情感是如此深刻、剧烈，他给他们设置的环境是如此极致和荒诞，而他的态度是如此冷酷和熟练，使得作为观众，去看一部品特作品，预先就要给自己穿一件铠甲：尽量投入情感，不要投入感情，不要信任/同情/喜欢任何一个人物。你有了这层保护，就可以尽情体验品特的妙处了。因为在品特剧里一旦投入了感情，下一秒不是被人物嘲笑就是被作者践踏，如果两者都没有感觉到，说明你智商不够看他的剧。就是这么冷酷。

这是品特的可怕之处，也是品特的魅力所在。

真的我有时会想象他写到某一句，对着想象中的观众说：我的人物说出这一句就要弄死你。然后他作为作家就内心非常愉悦。。

回到威尼斯。我想说的是，在这版作品中，在威尼斯这一场，观众是可以放心地投入感情的，不用担心会被践踏和嘲弄。Tom Hiddleston软化了、直接化了这一场。在整个剧中，人物都很少有机会直截了当表达出内心的真实感情，他们口是心非，遮遮掩掩，承受着被背叛的痛苦和背叛的焦灼。所有真实的感情刚一找到缝隙想要冲出来，就立即冻结成大大小小的pause and silence。

只有这一场是个例外。

这一场在剧本上并不是个例外。

是Tom Hiddleston把它变成了例外。

这一场，电影版里本金斯利大大是那种世故范儿偶尔夹杂小焦灼。网上还能找到一版麦克辛的，非常可爱，天真，紧张得像个孩子，让人不忍伤害。而Tom Hiddleston这一版，就是一个深情的36岁男人，内心有了天大的怀疑，逡巡着不敢说破，终于被证实，深深地受到重创。那些前前后后的遮掩如同纸片，他将创伤完全打开在观众面前，你可以充分地同情他，甚至感同身受（当然希望哪个观众都不必感同身受哈。。）。

一开始是很品特的。

Robert各种旁敲侧击，包括问Emma正在读的小说是不是关于“betrayal”，又说等看完了你一定得告诉我，“Of course, I couldbe thinking of the wrong book.”（当然这些话我看剧本的时候都没明白有什么含义。。听他说出来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在这几句之间的pause里，他用期待又害怕又深情的眼神持续看着Emma，Emma看着书。这种眼神不是品特人物的，是Tom Hiddleston的。

这句话之后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在沉默的过程中两个人纹丝不动。

他没有得到所希望/害怕的供述。

接着瞎扯，开始说到信，继续瞎扯到Emma不得不承认是jerry来的信。

我看出笔迹来了呀，jerry好？太太好？少爷好？哦没提吗？

。。。。。

突然扬起语调：Any other news?

期待、忐忑、抗拒，等来的依然只有长时间的沉默。

继续瞎扯，经过另一些迂回和停顿，气氛越来越紧张，终于说：他的信里就没提我吗？我们出版书的事。。没有？都没给我带个好吗？

Robert用品特的台词和Tom Hiddleston的深情不断盘旋，锁紧罗网，一步步将Emma、观众和他自己逼迫到崩溃。

首先是Emma，承受不了这重负，她和Robert并肩坐在床上，伸出手轻轻地、几乎是虚着抚摸Robert的手背，Robert看了她一眼，翻过掌心握住她的手。Emma抽出手来，先摩挲了几下他的下巴，抚住他的脸颊，继而放下手，说： “we are lovers.”

我看的时候不知道，回来复习剧本才发现他们有做一些明显的改动。

剧本上Emma说完这句话Robert立刻说：啊，跟我想的一样。电影里也是这样演的，这里没有停顿，这是世故内敛的品特人物。

这一版的Robert在这里沉默了好一会，长到我觉得神经快崩断了，之后那声“ah”轻若无声。接下来许多小地方都断断续续的停顿，有的是剧本上的，有的是加出来的，直到Robert说“five years！”，他始终在断断续续地说着强自镇定的、时而荒诞的台词，没有任何大的动作，就坐在那，慢慢地，两眼蓄满泪水，闪闪发亮，从二楼或三楼最后一排都看得到那闪光，之后有一行泪控制不住流下来，继而在长长的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默中干涸。

第一次看，你会心疼到有一瞬间以为他是真的没有控制住自己而哭的。

然后你看了四次，发现他的泪水从酝酿到消失就始终是这么精准。

“fiveyears”之后，到了一个蛮危险的点，这个地方如果想处理成笑点还是很容易的。。。我看剧本的时候就觉得挺好笑。。就是Robert忽然灵机一动：嘛玩意？五年，咱小儿子不才一岁么……你逗我呢？隔壁老王啊？。。。事实上我看的四场里，确实有一场，在这里观众有小小笑声。

但是这一版显然不想在这时让Robert被嘲笑，他这两句话问得很低沉很慢，中间有停顿，犹疑，然后Emma带着哭腔说ned是你的儿子。所以基本上这里没有打断整体情绪。

眼泪消失之后Robert迅速回到了品特的轨道上，但他在你心里的样子再也不一样了。

【三人行之神走位】

第四场，Robert、Jerry、Emma在Robert家。时间点是Robert知道了Emma和Jerry的情事后一年。Jerry当然完全不知道Robert已经知道了，更不知道Emma知道Robert已经知道了。而观众知道这一切。 这已经奠定了这一场无比欢乐的基调。。。这也是剧本上很少很少写到pause的一场。

虽然是三个人同场，Robert无疑是其中的灵魂。他总是主动出击的那个，而且会通过自己的神走位去联合一个打击剩下的那个。一开始讨论男宝宝女宝宝，他是站在Jerry对面的。后来好像基本是三人站在三个方向上，然后说到Cassy，他忽然走到Emma身边帮她说话，夫妻俩看着Jerry好像：你傻吗？。。。（然而夫妻俩之间隔着半米远）。后来又分散了。之后说到著名的打壁球，，这时候Robert特意从一个不相干的方位先走到Emma身边，然后一边说打完球我请你吃饭，一边从Emma身边穿过舞台走到Jerry身边。所以当Emma说为什么不能让我去看你们打球，再带你俩去吃饭？Robert就可以紧紧靠着Jerry，对Emma的提议做出“我傻吗？”的表情。。Robert对jerry说话时两人鼻子距离目测不超过20cm……然后说甚至我们一起谈谈女人时狠狠抱了一下Jerry的肩膀，Jerry始终是一副虽然搞不懂这两口子在干嘛但我也挺happy的表情。

【他们喝了多少酒】

第一场Jerry和Emma每人喝了一小瓶啤酒，又拿了第二瓶但基本没太喝。

Robert在背景里端着一杯威士忌🥃，第二场跟Jerry在台上时也一直端着，第三场退到后边又从地上捡起另一杯威士忌。。先用左手在上帮忙，确保把两杯酒都端稳在右手里，然后放下左手，就这样一只右手端着两杯酒在背景里站着～（这一串动作好看死了）

第四场三人在Robert和Emma家里，Robert把手里的酒递了一杯给Jerry，不记得喝没喝掉。。

然后就没什么酒的事了吧，一直到从威尼斯回来Robert和Jerry吃午餐。Jerry先要了一杯威士忌不加水喝掉了，然后Robert叫了一瓶白葡萄酒。这里就很搞笑那段，Robert给Jerry一直倒到满，倒到能看到酒液的表面张力在起作用了哈哈哈。给自己也这样满满倒了一杯。Jerry稍微喝了一口，Robert迅速在一句话里分一小口和一大口把整杯酒都喝光了哈哈哈。Robert又给自己倒上，这次把瓶里剩下的酒都倒进去了，有大半杯。开始吃饭，Robert先是分两次把火腿吃掉了（每一口都有小笼包这么一大团吧……结果有一场小小噎了一下。。）。然后一边抨击现代文学和推广现代小说家的过程一边按节奏剁着甜瓜。。。这中间应该是把杯中酒都喝了，然后Jerry觉得气氛太紧张，决定再喝点葡萄酒。Robert叫来侍者，收走盘子，又要了一瓶。冲侍者喊了两次：我们的午饭哪？侍者一副见了gui的样子……Robert又倒酒，每人倒了大半杯，但感觉上两人都没有怎么喝。

【看不见真心的笑】Robert笑的次数感觉不超过十次？Jerry和Emma经常笑，Emma喜欢用笑容掩饰自己的心情，Jerry遇到情况超出控制就会笑。Robert说话过程中会偶尔笑，这些笑容大致分成“你看我萌不萌？”（你这个大骗子）“请看我28颗小白牙。”（你这个大骗子）“我曾经爱过你我可能还爱你”“我很爱你们但背叛是咱们的宿命。”之类。。

基本全场他都没有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过，只有一次闪回到Jerry家的厨房，Jerry把夏绿蒂抱起来抛出又接住，此刻毫不知情的Robert大笑起来。

最后一场婚礼，Robert按说是应该笑得毫无负担才对，但就像我之前说的，最后一场的Robert表演得不像故事的开端而更像戏剧的结局，他的笑容充满宿命和疲惫，真诚但不开朗。

【影子和背景】

关于影子其实能说的不多，因为很少有精力分神去看它们。只有它们闯进视线才有一点印象。

然后影子和背景板及背景演员的距离其实是一回事，就放在一起说吧。

一开始大理石纹的后背板远远在后边，表演区在台前，表演区演员的影子打不到背板上，背景演员虽然紧靠着背景板，但没有特意打光，暗暗的好像没什么影子。

前几场背景演员几乎都远离表演区。随着戏剧的发展/时光的倒退，三个人的位置越来越纠缠不清。到了威尼斯这一场，背景板向前推进，几乎推到台口，两把椅子做床，Emma坐在上边看书，Robert站在旁边，后来也并肩坐在床上。Jerry作为背景靠着背景板坐在地上。但实际上几乎与前景演员平行了。

因为人物离背景板很近，影子直接打在上边。但也因为太近，所以坐在池座前排，人物和影子几乎是相叠的。有一场坐二楼就看得能稍微错开一点。

果然影子看起来幸福得多了。

威尼斯、出租公寓和午餐三场，故事是顺序发展的。出租公寓这一场，两把椅子紧贴背景板并排放置，Robert作为背景人物坐在右边，Jerry紧挨着他与Emma谈笑。Emma从威尼斯为公寓买回来的桌布铺到桌上，两个男人落座在桌子两侧，Emma附身去吻Jerry，三个人的影子看起来十分好笑。

Emma下场，于是立即转换成午餐一场。Robert脊背挺直向后微倚，那种一脚前一脚后的王子様坐姿，想象得出？卷卷的头发向后梳去。但是看一眼背景板上的影子：Loki你好！（唯一一次出戏。。。）那影子。。。就太太太像Loki了。

剧终，Robert在最外圈的转盘上拉着Emma的手想带她下场，Emma笑着，Jerry在舞台中部抓住她另一只手臂。

Emma回头看着Jerry，转盘转动，Robert和Emma渐渐远离，松手，两人都保持着伸出手的姿态，随着命运之轮彼此远离。Emma的影子像八音盒上跳舞的小人静静划过背景板，我希望也能看见Robert的影子，但他的影子消隐在昏暗里，而他本人变成了一道剪影，保持着舞蹈般的姿态，好像由一个具象的人变成一种情感的化身。

The rest is sil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