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后的42天，小宇宙天崩地裂 | 全职育儿手记
产房里，新鲜上任的老母亲精疲力尽，躺在产床上等待撕裂伤口的缝合。如果说进产房时是一本厚厚的书，那现在像极了一层薄薄的纸，一阵风来，兴许能被吹到半空。
回想刚才，女护士大喊，憋住憋住！然而老母亲早已被体内宫缩席卷，小人儿在使了劲要冲出这所无法容身的小房子，老母亲还来不及打开门锁，小人儿便冲出走道，净身出户。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突然多了一婴孩，“男孩女孩？”“男孩…”残存的体力给出了等待已久的答案。
麻药阻隔了缝合痛，肌肉拉扯感却在时间中渗透。撕裂伤口一针一针被缝合，老母亲在一针一针和原装的自己告别，今后再也不能回到出厂设置，从身到心。
转头看躺在床上的小家伙，小抱被裹着小身板，眼睛、鼻子、嘴巴、小手儿，看起来配件齐全。不禁感叹造物神奇，天啊，我九个月里一口口咽下去的东西竟真能变出个人来…
虽然小家伙已和老母亲共处了38周之久，真正见面的此刻，老母亲却顿感陌生。仿若神交了多日的笔友，以为双方已是默契非常，但真正看到对方容貌，听见对方声音，才发觉纸上交流多半出于想象，和小人儿的相识才刚要开始。
产后一两月，稍不留神就会被一种不真实感包围。我竟生了个娃儿？我是另一个人类的妈妈？怀中吸奶的哺乳动物竟是我的幼崽？抱着自家小娃儿，一遍又一遍浏览他的眉眼嘴鼻、小手小脚，越看越虚幻。
好像在旁观一场梦境，这萍水相逢的小奶娃无由来出现在我怀里，不解他的哭声，不识他的脾性。尚幼小的娃懵懂在新生混沌中，为人母的我迷失在新手无措里。
这像极了一场真实的梦，梦醒后我依然还是那个肚皮平整紧实的小姑娘，背着大书包，在公交站间自由辗转，无拘无束地四处浪。
然而梦醒后，小姑娘没有回来，她带着腹直肌善未分离的肚子和两位数的体重去往了另一个平行世界。月子里的日子是一个十字路口，老母亲和小姑娘在这路口分道扬镳，留下老母亲一人粘着在冒汗不断、奶漏不止、夜醒不息的现实轨道上，被一脆弱生物控制，足不出户，从身到心。
朋友说，看着孩子有没有母性大发？老母亲瞅瞅镜子，母性还没发芽，黑眼圈倒发得挺快，眼袋也是一路坚挺不衰。一睁眼，便是不间断地喂着不知哪冒出的娃，不间断地清洗带屎小屁屁，来不及解决的困意越积越多，身体仍在经历产后变化。人性还迷迷糊糊没回过神来，母性大概正排队堵车在路上…
产后第一个礼拜，初被娃儿吸吮的乳头脱了层皮。娃儿的吸吮带来乳头刺痛，乳头刺痛又引起子宫收缩。乳腺管畅通后，每次奶阵都伴随从肩膀到胸口的丝丝抽痛。孕后期遗留的耻骨分离痛仍不时在深夜翻身时偷袭。短短几天，不同类型的新鲜痛感相继附身，强烈向我提示身体在经受着巨大变化。
其实身体无需借助痛感，如此措辞严厉，看那外鼓的肚子、内凹的肚脐和困难的排便，就足以说明一切。哪怕身体无言，这位哭声震天的娃娃也在时时向我宣告：你已不是你，你不独拥你的身体，也不私有你的灵魂，你是两个世界的交集——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婴的交集。这个交集新世界的地平线还未形成，时而火山爆发，时而波澜震荡，如世之初始，混沌无序。
一天天，看昏沉的白日终于过去，看作战的黑夜又要来临。花了二十几年建立起的规律生活，一朝被小人儿全盘推翻，以哭声作钟，时刻准备分割自己的时间领地，哪怕正蹲在厕所里，也得学会迅速结束的技巧。离了肚的小娃娃依然附着着母亲生存，成了继手机后的又一贴身必带。不同的是，24小时待机的是老母亲，而不是智能设备。
出了月子，终得以换上牛仔衫，有机会脱离待机状态，出门浪一浪。一瞬间，好像往日的小姑娘又回来了，走在路上，脚步轻盈，不再笨拙缓慢。然而，小姑娘还来不及哼歌一曲，老母亲却立马回魂，不时查看时间走势，心情越来越空荡…小娃儿是不是已经睡醒？会不会在哭闹？有没有家里的未接来电？以为眼不见心不念，却是见不着心难安。这时的老母亲才发现待机状态是无法停止的。独处已不再纯粹，小人儿的影子随时闪现，引起老母亲的分离焦虑，轻盈的步伐又变得沉重起来。
剪断的脐带在老母亲的分离焦虑中恢复连接，一种对幼崽的本能挂念和保护欲在交集出的新世界中冉冉升起，犹如宇宙之始有了光亮。原来，小人儿的依附不是单向，老母亲的心不知觉被小儿占满半面墙，支撑起疆域扩容了的内心世界。
有时小人儿会被家人抱走，老母亲又回到孑然一身。看似自由人，却是断了线的游魂。无论做什么都在耳听八方，搜索着空气中传来的小人儿讯息，判断他的状态，是醒着还是睡了，是开心还是烦躁。若好一会儿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好似掉入黑洞，空落无底。忧虑开始繁殖，让人坐立不安，尽管事先知道娃儿被家人带去门口放风，还是会被牵挂把持，成了不自由的人质，巴巴盼着娃儿的声音回归，解救老母亲的杞人忧天。当重新抱回这个温暖的小肉团，游离的七魂六魄才落定心安。
心安一刻，老母亲终于心甘情愿和背包的小姑娘郑重道别。过去的生活尽兴、简单，轻盈如云，自由如风。倔强点，可以自己撑起一片小宇宙。某天，忽然一颗天外飞星坠入，山崩地裂、水土飞扬，身和心都迷失在了看似末日的风暴里。小姑娘背起过往行囊，转身离开，消失在茫茫沙尘中，留下老母亲蜷缩在风暴里，目送她背影远去，然后起身，拍拍积在身上的黄土，挽起袖子，扎起散发，开启小宇宙补天新纪元。
风暴中心，老母亲怀抱幼崽，小儿一口一口吞咽着乳汁，老母亲顺口轻哼起歌。小人儿吸吮的嘴停了下来，眼神专注，忽然吐出乳头，转脸对着老母亲眯起了笑眼，咿呀柔声唤着。老母亲握起小人儿的手，轻轻摆动，这一刻，再真实不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