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一树清禾晚
01
百官在朝,西域来使列席,年幼的帝王高坐朝堂。
帝王十岁的诞辰庆典即将开始,太后她老人家却迟迟未现身。
凤华宫的宫人踮着脚快步行至宸朝第一女傅佟清禾身边,贴耳密告,言太后娘娘赖床,不愿梳洗。佟太傅摆手示意,转身面露得体笑容,不着半点痕迹。
少顷,佟太傅借机走出大殿,宽袖一卷,朝凤华宫而去。
太后起床气之大,宫人皆知,除佟太傅,无人敢靠近。
佟清禾走进寝殿,只见一个清瘦的背影在层层纱帐后的凤榻上侧卧着,青丝乱散在锦被之上。她上前一把掀开被子,帐中人这才眯起眼懒懒翻身,任凭睡袍滑落肩头,露出胸前白花花的平坦一片。
佟清禾抬手捂眼:“赵栩,把衣服给我拉好。”
堂堂宸朝太后,竟是如此一个——男儿身!
一年前。
先帝病危,面对危机四伏的朝堂,他连下两道圣旨:一是擢升太子东宫崇文馆校理,佟丞相之女佟清禾为太傅,二是册封赵大将军与宸朝长公主之女赵熙为后。
谁料赵熙抗旨,连夜假扮其胞弟赵栩,奔赴边关领军,对外坐实了其男儿身的名声。情急之下,佟赵两家紧急联手,连哄带骗将赵栩男扮女装,打包送进皇宫。
赵家姐弟二人长得极像,只那赵栩身量偏高,但好在他身形清瘦,严严实实藏在繁复的华袍浓妆之下,素日称病不出,身份倒也未穿帮。
不足半月,先帝驾崩,幼帝登基。
佟老丞相携佟太傅辅政,以防外戚与皇亲擅权。赵后入主凤华宫,以太后之尊及赵氏的军中势力保幼帝皇位,同时也意在牵制佟氏,以防佟相专权。
这一制衡之局,足见先帝远见,只苦了那被迫入主凤华宫的主子……
深宫无聊,太后凤仪时时皆要端着,奈何日子一长,赵栩按捺不住,近来更是闹着罢工,屡次不配合佟清禾行事。
此番帝王生辰宴,他竟已赖床不起,又与泼皮无赖何异?
“起是不起?”
“当初说好不逼我抛头露面,我才允了进宫,你怎可对我用强!”
佟清禾冷冷一笑:“不如你去带兵,将赵熙给我换回来。”
赵栩听罢,裹紧袍子悠悠然在榻上歪倒,全无方才耍赖的劲头:“哀家身子骨这般弱,不喜动粗,太傅当多多疼爱,带兵之事容后再议……”
“那微臣可以用强了?”
赵栩委屈地点点头,佟清禾一把揪他起身,亲自替他描妆,强行扶他上轿辇。
佟清禾与赵家姐弟自幼熟识,一道读书识字,蒙学论道。
世人不知赵熙虽为女儿身,却性格外放,好动尚武,赵栩则自幼体弱,好静崇文。
赵熙少时爱女扮男装,打着她弟弟的旗号混迹军中,做出不少荒唐事。这就害惨了赵栩,足不能出户不说,还被迫替他姐瞒过家中长辈,不仅要精通琴棋书画,连烹饪绣花都没落下。
众人皆知佟清禾与赵熙情同姐妹,却不晓得她实则是与赵栩打小相处在一起,交情更深。
02
幼帝的生辰宴,在太后姗姗来迟的优雅身姿里开始了。
赵栩着华服高居殿上,瞥见众臣使节借故向佟清禾敬酒,大有将她灌倒之意。他轻勾唇角,俯身凑近小皇帝耳语两句,便哄得小皇帝颠颠儿跑下龙椅,拖了佟清禾的手往太后旁边儿拽。
赵栩露出慈爱微笑,浓妆之下叫人瞧不见半点儿狡黠,他顺势将佟清禾按在身旁,握住她因喝酒而微烫的手,熟稔地上演姐妹情深:“来——哀家可有好多话要同你讲呢。”
大殿之上,佟清禾不好发作,咬牙压下怒气。
她得知皇叔瑞王在宫中安插了不少眼线,方才正借机与几位素来亲近瑞王的大臣套话,愣是被赵栩搅了。
她冷冷扫一眼看似人畜无害的太后,低声道:“你少诓皇上,仔细带坏了他。”
赵栩伸手掩面,作私语状贴近佟清禾,凤袍宽袖抬起时顿成天然屏障,叫旁人无法瞧见太后与太傅的模样。
“大庭广众,你酒后那点小嗜好,我配合起来怪难为情。”馥郁浓重的脂粉香里,他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后,如避不开的毛茸小爪。
幼时,佟清禾跟父亲去将军府作客,被灌下好几杯梅子酒,晕晕乎乎边喊难受边跑进内院,梨花带雨得扑到小姐姐怀里告状:“小姐姐!赵栩说喝掉杯子里的东西就会长得比他高,可我喝光了都没用,他骗我,你去教训他好不好?”
“你要比他高做什么?”小姐姐问。
小清禾嘿嘿傻乐:“他生得好看,我可以欺负他。”
“以后专门给你欺负不就好了么……”
“小姐姐最好了!”
那小姐姐,不是旁人,正是又被他姐逼得扮女装的赵栩。
幼年窘事重提,佟清禾冷脸扭头,一盏接一盏灌着宫人新递上来的茶。赵栩间或偷瞄她的侧脸,见那素来清淡的脸上双颊绯红,心里颇是畅快。
赵栩私下爱胡闹,佟清禾十二万分小心地替他打掩护,总算正经场合没捅过娄子。可这半年来,朝中势力暗潮涌动,佟老丞相勉力维持平衡,佟清禾心疼父亲年事已高,将日常政务尽数揽在自己身上,白天陪小皇帝读书,夜间处理各地送上来的公务,还要时不时“哄着”凤华宫那位主子,难免心力交瘁。
正待诸事安排妥帖,赵家准备强行将赵熙秘密绑回京城的档口儿,赵大将军横生一场大病,卧床不起。事急从权,赵熙火速接管边关兵力。瑞王一党趁势欺赵熙年少,在兵部安插势力,在粮草补给上掣肘赵家,意欲染指军权。
赵熙为稳定局势,率军驻扎边镇,垦荒囤粮的同时整编扩军,再难脱身回京。
赵栩得知这一噩耗“几近崩溃”,竟私自出宫,背着所有人回赵府探望赵大将军。
那日小皇帝去学骑射,佟清禾在宫中当值,凤华宫的消息过了晌午方送到她手中,她揉着胀疼的太阳穴,片刻的恍惚愣神,便让密报焚成灰烬时险些烫到苍白的指尖。
她不愿疑他,可赵家若无通天本事,这消息怎能整整迟了半日?
金乌刚西沉,凤华宫惯例召她伴驾用膳。。
她欲“兴师问罪”,可在掀起朝服衣裾,迈入凤华宫的一刻,竟体力不支,摇摇晃晃倒在一袭雍容的紫色凤袍之中。仅存的一丝意识里,她拽紧他的衣角,迷迷糊糊开口:“只你说,我信。”
恍惚间她被打横抱起,一路颠簸中,有熟悉的嗓音不停响起:“阿禾,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这急切而紧张的喃喃反倒令她心安,不由在那臂弯里沉沉睡去。
当时晚霞极盛极艳,无边的橙红日暮之下,太后抱着佟太傅一路狂奔至太医院的秘辛感动了整个皇城。可平素弱不禁风的太后举止异常,难免不教有心人察觉出端倪,欲利用这个破绽做文章。
佟清禾醒后大为光火,偏又碍于情面,无法指着赵栩的鼻子骂他荒唐,光生闷气,任凭赵栩怎么哄怎么道歉都没用。
果不其然,瑞王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很快作出反应,开始试探赵栩。
为掩人耳目,赵栩假装生病,闭门不出,命太医院使劲儿往凤华宫送女子进补的汤药。他自己不喝,却以宫中耳目众多为由,借每日用膳之机,逼佟清禾喝光补药,再次气得这位当朝第一女太傅连续七日称病不朝。
03
正当佟清禾与赵栩怄气之时,瑞王擅自向小皇帝请旨,要在宫中为西域使臣设宴践行。
西域使臣与瑞王眉来眼去已久,佟清禾料想他们会借机做文章,自她踏入大殿起,便绷紧神经,不敢松懈。反倒是赵栩一如既往拖拖拉拉,不晓得又到何处拐了个弯,平白让众臣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佟清禾的座位被强行安排在太后旁边,她趁众人寒暄之际,压低声:“今日为何迟了?”
雍华凤冠下的敷粉玉面挑起眼尾,训练有素地露出母仪天下的笑容:“太久没见你,需要有一些,心理准备。”
“呵,是么?”
“待会儿你便知道了。”
“没正经。”佟清禾瞥见赵栩弱柳扶风的坐姿,转过身饮了杯酒。
酒过三巡,西域使臣举杯起身立于殿中央,借敬酒之机提出和亲。西域使臣替国王求娶不是旁人,正是名冠朝野的第一女太傅——佟清禾。
瑞王见状,顺水推舟,对佟清禾赞不绝口。众臣议论,猜那佟家是否见小皇帝年幼势弱,有意与瑞王结盟。
小皇帝圆睁着双眼在殿内扫来扫去,赵栩拢了拢凤袍,低眉垂眼得叫人察觉不出什么情绪来。佟清禾正欲出声,孰料赵栩此时清清嗓子,令周遭静下来:“做那西域王后,倒是一门好亲事。这放眼我朝,也鲜有能配得上太傅的。”
这一刻,佟清禾心中气血翻涌,袖中十指攥得她掌心生疼,话堵在喉间,半个字都吐不出。群臣愈是哗然,看不懂那素与佟清禾姐妹情深的太后娘娘,会轻易认可这门亲事!
赵栩无视佟清禾神色,目光扫过群臣,又朝小皇帝长长叹口气:“皇上,你说这得有多不巧,都怪哀家太心急。”
小皇帝虽稚气未脱,但说起话来颇是拿腔拿调:“母后哪里的话,赵小将军也是我朝一顶一的才俊,断不会屈了太傅。”
赵栩再叹:“哟,使者还不知道吧——皇上今晨刚下旨给太傅赐婚,指的便是哀家那不成气的弟弟赵栩。使者有和亲之意,缘何不早些知会皇上与哀家,害得太傅平白错过一桩好姻缘。”
圣旨已下,木已成舟,这一晚可谓高潮迭起,众臣皆看了出好戏。
那“孤儿寡母”让西域使臣吃了哑巴亏,而瑞王想要一石二鸟,挑拨佟赵关系的如意算盘,显然也打了水漂。
佟清禾于殿中央叩谢天恩,眸光沉如深潭,脸色青白交替,玲珑心一时转过千百回。
一句“谢主隆恩”,说不清是解了围的谢,还是强加来的恩。
不动声色在宫中来去自如,抢先一步窥破瑞王阴谋,左右皇帝的言行与决定……赵栩,她有些看不懂了。
04
是夜,佟老丞相密访瑞王府。
次日朝堂之上,佟老丞相以女儿为由,奏请赵小将军赵栩还朝完婚。瑞王借此机会提出让赵小将军担任禁军统领,这招明升暗降自然是为削赵家军权。禁军中全是瑞王亲信,赵熙一旦回京接受任命,赵家无疑要被架空。
瑞王与佟家站到一起,小皇帝没得选,唯有点头同意,并前往凤华宫,告知太后这一“好消息”。
佟清禾立在小皇帝身后一丈,与凤榻上漫不经心的赵栩截然不同,她的神色克制而冷淡,如冰冻住的川林,没有丝毫动静。
在凤华宫用晚膳时,小皇帝脸上写着不开心,赵栩逗他好一阵,他神情才又轻松些,晚膳后捧着碟蜜饯,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佟清禾正想着叫醒小皇帝,却看到赵栩从偏殿出来。他洗去妆容,改换侍卫装扮,那铁盔甲胄此刻着于他身,竟是出人意料的英朗干练。
她想,若非进了宫,或许他原就该是这副模样。
赵栩不知何时凑到佟清禾眼前,趁机扯住躲在宽袖里的手:“是不是被我迷住,恨嫁了?”
“松开!”她欲挣开他。
他愈发用力将她握紧,笑着贴上她耳畔:“哀家可是你未来夫君。”
她怒嗔他一眼,脸却没来由得烫了:“上次你出宫是不是也……”
“一起送陛下回寝宫。”他打断她,像是请求又像是决定,“放心,这个打扮不会有人认出我,何况还有你掩护。”
宫灯照出长长的影,赵栩背着小皇帝,走在佟清禾身旁。
“还记得么,幼时你被我姐骗上树,跌下来扭到脚那回,明明是我跑去背的你,你却认错人,跟父亲告我的状。”
“我,记不清了。”
她清冷的声音穿过宫墙之间的寂静,却绕不过心里的动静。
那年海棠树下,小小的佟清禾似乎已默默知晓,若不错认赵家姐弟,赵熙假扮赵栩的小把戏定会被戳穿,她也就难再见到那个事事依着她的“小姐姐”了吧。
上弦月不经意挂在树梢,一端勾着往事,一端勾着人心。
她幼时的趣事被他翻出来,读书时的意气与抱负被他记着,还有挑食的习惯,生气的表情,心虚的小动作一一被他数遍。
寝宫外,他蓦地问她,若是他与小皇帝都掉入水中,她先救谁。
她愣住,目光落进他突如其来的沉默与等待里,无所适从。
他露出比往常更乖张的笑容:“哎呀,哀家忘了,太傅打小不会水,哈哈哈哈。”
这夜与寻常并无什么不同,佟清禾当时亦是如此想。
后来,她才明白,或许正是自这一晚起,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半月后,传召赵小将军还朝的圣旨尚未抵达军中,三百里加急的战报已呈上朝堂。
匈奴挑起的战火正一路烧进宸朝关内,边关百姓惨遭屠戮,亲人骨肉流离失所。
瑞王当朝质疑赵家挑衅匈奴,故意掀起刀兵战祸,进而以此为由,拒不还朝,保住军权。
若非相信赵家忠心的老臣尚有人在,瑞王恨不得直接给赵家安一个乱臣贼子的罪名。
值此敏感之际,凤华宫竟如常传召佟清禾用膳。日日走的这条路,佟清禾竟耗去比往常多一倍的时间。
她转过宫墙,远远瞧见,笼着绛色宽袖的人,扮着厚厚的妆容,领着宫人倚在宫门外,等她。
晚膳的安排,向来都是佟清禾爱吃的菜,但这次她迟迟没有动筷。
赵栩问她是否无甚胃口,她只望着满桌佳肴,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此战甚险,朝中事忙,往后,我便不来了。”
他抢着去握她苍白的指尖,却被她轻轻避过。他欲屏退左右,却被她拦下。
“这是你想要的么?”他轻问。
她的目光是穿过他眼神绵密的雨,似有许多话要讲,却又什么都讲不了,只得动动双唇,轻轻留下句:“你——好好的。”
佟清禾踏出宫门之时,凤华宫守卫不知从何处多出十数人。面儿上是凤华宫加强了护卫,实则众人心照不宣,知那佟赵两家早生嫌隙。何况边关战事吃紧,朝廷欲控制赵家,软禁太后不过是迟早的事。
05
黄沙白骨共埋没,新马披鞍路不识。
这场仗对于朝堂未稳的宸朝而言,实在来得太凶,小皇帝年岁尚浅,佟、赵两大国之柱石年迈卧病难撑大局,瑞王更如不知餍足的权力俘虏,趁机在朝中结党营私,大肆揽权。佟清禾暂代其父之职,周旋于户部、兵部,面对各部的推诿怠惰,勉力调度粮草军需,夜夜伏案等待前线消息,第一时间将赵熙战报送呈御书房。
不过半年,过去被佟赵两家护住的孩子,见识到何谓大厦之将倾,风雨之飘摇,这内忧外患的局面令年少的帝王蜕变成长,性情越发沉静内敛,常不顾夜深钻研军政国事,向佟家父女请教经世治国之道。
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先是粮草筹措出现问题,而后军事部署意外被泄密,致使赵熙遇伏,军队伤亡惨重,战线连退数百里,三座要塞城池失守。
朝堂震怒,少年皇帝下令彻查泄密一事,可那线索一路摸到瑞王身上便断了。
内乱若起,外患难平。没有关键性的证据,佟清禾断不能动这位皇帝的亲叔叔,打破表面维持的合作关系。
冬至夜,寒风乍起,不见一丝天光。
佟清禾好不容易劝了少年皇帝就寝,疲乏地坐在御书房外的台阶上不愿动弹。
御书房外传来不小骚动,宫人慌慌张张跑来禀报,说太后娘娘硬闯御书房,门口侍卫不敢拦着。
“胡闹!”她拍拍袍上浮灰,抬脚便去,方走两步又转身叮嘱,“皇上已歇下,莫要惊动。”
御书房门口的热闹来得突兀,裹着雪白貂绒的人周身是至尊的威仪与锋芒,侍卫被那气势震慑,乱了阵脚立在两侧,束手看雍容凤姿刺破禁锢的寒夜,稳步向前。侍卫们望向佟清禾,等她下令拦那尊贵之人,却见她意外地摆摆手,示意放行。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径直走向她,口尚未开,那裹着他温度的貂绒已落在她肩:“不见我便罢了,不许糟蹋身子。”
她微愣,想起方才起身是如何匆忙急切,连一件披风都未及披上。
或许理智在深夜变得散漫,心底升起久违的熟悉麻醉了她的清醒。
“哀家要是撂了挑子,谁来心疼你。”
他不顾旁人侧目,拉她走进御书房,又从宫女手中接过食盒,摆上一桌子夜宵美食。
“趁热,都吃了。”
她吃得慢,但那本已失去多日的胃口竟被眼前精致可口的食物一点点吊起来。他托腮看她,见她苍白的面色终于恢复了些润泽才心满意足。
“难得硬闯了宫门,打扮得这么美来见你,我不信你一句话都不肯讲。”他背对众人压低声音,戏谑得一如往常,“不然,骂我两句也成。”
“赵栩。”她没出声,做了个口型。
“嗯?”他凑近她,感受到她轻羽般的鼻息。
“你混蛋。”
他噗地笑了,顺势将她搂在身前,按入怀中。
他们在彼此的耳畔相互体谅着沉默叹息,却错过了相拥时彼此眼角藏住的泪迹。
众人以为太后与太傅情深,或能冰释前嫌。
翌日,凤华宫外的守卫又多出一倍,只是再没派上什么用场。太后突然抱病不起,众太医对此顽疾皆束手无策。一时间,偌大的宫殿如秋叶凋零般萧索冷清起来。
佟清禾担心赵栩旧疾复发,暗中派人遍访名医都不得效,不觉眉间又添新愁。即便那极消瘦的身量仿佛随时会倒,那双眸下的青影一日重过一日,她仍不时绕路望一眼凤华宫,问一声那人的近况。
天下兵荒马乱,她怕自己佯装的无坚不摧,在他面前溃不成军。
06
不过月余,边关密报。
赵熙捉住军中细作,拿到瑞王通敌证据。原是瑞王透过西域势力暗通匈奴,泄露朝中军事部署,致使边关重镇失守。
瑞王几乎同时嗅到危险,未待皇帝下令捉拿,已凭借手中禁军率先发难,以皇帝年少受谗言所误,难当大任为借口,起兵逼宫!
重重的城墙挡不住刀光剑影,乱臣贼子的野心如同燎原的烈火将要烧上宫殿的飞檐。
朝堂众臣乱作一团,佟清禾坐镇其间,消瘦的面容静若沉木:“诸位稍安,家父已携赵大将军密令,前往城郊鸣棋山调兵。”
此前佟老丞相夜访瑞王府,是瑞王以揭穿太后真实身份为由,胁迫佟家对付赵家。佟老丞相将计就计,表面与赵家闹翻,助瑞王在朝中做大。佟清禾将赵栩软禁,亦是为防瑞王暗中对其不利。
眼下瑞王公然谋反,私通敌国铁证如山,佟赵两家自是到了全面反击之时。
刀剑铮铮之声在宫门刺耳响起,勤王的军队踏灭瑞王的痴心妄想,叛军窜逃的身影却乱了宫闱原有的威严秩序。她披一袭素衣立于大殿外,单薄柔弱的身影透出庞大的力量,风带着血腥味烈烈地划过那宫殿楼宇,无尽的杀气却在她衣袂处化成淡柔的光,于决绝之中充斥着无奈与凄凉。
正此时,心腹宫女仓皇跌撞在她脚边,狼狈大喊:“叛军纵火!凤、凤华宫火势太猛,太后娘娘她——”
她狂奔而去,耳边呼啸的一切都在催促她快一点、再快一点!
此时方知情深种,迟一步,都是迟了一生。
快了!这道墙!
下一个拐口!还有一道宫门……
“大人!佟大人——”
三两个拦住她的宫人六神无主跪地拜哭:“皇、皇上,皇上中毒昏迷!”
她的心要往前去,人却被硬生生钉在原地,双脚灌了铅般沉重。
怎么选?怎么有得选!
她极尽艰难才憋出几个字:“他……他,在哪儿?”
“在寝宫!”
不知是如何奔跑,亦不知是如何被架到寝宫,她只记得年少的帝王面色惨白地仰面躺在明黄的纱帐里。清隽面庞上因痛苦锁紧的双眉,看得她脊背生寒,恍惚不觉脸颊上已挂满冷汗。
眼看喂到少年嘴边的汤药尽数流光,她心急如焚地在少年耳边呵斥他逃避现实的怯懦与恐惧,又搂着少年单薄的肩膀,轻抚絮语,不知是安慰少年还是安慰自己。
“一切都过去了,会好起来的。阿浔阿浔,喝下去,醒过来,你会是宸朝最年轻的明主,会给天下人一个盛世太平……”
浔,那少年的名,是天下人避的讳,她一遍遍唤他,如他的阿姊,当他还是当年待断文识字,待读书明理的小孩子。
她不断喂他喝药,累了便伏在龙榻边,握住少年的手沉入半梦半醒的海底,口中还念着的,不知是浔,还是栩。
少年皇帝受上苍庇佑终于苏醒,凤华宫盛大而哀痛的国丧已操办在即。
出殡那日,风起东南,她披麻戴孝立在凤华宫焦土之上,行销骨瘦的模样似能随风而倒,执笔之手修长却根根骨节突出可见。
那人的戏笑与体贴犹在耳边,浓妆与戎装的打扮历历在目,她觉双眼干涸得发疼,流不出半滴泪来。
世间芳华难再,忆起故园韶光。原是江山无限恨,却道国丧是家丧。
此后佟清禾失去味觉,好几日未进水米皆是常事。
瑞王事败出逃,又被查出毒害圣上,朝廷的通缉令一夜之间传遍四海,边关战事因内乱陷入胶着之态,佟清禾常在御书房与皇帝探讨国事至深夜,日日不得安歇。
偶尔窗外风起,惹来树叶一阵凌乱,她抬眼外望,却不知该期待看见谁。
宫人送来宵夜,皇帝嫌饭菜羹汤点心皆不如从前可口。她问从前餐食是哪个御厨负责,叫人重新启用了来,御膳房管事回道:“往日皇上与佟大人在宫中的餐食,皆由凤华宫直接送食盒过来,据说饭菜都是太后娘娘亲自做的。”
后来,在御书房中,她想起太医曾说,皇帝只昏迷数日,实乃天子之运。那瑞王所下之毒足以致命,若非是自小以特殊药物微量刺激体内抗毒习性之人,绝无生还可能。
思及此,她忽地捂住双唇,骤然咳得骇人,手中狼毫滑落,于奏折之上,晕开一片扎眼的墨色。
少年皇帝问:“太傅怎么了?”
她攥住掌心点点殷红,缓缓别过身:“臣只是,有些饿。”
言毕,她轰然倒在案上,竟一连昏迷三日。
初夏夜,月上中天。
她恢复清醒,第一次,失声恸哭。
天地之远,微斯人,何与归?
07
入夏之后,又过中秋。
边关战事正连连告捷之时,传来赵小将军中箭坠马,返回关内养伤的噩耗。匈奴因而士气大振,蓄势反扑,重夺边关城池,令战局急转直下。
是年冬,众人皆以为尚在关内养伤的赵小将军,一改往日正面迎战的骁勇之风,忽现身于敌军后方发动奇袭收复失地,如执天下棋者,入无人之境,掌控匈奴军队所有举动,屡出奇兵直捣匈奴王庭,扭转战局。
边关大定,赵小将军更深入西域,活捉瑞王,永绝内乱后患。
班师还朝那天,年轻的帝王亲临城门,封赏守护疆土的功臣,群臣分列道旁迎接这位沙场主帅,百姓成群挤在街市上只为一睹英雄的真容。
旌旗迎风烈烈展,战马踏过城门楼。
他着一身银盔铁甲,翻身下马,解剑跪在君王前,字字铿锵,言未负圣恩,得胜还朝。他一抬眼,飞眉入鬓,眸光如剑,此等英武威严,谁还能联想到他曾是昔日那描画浓妆的太后娘娘?
三年前赵老将军重病,佟清禾在朝中孤立无援,赵栩再不能置身事外,他私出凤华宫,密返赵家接任家主。
瑞王之乱,赵栩将赵家死士调令交予佟老丞相,让其进京勤王,又假借重病一手安排了凤华宫大火,趁瑞王逼宫之时金蝉脱壳,赶赴边关成为赵熙的军师。赵熙中暗箭坠马,原本隐藏身份的赵栩成为赵小将军,亲自披挂上阵,瓦解军中无帅的流言,亲自率军深入敌后绝地反击。
当初离京,他恳求佟老丞相将此事瞒住佟清禾。
沙场刀剑无眼,若平定边关,他尚在人间,便回来亲自向她告罪。若不能,她也无须为他悬心。
如今,京城还是往日的京城,依旧四处风烟无尽繁华。
此当是他今生最期待的时刻,非为得胜还朝,非为面圣受封,只为他不再是她的小姐姐,不再是因她扮的皇太后,他是他自己,一个足以与她并肩的赵栩。
宫人传话,有人在凤华宫处候他。
他大步流星,恨不能飞身而去。
他想,她今日着朝服还是素衣?
方才在读书还是论政?
抿嘴笑了还是仍眉间微锁?
她若恼他的不辞而别,恼他瞒天过海的伎俩,他便捧着当年小皇帝赐婚的诏书,赖上她家的墙头,将她强掳回府。
凤华宫昔日琼楼化灰烬,皇帝尊太傅的意思于此处栽了梨花林。
春来日暖,千万梨花结成烂漫雪海,赵栩在花开最盛的梨树下遇见了佟清禾。
他痴痴望着,笑容明艳过倾城的日光,却敌不过那树底灵牌上烫金的谥号与姓名——文正楚国夫人佟清禾。
她少时重担在身,本已日夜忧虑不得安寝,奈何瑞王之乱,凤华宫大火,皇帝中毒的打击接连而至,越发令她的身体耗得只剩空壳。
她察觉赵小将军用兵风格骤变,猜到唯有赵栩能偷龙转凤,代替赵熙领兵。可那日在御书房咯血昏迷,她心知来日无多,既有人一心瞒她,她便配合这出戏,命所有人对她的病三缄其口。
沙场之上,九死一生,有人不愿她担心,就有人不愿他分心。
边关与朝廷间密函无数,经的是他二人的手,写的竟无一字是相思。
似无情成书殇两行,叹浮世荒唐梦一场。
尾声
大宸靖平元年,帝亲政,性持重,能决断。将军赵栩大败匈奴,封楚国公,迎文正楚国夫人灵位入赵祠。
次年,帝于宫中梨林修梨亭,亲书文正楚国夫人诗于亭上,以念恩师:
清风正浩然,迎梨林晚照。
鹤舞自当空,问此生几许。
彼时,最后一道大军还朝的诏令从御书房发出,佟清禾不顾众人阻拦,由小宫女扶着前往凤华宫梨林赏花。南风乍起,小宫女提醒她花已落满头,她却浅浅笑若梨花白:“我知他亦知,何必真白首。”
不顾小宫女懵懂神色,她轻拈一瓣梨花,低声喃喃:“清禾,赵栩,别离已临。”
本文见刊于《花火》彩版B,2018年8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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