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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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海到西安，坐飞机大概三小时不到，坐火车则至少六小时起步，然而此时此刻，他们一行四人正在火车上，理由非常简单，因为田妈抠逼，坐火车便宜。

而且还不是高铁，是普通的特快，坐到西安要十几个小时，为了节省一天的住宿费，还买了个过夜的硬卧火车。负责买票的田妈在火车站里把车票分发给他们几个时，沈坤城当场就惊呆了。

“田老师，你这么省，怎么不买绿皮车呢？”

这自然不是疑问句，然而这种程度的讽刺对田老师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他丝毫不为所动，面不改色地回答道：“我也想。绿皮车的班次现在太少了，买不到。”

沈坤城无语凝噎。小果子狸精和黄罡则似乎完全游离于社会常识之外，没有抗议，于是四人就这么上了车。

这样的安排也不是没有好处，便于他们在一个卧铺包房里说话，不用担心边上其他人听见谈话的内容。当然，这些只是沈坤城自己心里的顾虑，田妈考虑的首要因素，还是一个字，钱。

四人在火车上安顿下来，火车也向着西安开动之后，田妈面带一丝犹豫和纠结，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地，开了口。

“我是不晓得你为撒突然转性要跟我一道去西安，还硬要带上那边两位朋友——”田妈说着看了一眼坐在包房外过道座位上打游戏的那两位，“但有两件事情，我觉得我要提前帮你打好招呼……”

“我们三个人的路费和食宿费用你们系里不出，是伐？知道了，不会让你为难的。”沈坤城挥了挥手。

田老师意外地哎了一声，接着有些局促地在铺位上扭了扭。“这、这个也不是要为难你们，就是我们系里，你也知道的……”

沈坤城一看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毕竟田老师来来去去也就这点小心思，根本不用费脑子去想。“知道的，贵系穷。行了，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就……虽然不能管你们的路费和食宿费用，但可能还……需要你用你专业的知识来帮个……小忙……”

田妈自知理亏，说话更加吞吞吐吐，最后花了好半天，才把事情给说清楚了。

如今国内的考古发掘很少有主动发掘的了，基本上都是抢救性发掘，不是被盗墓贼掘过盗洞的墓葬，就是土地开发的过程中无意间挖出来的遗址。这一方面是因为国内的考古专业人士太少，又大多吃不饱饭穷得很，改行的很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需要抢救性发掘的遗址太多，大家忙不过来，文物保护的技术研究也跟不上，很多遗址挖出来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文物渐渐受损，束手无策，还不如不挖。当然这个问题还是比较复杂的，此处就不展开来讲了。

总之，田妈他们这次挖的丹房遗址也属于抢救性发掘。当地要开发土地，推土机一铲子挖下去直接推出一大片遗迹，然后热心群众一报料，本地记者也跟着赶来，尽人皆知，土地开发就做不下去了，全面停工，只能等田妈他们先发掘。

从《文保法》的角度来说，这个流程毫无问题，但负责开发的公司也是要恰饭的，工地这么一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开工，前期投资都算是打了水漂，他们自然也很难受。

负责这个遗址的带队教授姓费，从他进工地一开始，开发公司的人就一直来各种打招呼，想尽办法威逼利诱，透出来的大意是你们发掘得快点儿别耽误了我们后面的工期，挖的又不是皇宫帝陵，没啥了不起的玩意儿，意思意思差不多点儿就得了呗。

费教授也想快点儿完事，把东西归置到实验室里好定定心心地慢慢研究，但这个遗址群出乎意料地规模极大，建筑结构与通常发掘的遗址不同，占地极广，而且里面还有各种古怪而来路不明的丹药残余，处理起来相当麻烦。

目前的发掘进度还不知道这丹房是否在营建之初就打算用完就丢，还是后来在使用过程中出了什么岔子，又或者是因为战乱被毁等等原因，总之进行化学反应的场所和囤积化学物质的结构中都是一片混乱，仿佛经历过爆炸，残留物与土层混合在一起，甚至还有些物质发生了渗透，清理到后来，费教授简直恨不得直接把周边土块都给起出来带走算了。如此一来，发掘的速度自然快不了。

开发公司的人刚来的时候，还假模假式地说是来学习的，说什么了解一下你们挖出来了啥，到时候给你们立个遗址纪念碑，啊也可以提升一下我们这块土地的文化价值云云，听起来挺像那么一回事。但他们每来一次，费教授这儿就得派出人手来陪一次，浪费人力不说，还得提防他们偷偷使绊子，看到挖出来了什么东西，就添油加醋地去和老乡们说。之前就曾经有过一个墓葬遗址，挖出来了点金器，一群不知哪儿来的老乡围了发掘现场，硬说这是他们家的祖坟，里面出的器物都是他们的家产，死活不让考古队带走，差点起恶性冲突。反正说出来都是血泪教训，不防不行。

于是费教授一边主持发掘，一边与开发商虚与委蛇，本来想的是好在这遗址是个丹房，应该不至于出现来路不明的所谓后人强行要继承遗产，然而几个月后，附近村民还是找上了门来。

当时费教授和田妈他们的发掘进程已经过半，后来由田妈带到上海来做成分分析的假酒也已经出土，此时居住在附近的村民间突然出现了奇怪的流言，说是有很多村民晚上都做了相同的噩梦，什么大鱼在天上飞，什么火鸟到处乱窜引发火灾，说来说去就变成考古队挖断了龙脉，届时必有灾祸降临在村民身上，所以，考古队应该要付钱补偿，不然就不让他们继续施工。

“这个‘所以’到底是怎么来的，根本毫无逻辑。而且龙脉跟附近村民有撒关系啊，这不是自己往自己身上贴金吗？”田老师愤愤地说了一句之后，又沉默了片刻，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听说这件事之后，费教授当然不信，他按照他的经验和他掌握的材料进行推理，认为一定是开发商在背后捣鬼，煽动村民，不是捕风捉影，就是其实开发商偷偷付钱让他们来闹事，好把考古队赶走。田妈本来对这结论深信不疑，但自从他自己也做了那个梦之后，就不那么确信了。

“所以，这和我的专业知识又有什么关系？”沈坤城以刻意的若无其事问道。

他知道得比田妈多一点，自然知道那些所谓的噩梦是什么造成的，但也仅仅只是知道而已，要让他想法解决，目前为止他肯定还做不到，更别说是运用他的专业知识了。但看田妈这么扭捏，想来心中早已有了一整套的解决预案，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这倒是让他有点好奇起来。

“呃，就是，”田妈憋了半天，最后羞答答地说道，“你能不能……跳个大神啥的，就演一下，然后告诉村民说龙脉没断，屁事没有，让他们别来烦我们了……我们也好早点挖完了把文物都带去实验室里，搞清楚到底是什么化学成分让人产生了幻觉……”

“朋友，你在说什么，你对我专业知识的理解就他妈是跳大神吗！”沈坤城对田妈的脑洞水平服气了，他气得简直有点想笑，“跳大神是萨满教的习俗，让社会学的学生去跳大神糊弄陕西人民，田老师你这一句话得罪三拨人的水平，还真他妈高明啊。”

田老师眼神瑟缩，但竟然顶住了压力，嘴里嚅嚅着还不放弃：“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法也普了，科学道理也讲了，但群众就是油盐不进，所以我就想要么以毒攻毒……”

神他妈以毒攻毒。

沈坤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你这个以毒攻毒的想法，和费教授说了吗？他同意你这样散布封建迷信？”

“说了啊，”田老师猛点头，“教授讲我这个思路很好！我们之前和附近村民沟通失败，是因为我们没有和群众使用同一套理论体系，所以他们才听不进。小平同志说得好，白猫黑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我们的目的是让工地的发掘工作继续下去，能达到这个目的就是好的。而且怎么能叫封建迷信呢，这不是你的专业吗？”

“跳大神不是我的专业好吗，谢谢你。”

“那……不然您占个卦或者开个坛做个法啥的呢？”田老师怯生生地继续努力。

“占卦你不是该找那位朋友吗？”

沈坤城手往边上一指，田老师顺着他指的方向，往走道对面坐着的二人组看了过去。

此时黄罡和小果子狸精正对坐在座位上，两人各自拿着手机正在一起上排位，看起来就像两个网瘾深重的高中生，倒是老实得很。

那日从黄罡家出来之后，沈坤城痛定思痛，决定在逃难到西安去之前，还是要给李生配只手机。正巧黄罡从被监禁的状态中逃出来，时隔小半年重又拥抱文明社会，死活非要立刻当下马上紧跟时代潮流，第二天一早就在校门口附近的专卖店买了个肾十，把原来用的手机折价淘汰给了李生，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钱买肾。

李生对智能手机全无了解，只知道当初沈坤城用手机下单买了零食大礼包，因此拿到了手机之后就想体验一番，这可把一心只想着马上跑路的沈坤城吓坏了，唯恐他定个什么新疆云南之类地方的特色美食，没半个礼拜根本送不到。

正巧黄罡的旧手机上装了不少游戏，沈坤城就引导着李生去一个个试。小东西从来没有受过精神鸦片的荼毒，毫无免疫力，分分钟迅速沉迷。这两天他连吃饭都捧着手机，能带他上分打排位的黄罡也就立刻成了他的男神，他天天像小尾巴似的跟在黄罡屁股后面复读机似的问开黑吗，惹得沈坤城又有些恨铁不成钢起来，恨不得把他送去杨永信那儿电一下治一治网瘾。

至于黄罡，自从逃出来之后，反而显得相当正常，只是对电子产品展现出了惊人的执着，不仅买了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还把留在寝室里的所有电子产品的系统版本都升了一遍级，就连这天早上，他还在蹭校园网捣鼓平板电脑，差点就没赶上火车。但这可能是一个囤积癖被关在一个啥都没有的房间里，被迫断舍离小半年后产生的情绪反弹，似乎也能理解。

而且黄罡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听话的，服从组织——也就是沈坤城——安排，听说自己不在时小果子狸精睡他房间里，还拿他囤的书看，也没什么怨言，只是表示说自己习惯了一人独睡，建议李生还是去和沈坤城住一间挤一挤。这事儿本身对沈坤城和李生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就是又像当初在毛家坳时那样，李生到了晚上就变回果子狸盘在沈坤城的床尾罢了，只是每天早上田妈看到他俩从屋里出来时都会挤眉弄眼，不知在脑补什么，但那又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总之这会儿沈坤城想要祸水东引，让田妈去找黄罡给村民占卦糊弄百姓，田妈侧着脸看了一会儿，像是认认真真地将这提议掂量了一番，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觉得不大来赛，疯子现在看着还蛮好的，但是不知道会不会拿起签筒来就发作，又叫嚷什么宇宙的奥秘。”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而且疯子没有您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张口就来的本事。”

他妈的会不会说话。

田老师表情十分真诚，似乎还带着夸赞的口吻，但小沈同学就是很想揍他。

不过好歹田老师同意让他们三人同行一起去西安，躲到乡下的工地里去，也算是帮了他一个忙，如果能比较轻松地解决，那出面帮田老师他们忽悠一下村民，似乎也没什么大问题。这么一想，他便以他惯有的话不能说得太满的模棱两可态度，表示说到了再看。

这四个字在田老师那儿就是答应了，田老师当下就松了一口气，八卦精神立刻就起，压低了声音问沈坤城：“你说，黄罡那宇宙的奥秘到底是什么啊？”

这个问题倒是挺有建设性，但不知为何，沈坤城直觉地就知道，这事儿最好还是别深究，答案恐怕不是他乐意承受的。但他也懒得和田妈多说，便道：“不知道啊，要不您直接找黄罡问问？”说着就站起身，做出了要向黄罡打招呼的架势。

田妈吓了一跳，唯恐引发黄罡的精神病发作，连忙压住了他，陪着笑脸说，“我就随便问问，随便问问。呵呵。呵呵。”

再之后，田妈一个屁都不敢再放，世界也就此清净下来，让他们顺利抵达了西安。

四人到达西安之后，在火车站附近随便找了家店，吃完早餐就上路去发掘现场。本来西安有不少小吃名点，沈坤城倒是有心想带着小果子狸精四处转一圈，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省得他满脑子只想着开黑，无奈田妈催得紧，也就只好作罢。

丹房的发掘遗址在西安东南方向的郊区，接近终南山麓，上包茂高速过去倒也不远，不过三四十公里路。但有田老师在，他们怎么可能打车呢，当然是坐公交车过去，中途还得换一下地铁，然后再倒公交车，过程极为繁琐麻烦，最后用了将近五个小时才到，早饭早就消化光了，甚至都过了吃中饭的点。

从第一辆公交车上下来换地铁的时候，小沈同学的脸就拉下来了。田老师知道他怕麻烦，讪讪地很不好意思，只好没话找话，把他们的遗址吹得花好稻好，想提升一下他们几人的期待程度。

按照田老师的说法，这遗址是在一片平原上，边上就是一片小山丘，都是原始林，啊，那绿化是相当地好哇，山清水秀。说来这几座小山丘的名字也挺有点意思，挨着他们遗址的小山叫拆角山，再远一点的则是蛟裕山，按照村里的传说，啊据说当年曾经有两条龙在这附近打架，一条龙被打掉了一个角，掉在了拆角山上，另一条龙则撞在蛟裕山上，那场面，惊天动地！村民讲说这地方有龙脉，也算是有根有据！

田老师说着说着自己就兴奋起来，沈坤城压根不想搭理他，只是凉凉地道：“你知道吗？很多神话传说都是经过了一代又一代口口相传，在事实根据上加工变形后才产生的。那地方之所以叫这名字，多半不是因为有两条龙打架——你还记得你梦里的大鱼吗？”

田妈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一行四人好不容易挨到了地儿，沈坤城觉得自己已经累得像被扒掉一层皮，他的懒劲儿又上来了，眼皮上下打架，只想找个地方窝起来睡一觉。

但发掘现场却没有给他这么好的条件，此时工地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看着像是附近村民又来闹事，吵得沈坤城头皮发炸，跟着他们的那两位朋友边走边开黑，倒是丝毫不为所动，沈坤城更生气了。

田妈在他背后，一直拿手捅他腰眼，这意思分明是想要赶鸭子上架，想要他直接出面摆平村民。但沈坤城看似张口就来的本事，其实是建筑在掌握了大量背景资料基础上的，至少得知道个七分，再自行添油加醋三分，才能骗得到人。他现在还一头雾水呢就想让他开口忽悠别人，这难度对他来说也未免太高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问田妈：“你们那费教授在哪？先让我了解一下今天这情况。”

田妈忙不迭地将他往遗址深处引去。里面的人更多，倒是没有他想象中群情激昂的场面，反而给他一种印象，好像这些村民都是准备看戏的，也或许是他们派了代表正在和费教授谈判，其他人只负责在外围造势。

不过很快，一声工装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费教授让他的这个猜想落了空。

费教授大概五六十岁，人精瘦，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身上沾着不少泥土，要不是鼻子上夹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和周围的村民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田妈看到他就邀功似的将沈坤城推了出去，“费老师，我之前跟您说过以毒攻毒的思路，我这次帮您把人请来了！”

啥玩意儿？？

沈坤城来不及抗议，费教授掏出手帕来抹了抹汗，“以毒攻毒啊，哎，今天这乱子就是你的以毒攻毒搞出来的！”没等田妈提问，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唉，也怪我不好，前两天你回上海了，他们又来闹，我想起你这点子，想说不定能一试，正好有个同事说西安来了个有名的大仙，是他故交，我就请他帮忙，把那大仙请过来了。”

沈坤城的后脑勺轰地一下炸了。他的心中升起极为不祥的预感。

费教授还在继续说着，但话音在他耳中听来却像是来自极远处。

“同事引见的时候和那大仙谈得还挺好的，说会帮忙和村民们沟通，好让我们继续发掘。结果昨天大仙过来了，当场叫徒弟摆祭坛说要召龙，我还想大仙就是大仙，这阵仗，演得真真的，不怕那些村民不信。结果呢，昨天他们人就都围过来了，大仙却在祭坛上死活不开始，说是在等人，人没来他不能开坛。硬生生地从昨天拖到今天，这里人山人海的，赶都赶不走，我就怕他们磕了碰了，顺手把器物移动位置，哎，你说我这——”

费教授这边还在跺脚叹气，沈坤城已经完全听不进了。在他视线的远处，出现了一个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而且，此人正在向他们走来。

那人一身青色道袍，徐徐走来时亭亭袅袅，顾盼生资，确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沈坤城的背脊上却不由自主地一阵发寒。

“你来了。”黄大仙走到他面前站定，笑盈盈地说道，“那我们可以开坛了。”

TBC

蛟裕山和拆角山是真的，两条龙打架的传说也是真的，而且蛟裕山脚下确实有唐代遗址，我还挺想去玩的……但是最近没空出门……;;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