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朱天文有关的人生故事
宴会结束后,朱天文起身,朋友推我,“你快去打个招呼。”我有点儿怯,“还是不了吧,感觉很不好意思。”朋友鼓励道,“对你改变这么大的一个作家,你去打个招呼也没什么的。”此时,朱天文已经徐徐走来,我终于起身迎过去,跟她说:“你好,朱老师。”我比朱天文高,她略微仰头看我,让我想起八年前在上海书展她第一次看我的模样——依旧没变,平易和善。她肯定是不会记住我的,那时太多太多的读者围住她,她给这个签完后,又给那个签。她的字,十分娟秀,略微歪斜,一撇一捺长长。很遗憾的是,当年她给我签名的那本书,如今不知遗落到哪里去了。而今,又是一堆宾客围住她,夸她赞她,我想她也未必喜欢坐在“众星捧月”的中间位置吧。但没办法,这是社交场合。
我跟她说,“是你改变了我的生命轨迹。”她略带惊讶地看我。我知道当时我说这句话时的冒昧。对她来说,我完全是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如泡沫一般冒出来随即又消失掉,但她对我,却有非同小可的意义。十年前,也就是2008年,我当时在西安东门的鸡市拐某家公司做文案工作,无意间看到《世纪末的华丽》,“这是台湾独有的城市天际线,米亚常常站在她的九楼阳台上观测天象。依照当时的心情,屋里烧一土撮安息香。”我被这句话给迷住了,那华丽到炫目的语句把我拽进一个言语的迷宫之中,“虾红,鲑红,亚麻黄,耆草黄,天空由粉红变成黛绿,落幕前突然放一把大火从地平线烧起,轰轰焚城。他们过份耽美,在漫长的赏叹过程中耗尽精力,或被异象震慑得心神俱裂,往往竟无法做情人们该做的爱情事。”
我迅疾去搜罗她其他的书来看,当时大陆只出版了她的一本选集(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的《画眉记》),集中收录了她的《画眉记》《小毕的故事》《童年往事》《带我去吧,月光》等一些中短篇小说,看完后不解渴,又上网去看她还未在大陆出版的其他作品,由此我知道有个朱天文读者QQ群。群里大家聊朱天文,聊朱天心,聊张爱玲,还有一些我从未听说过的港台作家,这真是让我大开眼界。群主“猫扮虎小姐”,是资深天文迷,她对朱天文的喜爱,在她曾经写的《天文天文》一文中展露无遗,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天文小姐,那日我在网上看到您演讲的视频,您着一身深蓝编一根独辫,素朴无华,我依然激动。 您讲话好吃力,手势不断,带了一点嗲的台湾腔,不过还是好美。您下定义时毫不犹豫:电影当然不能忠实于原著,理直气壮却无一点咄咄之意,教人不由不信。您讲:电影语言不同于文学语言,是两个系统,所以要泾渭分明才好。您又讲:所有根据张爱玲小说改编的电影都是失败的。我又是一怔,也惟有天文你来说,才不会显得武断。您竟然还一个个举例:关锦鹏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许鞍华的《倾城之恋》,侯孝贤的《海上花》等等。您又强调一遍:都是失败的喔,不过没有关系……我忍不住轻轻笑起来,您说了太犀利的真话,自己也微微抱歉了么?虽然抱歉,还是要如实讲的对不对?虽然《海上花》的编剧就是你本人,可并不妨碍你说它是失败的对不对?你的老师胡兰成常说的一句:“天地不仁”,拿来比你是刚刚好。对人对己,都豁朗分明。……”
这篇文章她2007年写的。在这次宴会上,我给她发微信,“要不要我把《天文天文》给她看?”但文章后面写到朱天文的一些私事,感觉给天文本人看,有点儿不妥,因而作罢。回到十年前,跟猫扮虎小姐互相加了好友,聊得很开心,有一次我跟她说很想看昆曲,她说:“苏州昆博经常有昆曲演出啊。”然后,她发了一条链接给我。我点开一看,是一个叫豆瓣网的平台,上面有昆博演出的同城活动展示。我便问她豆瓣是什么样的网站,她就介绍了一番。后来在她的帮助下,我注册了豆瓣,第一个加入的小组便是“朱天文小组”,小组里有很多豆瓣的用户贴上的朱天文作品……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豆瓣对我自己人生的改变是如此的大。
2009年6月19日,在我小组发了一个讨论帖:《巫言》中的“摩西”与“约书亚”。那是我第一次在豆瓣上活动,过不了多久,开始有豆瓣友邻在下面讨论。讨论的人中有一个是台湾人,她的豆瓣ID是“生活在他方”。我随即关注了她(她是最早关注的友邻之一),她也反关注了我。我们在豆邮里聊天,她跟我介绍了一批台湾作家,通过她我才知道骆以军、唐诺(那时候他们的书都还没有引进大陆),还给我寄了很多他们的台版书。有一次我看到印刻出版了朱天文作品集,很是羡慕,便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隔了几天,她就寄来一整套。这真是让我太感动了。
2015年,我去台湾,跟朋友专门坐车去了淡江。那是朱天文写《淡江记》的地方,一路走一路看,山峦、海湾、学校、人群,处处回应着书中写到的细节。我那时候也在想念这位台湾的友邻,当年大家在邮件里你来我往的真切交流,如此纯粹,也如此热忱。我还记得她写道:“再一个多礼拜就要回台湾了,想好要我带什么书或其他东西了吗?还是老话一句,请千万别跟我客气!好好保重,好好爱自己!我没有遗忘跟你一样年轻时的迷惘与哀愁,但那真的离现在的我好远好远了!其实,我很羡慕也好渴望回到跟你现在一般的年轻时光,虽然有许许多多的苦恼,但父母手足亲爱之人都还年轻健康还没为老病所苦,还没成为我内心巨大的忧虑与牵挂……”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她也不玩豆瓣,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过得怎么样。
因为朱天文,才有后面这些人与事。这十年来,我自己也写书,也出书,但走的路数跟朱天文完全不同(相比之下,王安忆对我影响更大),也逐渐从对她的迷恋到后来的偶尔看看。我厚着脸皮把《天边一星子》递给她,她接过来认真地看了看,“新星出版社出的?”我说是的,“书名来自沈从文的一封信。”她点头说好,把书放在自己的包里,并重复了几遍,“邓安庆,邓安庆。”像是默记这个名字。送出去后,我又矫情地后悔,我那些粗陋的文字这样随便给人家,真是占用人家宝贵时间。也许,她根本不会去看的,毕竟送她书的人太多了。这样想,我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
宴会结束后,我跟猫扮虎小姐发微信说:“心里还是很激动。”她回了一串哈哈。但我相信如果她自己见到朱天文,当如我一样激动。北京的夜非常冷,我不知道朱天文未来会不会写到这样的夜晚。《巫言》之后,她再也没有新的作品了。我记得八年前第一次在上海书展见到她,向她提的问题是,“你的《巫言》用了比较隐晦的手法写到台湾那些人物,是不是太贴近时代了?如果再过七八年,那时候读者是不是很难读懂?”我已经忘记她的回答了。真没想到,八年过去了,我又见到了她。而这个问题也没有确切的答案。此次,她说正在写散文集《只有一个人的叛事》、长篇《在民国的黄昏里》。作为她的忠实书迷,只要好好等着就好。毕竟,我有的是时间。而因朱天文而引起的这些人生故事,也许还没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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