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彻
冯老在八十年代末的讲稿,最后几段看得很透。每当遇到历史中顶尖的思考者,都会深感,这样的人无论被放在哪个时代,其实都能从繁乱的当下中看穿最突出的矛盾与事物之间的关联。后人读史,终归面对的是一片被扫得过于干净的地面,找寻规律和教训再容易不过,难的是身在此山中的透彻。
冯纪忠:人与自然——从比较园林史看建筑发展趋势
今天这个题目有点不合时宜。“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时节讲什么“花红柳绿”,何况又没有带幻灯片。无从“望梅止渴”,只得干巴巴地讲。
历代园林留存下来的东西很少,东鳞西爪,蛛丝马迹,要把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连贯起来,然后才好看出它的发展段落,只靠园林本身是很困难的,不得不借助于其他方面,也还要外加一点自己的想象。主观想象很可能有错误,希望大家指正。
一般讲中国园林总是从文王说起罢。文王是公元前1100年的人,他在灵囿里面造了灵台、挖了灵沼,“与民偕乐”。不大可信。是什么时代,只要看发掘出来的青铜器即可辨认,上面饕餮纹饰都是些狞恶的兽面,张牙舞爪。青铜器之一甚至还是烹人的。再看看那个时代留下的《易经》,记载有好几处之多讲到人殉①。出师要拿人杀了祭,春季又是杀人,得胜回来庆祝还是杀人,帝王死了又得陪葬。那样的情况之下说是“与民偕乐”,能相信吗?美洲古代也有高台建筑,复原图上面有个摆人头的架子,那是为了什么仪式。我看各个地方高台建筑都差不多吧!所以估计这句话是孔孟在美化文王,孟子要为他惊天地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宣言树立一个折衷的典型、一个膜拜的偶像,才把文王说成这个样子。但是《易经》里倒有一条,说到文王对俘虏说服教育,有一部分甘心情愿做奴隶的,就不杀了①。有这一条就不容易啦!能在历史上大书特书了。所以到了孔子时候,他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人殉制已经是尾声了。当然不等于说变相的人殉就没有了,不等于说更落后一点的地方就完全没有了。不管怎么样,说明文王时候已经从弱肉强食的认识到人的经济效益,这确实也进了一大步。但是那个时代会出现园林,似乎太早。不过从字面上看,孟子提的“与民偕乐”这个“乐”字,确实跟园林有点联系,也就是说超功利的欣赏、享受、审美是园林的内容。
春秋时人才把自然人化了。“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叫“比德”。在《离骚》当中,自然有时候是很可爱的,但有时候又是很可怕的。有的时候是一副狰狞的面孔,有的时候又是一派幻丽的形象。所以春秋战国时北方出现囿,南方出现园。可以说那个时候园林就开始了。
到了秦始皇统一中国,建的上林苑是很大的直辖区域②,里面造了很多宫殿群,而最最主要与园林有关的是“一池三山”,它象征仙境,实际上是模拟传说中的日本三岛,那儿住着神仙,长生不老。这个时候中国人从向往昆仑神界,转到向东,向往仙境③。“神”是“示”字旁,“仙”是“人”字旁,也就从一个侧面说明,中国对自然的理解,认识是比较早的,憧憬的极乐世界早已从“示”字到近乎“人”字了。所以我们从这两点来看,一方面,“人殉”是尾声了;另一方面,令人羡慕的极乐世界已经接近人间了,这才出现园林。这样说是不是说得过去?后来这个仙境在晋时变成桃花源,真的移到了人间,人人去得了的地方,就看你有没有诚心。极乐世界更加人化了。所以就全世界而言,风景园林中国发展得最早。
“一池三山”这样一个模式一直延续到清,但是内容、意义不同了。汉武帝把上林苑继承下来加以发展,他死的时候已经悟到长生不死是不可能的,可是帝王哪个不贪生,“一池三山”还是变成了一种模式,它又是帝王显示至高无上权威所专有的东西,同时作为审美对象的成分逐渐增加。苑很大,但是实际上上林苑里面只能说是一部分属于园林性质。当时除皇帝之外,皇亲国戚,甚至富豪,居然也大胆地建了园。像袁广汉的园跟皇帝的苑可不能比了,小得很,只有大概4乘5里,最后还是被杀了,因为他胆子太大了,这是帝王专有的东西。不过我认为到晋时石崇的受诛就不光是金谷园的关系了,他太残暴。居然还有绿珠为他跳楼,一副奴隶相!这真是人殉的残余思想在作怪,跟什么托斯卡④不能相提并论。
汉有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形容的无非是自然的山峰、水系,丰富的鸟兽虫鱼、花果香草,“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都是罗列,他对水的动态、声貌描写得特别好,大禹治水对中国人生存的关系太深了,所以对水的描写在汉赋里头已经很细腻。班固的《西都赋》里说到,上林苑里面一个最大的宫叫建章宫,宫后有太液池,池中有三岛。可见得这“一池三山”也不是随便什么地方都有的,是他日常最接近的地方。他最贴心、最欣赏的是什么呢?是仙境。
三国时战乱不断,像那样大的苑已经不大可能有了。曹操在邺城造了金凤、冰井、铜雀三台,其实是把城墙扩大而成,上头造房子,到了城里,不在城外了。我看曹操挺辛苦,连游赏的时候都要“在城楼上观山景”,里有池外有堑,防卫意识强烈。
以上可以称为初期。
佛教在汉明帝时已经传入中国,可是兴盛在六朝。那个时候的帝王、官宦、富豪多舍宫殿、府邸作为寺庙。主要的园池也有三山,例如玄武湖。规模小些的可能已经是缩景了吧!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因为民族矛盾、融合,儒、道、佛交汇,全国分裂,战乱不已。所以文士遁隐、退隐,出现了田园式住宅或庄园。大的氏族像谢灵运在浙江一带占了不少山林,留下很多诗文描写风景和山居情景。另一例是陶渊明。可是两者有所不同,一个是大氏族的寄情山水,一个是文人的退隐,北方当时有大量石窟,北朝灭佛时佛教南移,过了长江,发展很快。总之,这个时候我们可以说是建筑散开到风景里面来了。象征、缩景渐退,认识自然进了一步,欣赏山水也开始了。
如果我们想象一下当时的城市景观是什么样子,有《洛阳伽蓝记》,据说当时洛阳寺庙上千,《记》里就记载了其中主要的43所。从这本书中我们可以想象得出,当时洛阳成片高高低低的屋顶跟绿化渗透在一起,浮图相望,散立其间。现在国外一讲到城市布局的漂亮就提吉米格尼阿诺⑤的高低结合,想想当时洛阳岂不壮丽得多。
江南景观又是什么样子呢?唐朝杜牧写道:“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有声有色,风送酒香,烟雨迷蒙,清新湿润,秀丽无伦。到唐时仍保持着六朝风范。这里注意一个字:“楼”字。讲的是寺,有楼台。可是现在的庙除了最后面的藏经楼外,好像楼不多见。难道那是为了押韵?但是他还有一首诗说:“秋山春雨闲吟处,依遍江南寺寺楼。”讲得清清楚楚的。韩愈也有首《宿岳寺题门楼》,“夜投佛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朣胧”,更清楚了,又是高阁,又是门楼。日本寺门有楼源自中国⑥。日本东福寺、南禅寺的门就是阁。东大寺虽然没有楼,但很可能也是从楼简化来的。到了后来,中国的庙门反而没有楼了。
讲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当时庙都在市井、在近郊,或者是在人多去的风景点,有楼。韩愈是最反佛的,但是他投宿也是到庙里去。这也许是传统吧!不管文化馆也好,科学馆也好,佛寺也好,都要有旅馆,还吃荤。日本人跟我们就两样,什么东西到了日本,都变成“道”,茶道、花道、柔道,一本正经,焚香沐浴,仪式繁得不得了。人不是国师,就是什么圣。中国传统到底对不对,这里不去细究,只是希望科学会堂还是保持讲科学为好,不要搞成轻歌曼舞的消闲场所。
南朝梁有个名园在南京,叫华林园。梁帝萧绎画论《山水松石格》里面讲到:“设奇巧之体势,写山水之纵横,素平连隅,山脉溅渹,首尾相映,项腹相迎”,已经说到山脉,说到体势,说到山与水、远与近、高与下,很多风景基本点都说到了。他比王维要早150年;可是,即使在王维之后,从画的格讲起来山水画只是排在第三。第一是人物,二是禽兽,第三才排到山水,第四是楼阁,即建筑师的界画。讲山水画老早在六朝已经是主要的画类,是不对的。唐·吴道子还是拿他的人物作为代表作的。隋·展子虔的《游春图》,虽然宋徽宗在上面题了“真迹”,行家们还有争议。确实拿这幅画和其后的一些画比,似乎过于成熟了。由此可以估计萧绎讲的“势”字与我们后来理解的恐怕不相同。当然,什么事情都有超时代的因子,像《水经注》在当时可以说是超时代的。
以上是风景园林的第二期前半叶。
嗣后有大量的城市名园出现。唐时,庙,特别是城市里面的,已经有了公园的性质,限时间地,或在某个节日向群众开放了。郊游是到庙里去,庙有园,庙即园。庙在风景之中了。
到中唐,佛寺进到山里,逐渐上山。进山上山,也许是交通有条件,是比较安定,另外是虔诚信徒多了,肯走大段的路去朝山拜庙。王维的诗:“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还不是上山,是入山,像灵隐、天童、玉皇那样。这个时候的山水画,还是勾勒多,皴法少。勾勒似乎还是从衣褶来的,山水的特点不多。所以当时谈画最出名的两句是:“曹衣出水,吴带当风。”至于山水味,还不是很浓。顾恺之生于4世纪中期,比萧绎大约早200年,他留下的《洛神赋图》山水配景还很幼稚。石头没力,软绵绵的,树叶好像是对称的,枝、叶、根也不成比例。和近代的巧极之拙不同。我们现在欣赏它的装饰味,欣赏它的拙,是受它折射出来的诚与真的感染吧!宗炳比顾只晚出生30年,他论山水,提出了“畅神”二字,而且他已不满足于写生,当然论点还比较浅薄,只是提出“畅神”非常难得。萧绎时代画也好,园林也好,什么也没有留下来。隋·展子虔的画真伪难辨,王维时代也没留下一些山水画,我们不过有一点概念罢了。晚唐·张彦远的评论应该可信,他说:唐初的画、树、石还很不成熟。从李昭道《春山行旅图》(台湾藏)来看,“云霞缥缈,岩壑窅然”,确似仙境。想来吴道子、二李等的庙堂壁画多写得像仙境,是符合山水画的发展规律的。所以说以画来论园林还是很困难的。但是有诗有文。王维辋川别业、李德裕平泉山庄、白居易草堂,都有记录、描写。可以说,这时跟刚才第二期前半叶不同。那时是建筑散布在风景中,而这时是镶嵌在自然之中,已经是自觉、逻辑、审美地进行布局了。所以可以说这时出现了风景建筑。
从文学来看,无论是王维的诗,还是柳宗元的记,已经从寄情发展到移情。什么叫寄情?就是政治上失意,感情寄托在山水上,很勉强,所以谢灵运最后还是按捺不住,以致丢了卿卿性命。陶潜不同,是退隐,而谢是遁隐,所以说王维、柳宗元的文字是从谢那儿脱胎来的,我不同意,因为谢满肚皮是权势。柳宗元说:“心凝神释,与万化冥合”,情境交融是最高的境界,现在叫做“主客体观照”,以前叫做“物我两忘”。柳的八记有些更是超时代的。这是第二期后半叶。从这些可以想象得到当时园林和风景建筑的情况。 第三期呢?估计在中唐之后,已经逐渐进入探索山水之理的阶段。唐末、五代初荆浩画论提出“六要”,“六要”跟南北朝谢赫的“六法”不是一回事,“六法”指的是画人物,而“六要”指的是画山水⑦,总结的是山水之理。他提出山水的“象”和“气”,标志着山水之理到这时已经达到相当深度。但是他还是没有提到一个字,就是萧绎提的“势”字。所以估计萧说的“势”字不过是体态的意思罢了。这个时代画家辈出,荆、关、董、巨、李成、范宽、郭忠恕等,他们画的大多是大挂轴,挂轴主要讲宾主,主峰、宾峰,互相怎么呼应,怎么配置树、配置水、配置亭台楼阁、人物等,所以重在布局。皴法到这个时候已经完备,各种石头、各种山的质地、形态,林木的枝叶形态,都有人研究过,都把它提炼了。 荆浩一个半世纪以后有郭熙画论《林泉高致》。他说:山水的云气,烟岚四时不同,春夏秋冬都不同,远看近看不同,正面、背面、侧面不同,早晚不同,阴晴不同,形状意态万变。画山水中人的意态也随四时而不同,春天欣欣、夏天坦坦、秋天肃肃、冬天寂寂。人看到东西反应到行为也是不同的。看风景,或思行、或思望、或思居、或思游。他才提出了“气势”,这个“势”字很重要,有了它,才引申到山有脉络。至于水有脉络,很早中国就有认识。以这个“势”字为标志,客体山水之理就完备了。有势、动态,才有神。当然我们这时还不能把它和园联系起来看,例如当时的文人园像独乐园虽然已经没有了,但是日本园林受独乐园的影响深刻,看来独乐园跟这个“势”字还不足以联系到一起。 以上可以称为第三期。 北宋末,“势”字才成画理里面的势,不只是客体的势了。这个时候画从写实到了印象,《梦溪笔谈》里面评论董源的山水说近看都是些点点戳戳看不出东西来,远看原来什么都出来了,可见已有点彩派的味道。如果认为董源不够,那么二米,大米、小米泼墨都是点子,那就完全印象派了,绝不亚于莫奈,而且更印象。为什么?不用色彩,只用黑白,下了过滤的功夫。 山水画还是从大轴发展到长卷。在此之前早就有长卷人物,如唐·周昉、张莹的画。中文是竖写的,长篇大论要横展着读,连续的、动态的,骆宾王的檄文武则天读得心潮跌宕起伏。西文要竖展着读。也许这就是长卷画独独在中国早已发展的原因吧。北宋长卷风景我们常提的是《清明上河图》,其实它的重要性并不及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王的这卷图一气呵成,山势连贯。《千里江山图》高不到60cm,长近12m,真有气势。这个王希孟年纪很小,只留下这一长卷。他是徽宗的学生。园林只有到这个时候,画已经到了这个程度,还要碰上宋徽宗,才出来一个艮岳。没有艮岳那么大的规模,怎么表现势?那幅画是12m长,要表现势要一定的长度,园林表现势,不要一定的广度吗?所以独乐园等描写不出势来。秦汉上林苑的时代没有能力表现势,那时势表现在万里长城、南北东西驰道,不表现在园林。所以艮岳是划时代的巨作,讲它划时代是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出现,而且高质量。至于后来把艮岳的石头搬到别的地方,重新垒起来,就肯定差太多了,真是历史悲剧。有了艮岳以后才谈得上小中见大。大还没有,大中见势还没有,怎么小中见大?小中见大必定是先有大,又下了一番更深的功夫,然后才能够小。 经过了唐宋到这时,已经把山水之理穷尽了,研究透彻了,可是始终没有程式化。为什么?因为在穷理的同时又有苏东坡、米芾,这些人代表那个时代的思潮。苏东坡论柳宗元的诗,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这里找一首柳诗来看看:“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作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他跟一位高僧一块儿在广西海边游览,他描写的确实是西南的山势。他很想发挥才智,干一番事业。故乡是指都城。写下这首诗,准备让人带回给洛阳的亲朋好友。因为是跟和尚一块儿,所以借用佛语,化作千百万个柳宗元,一下子散到峰群上头,何等情感!何等奇想!而且韵味隽永,“散”字用得非常有力。里头我们也可以学到点东西,建筑也要有奇趣,但要合道,不合道的话,那就流于低级趣味、过眼云烟。建筑无非要合乎具体时空、特定需要和载体规律。米芾是个怪人。一次他在宫里写成一幅字,自己很得意,大喊:“一扫二王恶笔,照耀皇宋万古。”照耀皇宋万古可不对了,这就是说宋朝他第一了。宋徽宗就在屏风后头,毕竟是个艺术家,他笑了,一看,连称好,顺手把砚台赏给他作纪念,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怀里揣,一身是墨也没感觉。这也是反常,他反的是当时书法界崇拜的偶像二王。南宋时,“势”又发展了。有马远、夏圭画一角、半边山水,是从小的推想到大的,从画里推想到画外,这也是一种“势”。南宋·严羽论诗也说:“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 李格非《洛阳名园记》里提到北宋已经普遍欣赏石头,还提到有一堆铁看上去有点像狮子,又有点像别的东西。后来就有人注解:这块铁大概是武则天时铸狮子没有成功剩下来的。我估计不是,而是废铁。可与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联系不上。能欣赏石头的玉玲珑,为什么就不能欣赏废铁?不是每块废铁,是有选择的废铁。那时居然欣赏。不管怎么样,反映一点,就是那时的石头主要还是作为雕塑来欣赏的。这是第四期。 只有到了元明清叠石才成为塑造空间的重要手段。加上墙体的运用,使得小中见大成为可能。当然,小中见大还有个联想的意义。 元明清是第五期。画家元初有赵松雪,后来又有黄大痴、倪云林、王蒙,都还有画留下来。这个时代书、画、印合为一气了。为什么?难道印章提高了?难道画退化了?不能同意那种每况愈下说。主要是因为单独画、单独字、单独诗,意犹未逮,话没说完是有难言之隐,所以出之于含蓄,但又心有不甘,所以用其他来补充、提示,便于别人再创造,绝不是出于什么构图等原因。这在园林表现得最充分。例如狮子林,是维则和尚造的,有倪云林等人参加意见。当然现在的狮子林已经不全是那时的了,不过,估计大致差不太多。说狮子林写的是逸气,看来不如说是写的胸中块垒,还夹着一些无可奈何的情绪。 含蓄的另一面是酣畅,这也是风景园林不能遗漏的一个面。所以到了明时,写“势”又迸发了一次。是什么呢?我认为是十三陵。跟十三陵的气魄、气势比,后来的圆明园也好,避暑山庄也罢,差了一大段。更不用说颐和园了,颐和园主体山景拼拼凑凑,龙王庙杂七杂八,大石桥比重失调,谐趣园更是画虎不成。 这个时代有本书很了不起,《徐霞客游记》是科学也是艺术。无论是画还是文,园林也不例外,在这个时期主要是用作抒发灵性,表现情趣,欣赏艺术美、自然美,是超越客体的自由意志之境⑧。正如郑板桥说八大:“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明·王世贞则欣赏似是而非,袁宏道欣赏动态,李日华欣赏层次。清·叶燮论诗已经提到主客体,他说:“天地景物之无尽,耳目心思之无穷。”他把客体分为“理、事、情”,把主体分为“才、识、胆、力”。称之为“三合四衡”。当然在他之前唐已有人论画时提到“神迈识高,情超心慧”,但没有把主客体结合在一块来讲。清·郑绩谈画时把品格取韵分为:简古、奇幻、韶秀、苍老、淋漓、雄厚、清逸、味外味。清·金圣叹提到:“人看花,花看人。人看花,人到花中去。花看人,花到人里来。”这是主客体互动。 以上是第五个时期。这个时候我们幸有实物,但是园林的可塑性太大了,易主每变,妙笔、败笔、谁属、何时,都是费周折的。 现在我们把这5个时期连在一起来看看(表1)。
这5个时期我把它概括为形、情、理、神、意5个层面。从客到主,从粗到细,从浅到深,从抽象到具体。这里要解释几点。第一,这5个字讲的是着重点,不等于说后面就不包含前面的。比如说,重理的时候已经有了“情”的底子。第二,为什么说到了元明清才是写意呢?前面几个阶段就没有主体的“意”吗?有,但是,真正称得上写主体之“意”,只有在形神兼备、情理并茂之后。只有掌握了丰富的词汇,熟练于遣词造句,这时才能真正写意。第三,那么前面是否一定没有后面的呢?比如说“情”的第二阶段就没有“理”吗?有,但极其粗浅幼稚。但是也有超时代的情况,比方说,难道不能说萧绎提到“势”的时候没有一点朦朦胧胧的意识吗?有,但时代不到。因此到很后,“势”才真正提出来,而且得以发挥。难道柳宗元的《永州八记》这样的细腻不能说是在写“神”吗?可是在园林上还不可能。事物发展的规律中,在发生以前早就出现过若干因子是完全可能的。比如二米的米点之笔在敦煌的民间艺术中已有了雏形。第四,这样的分期似乎不够明确。每期之间有搭头。我看搭得还不大够。因为引证的不是诗就是文,就是画。各种艺术载体不同,有它自身的规律。因此几样东西放在一起来断代不大可能。这里,很同意ErnstCasirer的《人论》中的观点,我们不能把艺术的东西根据政治来断代。比如说唐的诗文书画和宋的诗文书画,文可能断在晚唐,诗可能断到五代,画可能断到南宋。所以载体不同,结构不同,不能“一一对仗”。 另外有一点想解释:这样的分析是否包容了风景园林这样复杂的现象呢?我认为只能“削尽冗繁”,才能现出本质,现出最活跃的因素。园林最主要是要从人和自然共生这个问题来看。有些历史上关于园林的描述跟园林发展是不应扯在一起的。比如秦汉苑中,蹴鞠、骑射、斗鸡、走狗、圈、厩、笼、围,这些都对园林发展起不了作用,或不起主要作用。晋武灭吴,大掠美女置于苑中,随羊车拖到哪里是哪里,像这种内容跟园林的发展有什么关系?因此属于“冗繁”。 下面把日本的园林史和中国的比照一下看看(表2)。
日本六七世纪已有园林,叫池泉园,一池三岛。其实这就是他们自己。因为尊重外来文化,像茶道、剑道等,园也成为道的一种。从中国去的文化被一笔未动地保留,造园者尊称为国师。后来是寝殿造,无非是大的三合院、四合院当中置景,模拟山水。因为小,所以一开始就是缩景。到了平安时期造园理论家橘俊纲在《作庭记》中强调:造园应当把看到过的、记得起来的东西进行分析、过滤,然后有步骤地重新组合。现在叫做“解体重组”。橘俊纲这样提法,其原因是总结经验吗?还是不满以前的实践,强调程序,防止不伦不类?可能是为了纠正时尚吧。到了镰仓时代,再重现自然,返朴归真的禅意。有一位国师名梦窗疎石。到了室町时代,出现枯山水。代表人物是善阿弥。已提出步移景异。再后桃山是一个动乱的时代。庭院缩小,主要精力花在堡垒上。但也有规模小的茶庭、枯山水。枯山水讲求幽、玄、枯、淡。茶庭讲的是和、静、清寂⑨。17世纪中叶正好外国专家朱舜水到了日本,很受尊敬,像古今中外一样。桂离宫有可能受些朱的影响。朱大概不是一流的学者,他并没有把元、明的园林精神带到日本。当时最好的桂离宫没有写意,没有达到我们的第5层面。 日本园林发展的顺序,一是“形”,二是“理”,三是“情”“神”。和中国不同,因为是外来的。那时橘俊纲感到“理”太不够了,所以强调的是师自然,是方法论,总之,都是“理”,最后达到的必然是自然主义。久而久之把自然弄得非常自然,那就是不自然了,感到不够了。禅宗的传播渗入了“情”“神”。于是日本的园林很快地发展起来了。 所以,中国园林发展是顺序渐进的,自然的,“形、情、理、神、意”就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一层一层叠上去,刻着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的痕迹,不知老之将至啊!而日本的园林本源是外来的,一开始有点像纹身、脸上画花脸,纹路不是自己的。所以继之以“理”。道理讲通了,正好遇到禅,于是从“情”走到情理形神交融。 中国现存只有明清的园子,也已经变了样子。而日本园林可以让我们想象出中国宋园是什么样子。所以是对中国园林史的一个极好的补充。像永保寺、西芳寺都是宋时期的式子,是14世纪保留下来的,至今保存得很好。有一篇日本的论文讲:奈良、飞鸟到平安时期,日本保存了25个古建筑,而中国才有1个。日本从这个时期往后推到11世纪,还有19个项目。我国独乐寺是这个时期的,据说观音阁的梁架都要塌下来了。恐怕以后我们找中国的文化都得去日本了。难道还不足以刺激我们加以深思吗?但我们也有办法,发掘出一个兵马俑,就造它几百个,以假乱真,可以外销,兵马俑世界随处可见,用不着来西安,不过俑究终小巫见大巫。 园林史中国和日本还有所不同的是:中国有2条线。一条是帝王的园林,一直到清末。从推动发展来看,作用不是最大。另一条线从六朝开始就已有文人名园,这条线很重要。而日本不同,园林都是王公贵族的,有的在得势之时,有的在失势之日。失势时的如桂离宫、枯山水和中国的遁隐寄情山水不同。桂离宫的主人可不好受,经常处在监视之下。所以是“韬光养晦”,游赏作用倒在其次。茶庭中,从进门一直到钻进喝茶的小屋,地面参差铺着条条块块的石头,叫你走路低头,把心静下来。中国的步移景异则是扬头欣赏。日本小,地面铺设如此考究,实际上是苦心提醒不要重蹈历史覆辙。后唐李煜国破作囚,不是悲吟出“小楼昨夜又东风”,招来了御赐鸩酒吗?日本对中国的历史是读通了的。中国园林讲求“引、趣”,日本园林讲求“抑、静”。 把中日园林具体比较一下:枯山水表现了作者的超前意识,力求把抽象的意向化为实体,来展现预期的价值。通过的方法是:把早先已经由整体分解而成的定型单因子依照选定的程式,组装成整体。追求的是天衣无缝,像自然,恰恰是在摆脱个人意志,从而推向凝固、惨淡、无生气。这正符合出世的顿悟的禅意。它留给特定的读者极度寂静、内省的天地。特定的读者就是要有相当的修养,一般人不行。所以,也容易走向程式化。到了相当于中国清时,日本园林走向和书法中的行、草、楷直接“对仗”的道路而趋于僵化。 而中国的写意园,作者是直觉综合地描写整体的意象世界,追求的是气韵生动、残缺、模糊、戏剧性、似是而非,正是在摆脱客体“形、理”的束缚,任意之所之,任主体之“意”驰骋,从而导向不确定性,导向无序。这正符合入世的陶冶情趣的要求。它留给不同的读者不同的感知意义和不同的符号意义,也就留给他们广阔的余地去再创造。但是,容易走向庸俗化。 从这一点上中日的区别,可以看出:为什么西方现代主义理性时代发现了日本,而后现代时期必将或者说已经发现中国。 下面再看看英国园林的发展(表3)。
英国的园林发展得很迟,17世纪末才开始,大体分为3期:17世纪末—18世纪30年代,这段时间法国园林盛行。英国部分文人反对修剪术,如C.Bridgeman,SirN.Temple,A.Pope,W.Kent等。他们反对对称、直线型、球体、锥体等,热情于自由曲线,但仍然是洛可可式的人工曲线,而不是自然曲线。第二期是从18世纪20—80年代,自然园形成。“园林艺术是最伟大的艺术”提出来了。代表人物是L.Brown,他造了不少园子,追求温文尔雅、完整,但是伤感乏力,后来渐趋程式化。当时已提出步移景异、师造化、师画等。第三期,即18世纪80年代以后,同时出了3本书。U.Price求反常合理之趣,求意料之外,引起刺激,而他说:刺激是享受之源。他欣赏围合空间和门的效果。R.P.Knight则求情景交融,发之于心,追求野趣。H.Repton则讲究手法,嘉者彰之,俗者隐之⑩。 试归纳为:第一期重情,第二期重理,第三期重神。可能分别称为山水园、画意园、野趣园更明确。英国的园林起步晚,但是时代不同了,世界变小了,理性主义和自由主义主导。从古今内外汲取营养,使英国园林迅速摆脱了法国式的“重形”的羁绊,在150年内走过了“情、理、神”3个层面,生命力极强。加之趁对外扩张之势,19世纪以来,几乎可以说是英国式的天下,好像非英国式不足以称为公园似的。可是,出口的英国式公园似乎较多地回到了Brown的温文尔雅而较少野趣,仗剑装儒雅,这也是符合历史需要的吧。总之,英国园林还停留在自然主义,没有达到重“意”的层面。 这是为什么呢?从Price等人的3本书来看,一切条件都具备了。首先是因为,就自然元素而言,动植物、矿物的科学知识英国是走在前面的。但作为审美对象、组景对象,那似乎不及五代对山水之情理结合的分析。它哪里有那么多皴法?哪里有爱石成痴的米颠?18世纪英国也效法过对中国的叠石,但是很不像样。其次,就园林的作用而言,19世纪的GertrudeJekyll才明确说到整体效果不在新奇,“园林的目的是使人愉悦、畅爽,是抚慰、陶冶、提高人们的心境,从而进入崇高的精神状态”⑾ 。这不就是“畅神”吗?中国的“畅神说” 提出来早多了。Price等人不过把总效果概为三:秀丽、雄伟、画意。而明清的提法要细腻多了。至于手法,除叠石之外,直截了当地利用墙体,那更是中国之最,没人及得上。 这么说,层面以重“意”为最高,日本、英国的园林都不及。这是否有点自我解嘲呢?动不动从故纸堆里找些东西说:“我们早已有了。”那就没有意义了。层面和质量水平可不是一回事。现存的园林能说日本的西芳寺、桂离宫不是最高水平吗?艺术的发展不同于科学。科学是突破关系,后者突破前者,前者只剩下历史价值。艺术是共存关系。各自因其质量的高下而长存或消逝。毕加索和伦勃朗可以共存嘛!层面中重意的意是指主体意向,而意境属于审美范畴,则是无层面不有,无层次不在的。所谓境界则又是指对应的经主体意境强化或再现的客体。 对风景的生成和主客体相互作用的认识,中国确实早!郭熙所强调的审美对象——山水,不是抽象的音、形、色的组合,也不是静止的完整的比例、和谐,而是生动的自然形象,不同于概念化、类型化的山水。他已经触及主体——人的生动⑿。到清代叶燮论诗已经提出“三合四衡”,涉及主客体的结构了。当然他们还都不可能意识到文化积淀、潜意识,也都没有提到哲理的高度。但是,直到18世纪英国哲人休谟不是也只是说:“美并不是事物固有的属性,它只存在于观者的感觉之中。而每个人的感觉是对不同的美敏感的。”他也没有说到反过来的一面,那就是:主体审美意识的结构同时也会为了适应客体的结构而改变。 我们再看看明代李日华论画,他把客体分为3个层次:“身之所容,目之所瞩,意之所游。”他的话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3个层次的环境或景观,是客体。他只说了客体。客体被主体接受了,接而受之了,就在感觉中生成为风景,即景色(身之所容),景象(目之所睹),意象或风情(意之所游)。 这时我想举个有意思的例子。初唐四杰之一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开场白写道:“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这是“意之所游”层次。当时太守听到这里没有讲什么话,因为,当时“分野”的概念已经是老生常谈。但他从大的环境定位“襟江带湖”气势不小。他写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四座皆惊,太守赞叹道:“好!”我们今天说好,和当时说好又不同。当时景象就在眼前,而我们是联想当时情景。王勃寻父途中参加文赛,出席的净是些知名人士,能够即席写出这样脍炙人口的名句,和今天张文东连胜日本三位九段无异。棋讲气势,没有功力不行,但更在于气质。格物及人,感染我们的也就是这个亘古及今的“气质”。待王勃再写到“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已讲的是“身之所容”的层次,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内容了,是时代未到,也是他的年龄未到吧。 讲这段的意思是说析“理”,在中国过去不是没有,可惜没有接下去。主客体互动、主客体的结构都接触到了,但是没有达到科学化的水平。现在我们这方面必须向西方学习,补上一课。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西方也有他们的问题。西方的理性主义缺乏直觉整体地把握事物的一面,同时也欠缺对自然的“情”。柯布西耶这样的大师,昌迪加尔的意象也还是人体,没有把人和自然结合起来。这是西方传统。巴西利亚又是如此,是哲理意象,与自然无关。柯布西耶非常欣赏北京城。当时他还对中国南方城市一无所知。“钟山龙蟠,石城虎踞,负山带江,九曲清溪”的意象或许会给他更丰富的启示。现在的后现代主义,“结构”或“解构”,结的解的都是梁、柱、板、壳一类的人工物,“自然”没有作为元素参与解体和重组,自然而然也就少了综合、直觉、整体地把握事物。 LaVillette公园设计本应是自然和人工物的结合,自然在公园设计中变为几个叠合片中的一片,但设计者却还生怕人掉在自然之中丢失了自己,因此打上方格,在交点上摆上红色雕塑。这样能够“心凝神释,与万物冥合”吗? 其实西方也和我们一样。席勒老早说过:“心灵用语言表达出来时,已不是心灵的言语了。”也就是说,不从整体把握心灵,分解组合后就已是心灵的变相了。200年来西方人对他的思想听不进去,就跟我们对“理”听不进去,“不求甚解”一个道理。至于席勒这句话的深刻是无疑的,不过对于心灵变相变的幅度则随时代的认识结构而发展,这点有待细究。 现在西方从发掘老庄、参悟禅理,将会走向明清性灵。这样说难道过于武断吗?有位英国同行G.D.Bass1986年在一篇狮子林游记中写道:“……它们好像经受了开天辟地的狂风、暴雨、烈日的肆虐,好像老翁脸上的皱纹。好像是从天外星球飞来似的,扭曲、怪诞、奇异。有些使人联想到早已失落了的远古祭奠仪式上矗立的巨石。另一些又像某些超现实主义画幅上惊人的形象。好像这些石头捕捉到了峰峦的荒蛮神髓,揭露了场所精神,但不是那单纯的现世的场所,而是某个更具深刻含蕴而永恒的场所精神。这场所久远以前是人们熟悉的,而今只有从这些苍老石块的形状和光影上才能或明或暗地领略得到。其中最高大也是最抽象的石头矗立在山顶,那样离群特立,各具庄严自尊的神采。这样异乎寻常的形象吸引着人们持续地欣赏和品味,如入幻乡,如入梦境……”拙见认为,对西方来说,这篇的重要性绝不下于一本“剖析”东方哲理的著作。 今天,东西方算是“殊途同归”了。我们一是要对“理”加把劲,二是不能放松整体把握“情”,因为“情”淡则“意”竭。 再扯得远些。当今对自然的认识,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可是无论深度广度上都大大发展了。什么太空、宇宙景观,海底、两极景观,微观宏观,铺天盖地地触动着审美意识结构,扩展着审美客体对象,这还不足以促使我们重新全面审视一番形、神、情、理吗? 人们已经越来越深刻地从生态环境的角度理解智力圈的意义。不见酸雨、核废、垃圾等吗?谁的认识落后是要付出代价的,这用“有了数理化,什么都不怕”的眼光,也是看得到的。但是对理应与物质生态紧密结合的审美精神环境的研究,则只能算是刚刚起跑。信息时代,一旦认识,发展起来是很快的,差距的拉开也就很快。而代价可是深层而更为可观。这就是紧迫感所在。
注释: ①李镜池.《周易通义》 ②张家骥.《中国造园史》 ③顾颉刚说。 ④意大利普契尼的歌剧Toska女主人公,为了拯救其政治犯的爱人,假意委身于警察总监,最终发现受骗,跳墙而死。 ⑤指意大利古城SanGimignano。 ⑥关口欣也考证。 ⑦俞剑华说。 ⑧李戏鱼说。 ⑨程里尧.《日本园林艺术》 ⑩N.Pevsner.ArchitectureandDesign,G+S.Jellicoe.TheLandscapeofMan. ⑾J.S.Berrall.TheGarden. ⑿朱彤说。
注:本文根据1989年10月杭州“当今世界建筑创作趋势”国际讲座和12月上海学会年会上讲稿整理,原载于《建筑学报》1990年第5期39-45页。本文使用《中国园林》2010校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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