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波特: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文 | 沈筼筜
收到宁寄来比尔·波特的一整套书,早前听闻过他的相关事情,但一直没能去看他的书。印象里,这位来自美国的大胡子作家,对中国的古代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和真挚的虔心,身体力行地游返于中国历史的痕迹里,专注地寻禅、寻隐和寻诗。这段时间正好在补古代文学史的知识,啃着一本本硬劲的专论,要紧绷着神经去细细梳理其间的脉络,探查其源续,和手边这套比尔·波特恰巧有了一定的呼应,常常在看完专论的部分后,就把自己抛进他的书中,当做给自己的一个奖励,来个“精神按摩”,在密度没有那么紧实、充满意趣的文字里,放松下来。
《寻人不遇》是看他的第一本书,一次朝圣古代诗人的巡礼之行。在拜访每位诗人的墓地、故居或祠堂时,作者都会用一个小杯子盛满威士忌,将这杯70度的烈酒洒在地上,“我觉得,我和这些古人都是朋友,所以我一定要到他们生活的地方,实地了解他们的状态,这样,我翻译他们的诗歌才会有生命力。”在济南,他寻找了李清照,然后去曹植的坟墓;在开封附近,寻找阮籍墓的遗址,然后在开封市下面的新郑县找到了欧阳修的坟墓。接着,他去了河南泸州,那里有苏轼的坟墓。随后,他去了洛阳,那里有白居易和李商隐的坟墓。有时,他也会在一天之内遇到几位诗人,在西安时,他在一天内看了王维、杜牧和韦应物的墓:“王维的坟墓,在离西安70公里的一个山里面,现在坟墓不见了,可能是被人平掉了。”他也去了四川,唐代的两位大诗人李白和杜甫都在四川留下了生命痕迹。四川的江油传闻是李白成长的地方,成都则有著名的杜甫草堂。比尔还去了四川遂宁市的射洪县,那里是唐代诗人陈子昂的故乡。而在距离成都100余公里的安岳县,那里有另一位唐代诗人贾岛的墓。四川寻访后,比尔出三峡,到达白帝城,这是杜甫居住了两年的地方。从白帝城到宜昌,这是欧阳修住过的地方。从宜昌再去襄阳,这是孟浩然停留过的地方。再接着,他去了黄冈,苏轼在那里留下了文学史上的名篇《赤壁赋》。黄冈之后,比尔又到湖南汨罗,屈原在这里有12个高大的墓冢—离汨罗不远,是杜甫仙逝的地方。结束湖南的旅程后,比尔到了江西,谢灵运、王安石等着他,不远处则是辛弃疾。江西之旅结束后,他去安徽当涂县寻找谢朓故址和李白之墓。之后他又去南京看王安石的坟墓,去苏州拜访范成大故居,最后从苏州去湖州,结束了这趟朝圣行。
文字里隐隐可见他的奔波、劳累和一些无奈,但在路上都被淡化了,比起亲自拜访这些诗人,隔着时空产生心灵上的交汇,这些显得都不重要了。阅读的过程中,读出了“好玩”的盎趣,也读到了对宁静心灵与简约生活的心生敬畏。《空谷幽兰》,说的是拜访隐士之旅,同样的,作者他是深入山林间去寻访这些“在云中,在松下,在尘廛外,靠着月光、芋头和大麻过活,除了山之外,所需不多:一些泥土,几把茅草,一块瓜田,数株茶树,一篱菊花,风雨晦瞑之时的片刻小憩”生活的隐士们,他们或栖息在古老的寺庙道观,或隐身简陋的茅棚岩洞;他们或开朗爽直,或隐约含蓄、躲躲闪闪;或可以衣食无忧依然自得,或沐风沥雪孤苦修行。但是他们又无疑都是快意的,坦然地,无忧无惧。他们对于修行的理解,佛道的体悟,人生的道理,各自虽有不同的描述,但本质而言又都是在追寻生而为人的本性。“有时候,我愿意躺在树下凝视着树枝,树枝之上的云彩,以及云彩之上的天空;注视着在天空、云彩和树枝间穿越飞翔的小鸟;看着树叶从树上飘落,落到我身边的草地上。我知道我们都是这个斑斓舞蹈的一部分。而有趣的是,只有当我们独处时,我们才会更清楚地意识到,我们与万物同在。 我仿佛看见了寒山的明月,正冉冉地升起,清泠的光,淡淡地照在澄净的寒潭上。我又看见了山风拂过石屋的长松,和他的藤萝,还有那些闲花野草,听到了松涛阵阵,和山溪的流响……”或许,这正是修行的一个意义,回归自然,敬重自然,守持好人与自然的界线。文字里充满了通透蕴藉的逸味,如被终南山的山间的雾霭和林中的溪水洗荡过。
《禅的行囊》,即寻禅之旅。从北京古钟博物馆参访永乐大钟开启,仿若永乐大钟透过历史的长河发出悠久的声音,宣告禅旅的开始。在接下来两天的时间里,他参访了北京人遗址博物馆、徘徊在家门口“推敲”文字的贾公祠还有刻在石壁上经文最多的云居寺,为的是阐述一个禅的主题:无言。接着去了山西大同看佛像和禅窟,去五台山见憨山德清大师和接引自己入门的师父,再往下走白马寺、少林寺、柏林寺、匡教寺、空相寺、华林寺、光孝寺……六祖慧能涅盘的国恩寺和达摩祖师渡海来广州最初上岸的地方南海神庙,作为旅程的终点。书中记述了几个印象深刻的小故事,作者说到他在旅行中得知一位朋友因为“没钱,没工作,没希望”,而丢下妻女自杀的消息,在日记里写到“有爱为什么还不够?”还有作者回忆自己年轻时立志去台湾寺庙修行前夕,一位曾在二战时担任飞行员的流浪汉给他讲述了“猴人”的故事。流浪汉担任飞行员时曾遇难坠落在菲律宾一片丛林里,被那里的猴人救醒并跟他们一起适应丛林生活,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美军进而投靠组织、离开猴人。二战结束后他回到美国,试着干过几份工作,可逐渐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于是他放弃工作,开始流浪,在碰到比尔·波特前,他已经流浪了20年。流浪汉说,自己当初就不该离开“猴人”。他告诉作者:“如果你能找到你的‘猴人’,别再犯和我一样的错误。”作者随后就去了台湾的寺庙。直到有一天收到父亲的临终遗书。父亲提醒他,你是不是该考虑干点有意义的事情了。于是他开始翻译佛经和中国古诗。他说,30年来,他仍然没有找到比这更有意义的事情。换句话说,作者找到了他的“猴人”,从此再没有离开过。
也正是在这些文字背后所体现的——心法要在世间修。该经历的一样样都会发生,避不开,而心也正是在这些际遇中得以训练。心的道路也包含我们独特的天赋及创造力,心的外在表现可能是写书、造建筑物或为他人服务,也有可能是教学、园艺、烹饪或演奏音乐。不管选择什么,我们对生命的选择必须依靠着自己的心,如果我们的行动没有与心联结,即使是生命中最伟大的事也会变得枯燥、无意义和乏味。《丝绸之路》、《江南之旅》、《彩云之南》和《黄河之旅》,则是他对中国又一次的深度探访,少了几分高深拗峭的玄奥体悟,平添一份贴切日常的亲切感,不再那么强调文化意味,更侧重于旅行本身。这份通俗也并未减损书的文化内涵,质朴中自有脱俗的趣味,许多往事、许多传奇都被描述得趣味盎然,跟随比尔.波特他的脚步,那些曾经活在中国大地的诗人、僧人仿佛从未离开过,一个个鲜活地立在眼前,谈论他们的抱负和诵吟他们的诗,以及那些山川景色、楼阁庙宇都鲜活在字里行间。
读完比尔·波特的这系列书,愈发理解前不久看的《沉思录》中的一段话,“人总是想退隐乡间,你也曾经全心向往这种生活,但这完全是一种庸俗的想法,因为你尽可以随时退隐到自己的内心去,没有任何地方能比自己的内心更宁静更无烦忧,尤其是如果这个人的内心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