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
今天是二姑走后的第40天,一切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大哥被送回精神病院、二哥忙不迭地开始了相亲,并计划着把房子开春装修一番。据说今天是小年,过了小年不久就要过春节。而我已经不再以大哭来开始和结束新的一天了。这一切让我想起了《费城故事》里最后一幕——亲友们谈笑着在男主的告别仪式上。要不是视频里看到二姑常坐的地方代之的是一张黑白照片,且每看一眼便真切地感到心肝脾肺被一刀一刀割样的疼,我也无法相信二姑也真的不在了。
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在外。我之所以不愿用“漂泊”这个词是觉得这可能是在外的人故意渲染自己的孤独感而造出来的。其实一切还好,事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也没有那样难。前些天去配眼镜,发现视力已经由100多度加深到200多度了。二姑走后我把社交软件的头像换成黑白,尽管在此之前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任何社交活动了。
毕业后的这两个多月里先是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星期,然后便觉得索然无味。小时候在二姑家的记忆常常在这时候涌来。我的母亲常常在早上把我叫醒,如果她提议去幼儿园,我必然哭闹一番;倘若提出去二姑家,我便欣欣然地坐在那辆墨绿色自行车的后方。她骑车往往途径一个大下坡,下坡的正上方供火车通过,然后再往前是菜市场,左拐之后路边有一个巨大的蓝色广告牌,广告牌的边框锈迹斑斑。之后右拐进小区直走不久就是二姑家,我已记不清在那里度过了多少冬夏。夏天时二姑总在下午把窗户外边的遮阳伞打开,然后给我五毛钱,让我去楼下买一根雪人冰棍,或是在初春或深秋较凉的早晨带着我并拿着两个鸡蛋去街边摊两个煎饼。小区的马路对面是个小公园,公园里有个当时看起来极大的湖,湖水只有在夏天才是满的。湖旁边紧挨着一个游泳池,游泳池往往一个夏天也不换水,雨水足的时候水就填满游泳池,再溢到大湖里。绕过湖的背面是一个小型的游乐场,里面有秋千、滑梯和一些可以爬的上上下下的铁杆。二姑常常在下午睡完午觉后带我去那里荡秋千、滑滑梯。如果赶上寒暑假,我和姐姐就带着我们所有的动物到二姑家。有一次我们将动物放在一个纸盒子里,再拿一个绳子捆在纸盒子上拖着动物们出去,旁人以为我们是要把动物卖掉,纷纷来询问价钱。
用“无忧无虑”形容我的童年似乎并不恰当,毕竟在大部分时候大人们都在忙着生、忙着死,并没有太多的时间顾的上多余出来的我。眼看今年就要三十岁了,印象中在很小的时候二姑就是个老太太了,算下来那个时候她好像在五十几,二姑夫那个时候还在上班,若不是由一次偶尔的眼底出血而带来之后的种种疾病,直至他大前年去世,我相信二姑夫一定会工作到不能再工作为止。二姑夫每顿饭都会喝上一小盅白酒,吃些花生米。有一次我拿筷子尝了尝二姑夫的白酒,被辣的叫苦不迭。二姑夫永远笑眯眯,麻将、象棋都是一把好手,只在春节喝醉的时候会一边抹泪一边说对不起他自己的母亲。仍然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还记得二姑家后屋的床上躺着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太太,后来就只在客厅桌子上的黑白相框里见过那个老太太了,她应该就是二姑夫的母亲。这世上极好的人往往活的不轻松,因为他们每日要反省自己是不是还不够好、是不是负了谁,而绝大多数无法与之相比的人却轻而易举地原谅了自己。
是的,今年要三十岁了,我已经接受了自己一事无成并且还将一事无成的这个事实。二姑和二姑夫的相继离世好像把我最后那些对于善良的存念也带走了。我要三十岁了,军军却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说起来他才是永远年轻。侠娟——军军的母亲——每天在名为“思念星球”的应用上抒发对军军的哀思。我相信她的痛苦是真的,然而军军没有被善待过而决然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却和她也脱不了干系。在他们的身上我没有看到好人的好报、也没有看到苦尽甘来。永远笑眯眯的二姑夫在最后一刻还嘱咐别人不要为他的丧礼大操大办、二姑也在走之前笑着交代了一切,留下一笔钱给大哥以后请护工——在此之前大哥已经在精神病院两年有余了,他从三十出头便精神失常,尤其每到春天胡言乱语更是搞的人心惶惶,生怕他说出什么反动的言论。二姑渐渐老了,不能在后面追着他了,而大哥在二姑夫去世之后酗酒愈发严重,不能不入院治疗。好在二姑心宽体胖,送走二姑夫之后,就每天下楼打牌、买菜、遛弯。我以为她刚七十出头,这样打牌、买菜、遛弯的生活应该能过上个几十年,但偏偏抵不过病情来的太迅猛。
我每想到小时候有一次二姑和二姑夫去我家,我随口说了句明天要去二姑那里去,第二天便忘在脑后了,之后不久二姑提起来说“你怎么没来啊,我等了一天都没敢出去打牌”就止不住悲从中来,在二姑走之前走之后都一样的悲从中来,好像心底觉得有些期待被辜负了,而这辜负又产生了深深的、深深的愧疚感。我想我的对于二姑、二姑夫和军军的怀念和怀念所生的悲伤是永远不会好了。相比起来,学业、工作和一切名利和他们的生死比起来,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了,尽管我知道我还是会再次掉进争名逐利的圈套里,然后再在某日经受打击之后想起他们,尤其是连生命都能放弃的军军。
他们的逝去让我觉得似乎死亡也不是一个过于哀伤的事情。二姑生病之后说不怕死,就怕受罪,后来果真就没来得及受罪就在昏迷一天之后走了。我甚至想如果我能无灾无病地活到那个岁数,然后大病一场且来得及交代和告别后体面的离开,那就算命运待我不薄。况且想到死后还能见到二姑、二姑夫、军军,恐惧便又少了一分。
二姑走后我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逝去的亲友就是身边的暗物质。我愿能再见你,我知我再见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们的光锥曾彼此重叠,而你永远改变了我的星轨。纵使再不能相见,你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网的永恒组成。所以,有一天我也会失了光和热,冷却后回到你身边。那时候,我们都在远方了,不耀眼,不衰变,默默相对,等待每一年的那一天,我们重新相逢。”
希望你们走好,我们会再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