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校与执念
可能是我年纪渐长,见过也经历过了一些好的坏的事情,就愈加觉得,执念不必要,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这两天似乎有好多关于读名校的讨论,我没有全跟,不过还是因为这些讨论引起了一点想法。记录一下。
1。
关于在美国读名校的讨论原来也看到过很多,有一些现象和观点是很熟悉的。比如典型亚裔追求名校“好专业”的执念,比如很多美国人并不追求名校为什么,比如家境背景达不到,可能进了精英名校也进不了那个圈子所以反而压力很大,等等。
说到“美国人”如何如何,我总是不由想起我熟知的几个例子。
r,男,已婚,有一个8岁的儿子,50+,藤校文学专业学士,家境一般,在宾州小镇长大,他后来住的房子是自己家的老房子,所以地点和房子的简朴程度我很熟悉了。他是独子,所以有房子可以“继承”,这不说明家里有钱。他做过很多年杂志编辑,是工业界季刊那种,属于稳定、收入中等的工作。后来杂志被收购,领导层换了,他离职,大概做了两三年的私活写手,也就是能过日子的状态。最近因为儿子开始上小学,他比较积极的去找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在一家重工业企业的公关部门写文章。
e,女,单身,50+,藤校人类学专业博士。家境可以算贫困,她是第七个孩子,爸爸在她婴儿时就过世了。她上藤校完全靠奖学金,绝对没有进过什么“精英”圈子。博士期间去了其他国家做田野调查几年,义务教语言几年,毕业了也30多了。然后开始艰难的找教职。但是在每个学校都是1-3年,一直没有拿到终身。期间还有这里一年,那里一年的失业的阶段。为了工作,全世界搬家好几次。几年前在某州终于有望拿到终身,买了房子,结果遭人陷害,被解聘了,休整了一年才又开始工作。房子出租出去也没能抵消每月的月供,现在好像烫手的山芋,卖还是留都很亏。
l,女,未婚,30出头,著名文理学院数学和油画双学位本科,某设计名校硕士。她家小康,爸爸是工程师,妈妈半职给中学生补数学。她高中全校第一,毕业典礼讲话,我问她为什么没有去藤校,她倒问我“为什么要去藤校”。本科毕业后,去读研究生前,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就去欧洲教了两年英语。她非常有才华,是我当时组里最喜欢的一个孩子。但是也非常低调,低调的同时很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说起藤校毕业很多人直接就去华尔街,她表示华尔街她完全不能忍。她现在在一家知名公司工作,但是并不是因为知名她才去的,而是那个奇怪的组恰巧很适合她。她没有买房,至今跟男朋友租房住,知名公司拖了一年才给她转正,所以她过去一年多都在为突然丢工作留二手准备。
人生有太多事可能发生,名校好专业什么的仅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努力了不后悔也就可以了,毕竟,它对人生的作用很可能被轻易抵消掉:一场病,一次失败的婚姻,家庭变故,偶然失业,被人陷害,做了什么错误的选择或者完全是运气不好。我们都太容易用线性的思维去计划和期待人生了,似乎读了名校就可以一步登天,结果进去了也许会因为挤不进圈子感到压力巨大,或者别的什么。这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们觉得,有一个线性的标准:因为我通过了一场考试或100场考试,因为我努力了一年甚至10年,所以我必须得成为精英,人生会一切顺遂,永远高人一头。如果进入名校读了什么热门专业还不够保证这样的人生,那么进入名公司总可以了吧,抓住抢到所有眼睛能看见的机会总可以了吧。我们总是以为,人生是有“定律”的,很少去质疑那些“成功”人生的定义和出处,甚至,我们会把这些都内化了,不假思索的宣称,这些都是必须的安全感和自我实现。--如果这些真的是安全感和自我实现,也没有任何不对,我指的是不假思索的如此认为。
2。
在别人写的一篇下面读到留言和原作者的回帖,我忍不住去回了几笔,后来发现那里并不适合讨论,就停止了,还是在这里提一下吧。那个留言的说,自己认识的谁谁大藤校政治学毕业,毕业去了沃尔玛从底层干起,现在是个中层。原作者表示很不解,觉得这样很惨,追问那人是大藤校的本科还是研究生。我觉得这就很反应出典型的线性思路。难道藤校毕业的人(无论是更“牛”的本科读了藤还是研究生才去的),就不能遇到什么别的人生际遇,造成去了一个不怎么牛逼、甚至“很烂“的地方工作、拿最低保障工资么?何况在沃尔玛做到中层并不“烂”。而学文科的很多都会进入零售业站柜台、做店员、服务生暂时养活自己,有些有了别的更对口的机会可以再换,如果没有换,日后有机会晋升也不错啊。我随便一数认识的人,学文学的、艺术的、其他文科专业的,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做本行而从门槛最低的零售业、诊所接待兼职等做起的,起码占了一半以上。我想,这也是一个典型华人的盲点,因为华裔大都学了“实用”的专业:工程类,或者法律、医学等,身边这样的例子比较少,也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我回了一帖说到r的例子。原作者又质疑说,美国人家里有家底,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去读文科,云云。我了解的r的家庭没有什么家底,最多是中低产。他读文科并不是因为钱太多烧的。而会有这样的猜测,甚至断论,实在也是因为华人典型的思路--甚至是我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已经内化了的思路--没有钱谈什么理想,要学就得学实用能找到工作的专业啊!
注意,我只是说这是一种典型的价值观,并不是说这种价值观本身有什么不对。我认为有问题的仅仅是这一点:因为只熟悉和认同一种价值观,而不能意识到其他人可能有不同的价值观,发现别人的不同就马上认为“不可能”或“还不是因为什么什么,比如有钱”,因此“跟我无关,我不要听”,甚至“很傻”、“很错“、是“反面例子”。也就是非常固执的持有一种念头--“执念”-- 我所相信的的就最合理,我选择的路只能让我过得特别好、出人头地(无论是赚大钱还是受尊敬还是什么吧)。
并不是所有人都只有某一种思路的,所以看到有人学了文科或者其他什么不怎么“实用”的专业,真的不用断言家底丰厚这种没有根据的事情。世界上多得是追求梦想的人,不那么精通计划和算计的人,并不觉得钱是最重要的人,等等等等 -- 很多人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上藤校就必须选能赚很多钱的专业,或者之后必须如何出人头地,而现实也并不是藤校毕业就完全不会“落魄”到去“沃尔玛”这类“烂工作“和”烂人生“里面去。
在线性心态下,拼进藤校了之后当然会因为资源跟不上、挤不进圈子而郁闷。他们的郁闷从外因看是“藤校”引发的,其实还是内因造成的呀。即便进了圈子,以后也还会为没进大投行郁闷,没有娶到最美的老婆郁闷,没有买到最漂亮的房子郁闷,没能40岁退休郁闷。如果不幸生病、失去亲人、被车撞了、失业了,那就更没法承受了吧。反之,如果进藤校、学某专业、做某工作,根本就是因为喜欢和适合,那么进不进圈子,出路怎样,赚多少钱,也就都成了附加的部分,没有那么重要了吧。如果活着就是为了活着的滋味,不去预设自己一定要顺遂、成功、比别人都强,才能在走背字、失败,甚至跌入低谷的时候心态平和一些些。
3。
再强调一遍,我绝不是说藤校或名校不好、不值得、不应该去。我只是说,以什么样的心态去,会影响到对名校追求的程度和对名校教育的体验。
比如,你想去卢浮宫,但是没有攒下那么多钱和假期,一时去不了,去非洲部落看看也很开心,觉得开了眼界。另一些人,觉得去不了卢浮宫只能去非洲,岂不是很丢脸,是loser,必须倾家荡产去一去。
如果你就是想去看看卢浮宫,觉得可以开眼界,而且也有能力有机会去,所以你就去了。看到了,你的目的就达到了,你就开心了。下次你想去看看非洲部落,也能开眼界,你也一样去就是。不过如果你觉得,只要去了一趟卢浮宫,自己的艺术鉴赏水平就能得到巨大的提高,一劳永逸什么都懂了,那你很大可能会失望,这实在是强加在卢浮宫一日游上的不切实际的期望。
另一个人,可能去看卢浮宫的心态是,觉得能去卢浮宫的人都是精英,非富即贵,去一趟很了不起。他去的目的是拍自拍发朋友圈,让大家羡慕自己。结果他去了之后不小心撞见有人走vip通道不用排队,于是就很不爽,觉得自己还是不够富不够贵,来了一趟心里不痛快还挺遭罪的。他也不太可能想去看非洲部落,去那里又不能显得自己比别人牛逼,对不对。
以上强行类比,事实是去非洲未必比去巴黎便宜,但是意思比较清楚了吧。
4。
不久前我在硅谷的一个朋友很诚挚的建议我去硅谷。我说那也得工作适合我,而且你们那里的物价房价那么高,工资得加倍才行。她很大声很笃定的对我说,这不怕啊,即便一开始不适合、一开始工资没有那么多,你这么聪明又能干,还怕不能成功么?你这样的不行,谁能行?!我一方面特别感动于朋友对我这么样的信任和鼓励,但是另一方面也觉得,也许我们经历不同,让我并不能像她这样持有“能干又聪明就一定会如何如何“的信念。
对于去某地、某公司,走上某条路的愿望不是完全没有,但是并不觉得有必要强求。这其实是因为,我知道世界上没有100%美好的康庄大道,外表看起来貌似dream job的职位并不一定就比其他的更适合我,或更有长久的优势,因此不必当成必须。人生和事业是一场真实的长跑,对我来说,鞋子舒适、路线合理,要比比赛的规格和可能获得的奖牌更有实际意义。年纪渐长,见过也经历过了一些好的坏的事情,就愈加觉得,执念不必要,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最近正巧读了一本书,也很有意思。是一位(名校毕业的)年轻教授写的自己30多岁身患癌症的故事。她的研究方向又正好是美国基督教在过去几十年兴起的一个小风潮,中文叫“富贵福音”。这个风潮基本上是说,上天一定会照顾你的,只要你去虔诚笃定的要求,包括你想要的财富、权利、健康,各种其他教派可能会看成是“私利“的东西。而这看起来非常积极、接地气的信念的另一面,其实就是如果你过得不好、得了病、丢了工作、没有钱、被车撞了,就都是因为你的罪,因为你还不够如何如何。当这位教授自己年纪轻轻,刚当了妈就得了晚期癌症的时候,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这些耳熟能详的理论,也从身边很多无论是不是那个教派的人的言行中发现,人们都很容易在遇到什么事尤其是不好的事的时候,去说: 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这句话,一面是在说,你一定是做错了什么,另一面则是说,遇到倒霉的事,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什么好的结果。而她,作为一个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癌症患者,实在是想不出来,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导致得病,也想不明白,这种倒霉到极点的事情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于是她写了一本书来探讨这种思路的利弊,读来很有意思。
其实,与这句话相比,我更喜欢中国的老话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因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们并不知道一件坏事说不定能带来什么好的东西,也就是说,在不顺的时候可以保留一些乐观不必完全放弃希望。而那句英文,则不同。它是在很肯定的说,这些事都是有缘由也有意义的,是要教给你什么哦。其实,人生很多事,真的是随机的,并不一定能有好结果,也不一定能给你带来成长 -- 当然你可以努力去寻找它的意义,把没有意义变成有意义。
上面两段看似与名校和执念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是却在我写这篇的过程中不断的出现闪现。因为它们从根本上是有联系的:都是一定要把人生看成是投入产出的算数,认为一步走好后面都会无比顺畅,一时比人强于是一世不会输,总之只要如何如何,就肯定会如何如何。所以要去努力的拼名校去出人头地,似乎那样就能躲过所有挫折,也应该能幸免于所有不幸。而当别人遇到不幸,则马上归罪于:他一定是选专业错了,能力不够,脑筋不好没有抓住机会,等等等等。比如我上面提到的例子,一个生活在美国工作在美国的原作者,会认为普林斯顿政治系毕业的人去沃尔玛很惨,还会认为学了不实用专业的美国人如果不是有钱烧的就是太傻(他没有说太傻,但是似乎拒绝相信他们的存在,很神奇。。。)。
这些也就算了,更可怕的是,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会很难摆脱对自己的严厉责备:我找工作不顺一定是专业选错了,能力不够,没有抓住机会;我得了病一定是因为没有锻炼没有及时看医生;我婚姻出了问题一定是因为找错了人,交流太差。甚至,都没有这么清晰的归因,而是直接被强烈的自我鄙视和唾弃淹没了--如果世上事都有一定之规,每件事的发生都有其缘由,那么坏事发生在我身上,一定是我不好!当然很多时候,也会迁怒怪罪在别人身上,比如怪老公怪父母怪老板怪世道怪命运,并不愿意自己“负责”,但是其实这本身也是因为无法摆脱对自己成为了loser的耻辱感, 觉得“有罪”,所以才会“怪罪”。
5.
我也想过,这类想法,是不是有一定正面的意义,毕竟,人要知道“好儿”,要上进嘛。它既是焦虑的源泉,也从一定程度上成为我们前进的动力,对不对?也就是说,如果彻底消除这样的心态,虽然能避免失败时的耻辱感,是不是也会让我们进入消极、缺乏动力的状态呢?想了一阵子之后,觉得其实不是的。这样的焦虑式的“动力”,既不能持久,也并不是唯一的动力来源。想来我做自己最爱的事情的时候,就纯粹因为喜好、求知的欲望、做成(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的成就感而很快乐。并不需要符合别人的标准,让自己有成为人上人的机会,甚至,即便做不成,也是享受其过程的。
我选择并坚持至今的专业,也是如此。我这个专业在绝大多数藤校根本不存在,这个行业赚钱的前景也非常一般。我经常需要在party上对别人解释我是做什么的,对方会说,哦,你是设计衣服的呀?我说,不是的,对方会说:那你是设计室内的么?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的屈指可数。我可以诚实的说,我喜欢并一直做下去的原因,绝大部分是因为喜欢、适合自己,还有一部分是因为能做得还不错,靠手艺能养家糊口。可以说几乎没有因为“能出人头地”或者“能赚大钱带来成功感“这类动因。也因此,我并不至于在发觉别人、别的行业赚钱更多的时候产生羞耻感或嫉妒感,不至于想要进入什么圈子,项目失败、事业不顺的时候,也能说服自己这都是正常范围内的起起落落而已。
对名校、名公司、世俗成功标准追求的执念,与对挫折和不幸的羞耻感,其实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这种执念最终会造成更多的痛苦。太多事都并没有原因,也不是在为日后积攒人品。坏事经常发生在好人身上,反之亦然。不必因为读了个名校就觉得自己从此应该是人上人了、必须被尊重了、再也不会摔倒了 -- 因为很可能并不会。也不必看到别人没有像你认为“应该的”那样“成功”就心生鄙夷 -- 你并不知道别人的选择、别人的境遇。同样不必,在遇到挫折的时候也用这样的思路的反面给自己施加更多的压力、试图总结或预期将来、强行用什么意义来附会 -- 那样只能让身处困境的自己更难走出来。相比线性的人生预期,真实的人生不仅不是线性的,甚至并不是二维的面,而是三维的空间,甚至是四维的时空吧 -- 不知道何时,会因为一枚蝴蝶翅膀的颤动发生什么,从哪个角度击中我们,改变预设的轨迹,偏离最初的目标,从上升的轨迹猛的跌落,当然也不是不可能从谷底突然升到顶峰 -- 只是,一般交好运的时候我们都会归功于自己牛逼而不是运气好而已。
所以放松对一些执念的坚持,接受人生的无常,是我更乐意选择的心态。
(note 以上,基本上是针对美国华人对名校的执念的想法,与最近关于国内网课的新闻和讨论无关。当读书、读一个比较好的学校真的能起到改变一个人人生轨迹的巨大作用的时候,当教育资源的分布十分不均匀的时候,对教育的“执念”还是需要的。)
再注:写了这么多字,最后想到,其实可以用八个字就说清楚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还是古人给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