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观记

在内观中心的前三天最难熬。学员每天要在禅堂里打坐超过十个小时，只是观察鼻息的触感。一开始，我要在整个鼻腔加上鼻孔与上唇之间的区域耐心搜寻，才能捕捉一两个敏感点，感到极轻微的感受。渐渐地，这些感觉变得明晰起来，杂念仍时常升起，但已不再占据意识舞台的中央。

近年来，各种禅修班盛行，其中有世俗机构开展的，也有僧院传统设立的。它们看上去追求的东西都差不多：内心宁静、摆脱焦虑、得到解脱。“十日内观课程”除了时间长一些，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同，除了传统的“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之外，还多了两条苛刻、甚至有些奇怪的规矩：第一，课程期间，学员带来的手机、书籍、纸笔、现金、录音录像设备一律交给中心封存保管，一切宗教物品，如佛珠、护身符、十字架，也要封存；第二，学员之间必须保持“神圣静默”，不仅不能有言语上的交流，连手势、眼神、动作的交流都是禁止的。学员如果在生活起居上遇到问题，可以单独向事务长提出。若对修习方法有疑问，可以在每天两次的提问时间向老师发问请教。

在我的宗教学专业学习中，这些仪式性的戒律永远处在边缘地位，似乎只是宗教领袖发明出来的道德规范。而在我来到这个福建山村之前，家人朋友都有疑问：说是免费，却有这么多奇怪的规矩，还要缴手机，该不会是传销组织吧？其实，我心中也有这样的隐忧，所以只带了三百多现金，没带银行卡。不过这也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风控措施——真碰上传销组织，我的网银和支付宝肯定跑不远。

很快，我就完全打消了这种猜疑。中心课程组织井然有序，教学指导和晚间开示都是播放一套标准化的课程录音，是其创始人葛印卡在印度用英语授课的录音，每一段落后都伴有中文翻译，理论内容浅显易懂，和宗教学导论的教科书上关于原始佛学的内容毫无偏倚。不仅如此，葛印卡更进一步，把内观法从佛教中剥离出来，认为最初佛陀教导内观，根本无意设立宗教，而是教导众人从痛苦中解脱的方法。既然痛苦是普世的，解脱痛苦的方法也必须是普世的，因此它必须与宗教教派无关，不仅佛教徒可以修习内观得到解脱，基督教徒、印度教徒、穆斯林、犹太教徒、不可知论者、无宗教信仰者都可以修习内观，从中获益。

现在是第三天的晚课，今天打坐的第十个小时，我丝毫不觉倦怠，注意力的范围进一步缩小至鼻孔和上唇之间梯形区域。平日里浮想联翩的意识像戏剧落幕后的舞台，空空如也。灯光没有熄灭，呼吸成为了主角。在这方寸大小的梯形区域里，鼻息每次进出产生的接触感不再缥缈，出息热而入息冷，每一次都产生触感，只是以前我未曾仔细察觉。这一区域当中，其它的感受也慢慢浮现出来。它们一直在那里，只不过平日我的意识不够专注、不够敏锐，连呼吸的触感都觉察不到，更无法觉察到这些呼吸还要细微的感受。这些细微的感受出现，不久就会消失，莫不如此。

这听上去像个再简单不过的常识，佛陀却洞察了其中的普遍性——任何感受，只要生起就会灭去。感受可能是愉悦的，可能是痛苦的，可能是中立的，从感受生起开始，可能一瞬间就会灭去，可能需要一百年才会灭去，但这些都会发生变化，因此也都不是感受的本质。感受唯一确定的本质是它生起就一定会灭去，称之为“无常”。

观息法（Ānāpānasati）就是从直观上体悟“无常”的第一步。一整天里，我观察到的绝大多数感受都在不到一分钟内灭去，少数能够持续两三分钟。但此时我的上唇右侧有一个极小极弱的脉动感却持续了至少十五分钟，没有灭去，也没有产生强度变化，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一点微弱脉动上，耐心等待它的灭去。

我隐隐感到一股牵引力，把我弓着的后背拉直。腰背的酸痛感觉还在那里，没有消失，我却不需要意志额外的操控便可轻松保持这一姿势。

我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嘴唇上的那一点，那股力量继续作用，把我的头抬了起来。我不明白这一切的原因，难道这一点上特定的感受开启了某种神启的力量？这三天的观呼吸就是在这个范围里寻找这个点？

微弱的脉动如其所是，还在那里。神秘力量缓慢地纠正着我的坐姿。我拿不准应不应该决定随它而动。就目前情形来看，挺直后背、抬起头至少对脊椎有好处。我决定做一个旁观者，看看事情到底会如何发展。那力量缓慢而平稳地把我地双手从膝盖上移开，悬至左右半腰间，手指垂了下去，像是霸王龙滑稽的前爪。

我等了半分钟，什么都没有发生。这让我更加困惑。

好在禅堂里五十个人都在闭眼打坐，没人注意到我可笑的姿势。我把双手重新按回膝盖上，努力寻回嘴唇上方的那一点，却难觅踪迹。我想，终究是无常生灭。不到一分钟，那个脉动又浮现了出来，力量也随之而来。它又一次把我的双手推至腰间，像上一次一样空悬着。但这次，我一定要看看这一切引向何处——毕竟观察了整整三天呼吸，我还没有看到这和离苦解脱之间的任何联系。课程的开示也只是很模糊地做了个比喻：“内观就像对心做一次创口很深的外科手术，而我们观息时，就在打磨刀刃。”至于这个“手术”如何做、“心”又在哪里，我完全无法想象。

我觉得已窥得真相一角，耐心等待了三、四分钟，那力量果然有了下一步的动作。它把我整个人稍稍向右抬起，抽出右脚叠在左大腿上，然后又反方向作用了一次，把左脚抬起来盘到右大腿上。

等等，这不就要坐成“双莲花盘”吗？突然之间，我看到了这一切的联系：佛陀证悟时，正是“双莲花”的盘坐姿势。以前我也尝试过用手硬掰，勉强形成双盘，但疼痛难忍，绝对坚持不到半分钟。那“神秘力量”把我的左脚往上抬了几次，都没法抬到右大腿上，缓缓把我还原成了单盘的姿势。我以为这一场“神秘体验”就这样结束了，但不出五秒钟，刚才整个过程又一次再现。这一次，我决定用手帮着抬一下，坐成了双盘的姿势。

很奇怪，双腿只感到轻微的胀痛。此时，悬在腰间的双手像是早已埋下的伏笔，它们在空中画了两道完美的弧线，自然而然地叠放在已经盘好的双脚之间，手掌朝上，拇指相扣。“神秘力量”消失了。

刹那间，我有种顿悟的快感：佛陀采用这种打坐姿势，不是因为恰好选择了这种姿势，而是发现了蕴藏在每个人身体深处的唯一正当的姿势！我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作为一个宗教学专业的学生，我从来只把宗教当作社会、文化和历史的一部分来研究。别人对我专业好奇，问我有没有宗教信仰时。我有个模板式的回答：“旧约不是来自天堂的传真，至于佛陀，你完全可以把他说的东西成科幻小说来读。”

恰在此时，晚共修结束，音箱里传来葛印卡雄浑的唱诵声。三天来，这一段巴利文我听了很多遍，但我这才感受到了其中无限的悲悯。我感到广阔无边的宏大，又感到微不足道的渺小：我只不过观了三天呼吸，就能窥见如此神奇，那么，已经完全觉醒的佛陀究竟在怎样的尺度经历这一切啊？

我嚎啕大哭起来，涕泪俱下，不可抑止。周遭众人的目光变得无关紧要。钟声又一次敲响，所有人回到禅堂里听开示。我已稍稍平复，散盘双腿，闭上双眼凝神观息，想要找回方才开启一切的那个点，但那个力量却怎么都没有出现。我有些失望。但开示才一开始，那个力量又回来了。这一次，它没有把我导向“双莲花盘”的姿势，而是让我双脚脚掌相对合十，向前伸去，两手持于额前，俯身叩拜了下去。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无知的傀儡，鼻子贴在脚上，闻到穿了一整天的袜子散发出的汗臭，心中却没有产生厌恶，只是随着这股力量的安排，间而伏拜，间而抱膝而坐。我过去一直以为宗教仪式不过是人的设计和传承，但这一种敬拜的方式我完全没有在别处看过的印象，也从没有想象过。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神秘的力量开启了这潜藏在我身体里地一部分。

开示讲戒、定、慧三者相辅相成，听上去字字珠玑，我好像从没有听过这么有道理的话，但又想不出哪里特别有道理。晚课结束提问时间，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排在最后一个问问题。

“老师，我有好多问题不明白。”

“没事，一个个问吧。”老师只是微笑，难道他根本没看到刚才那一系列“超自然”的现象吗？

我把前面两个小时的经历简述一番，老师微笑着听完，只说了五个字：“姿势不能变。”

我一愣，这显然不是我期待的答案。“我不知道姿势不能变，我以为要像不控制呼吸那样顺其自然。”我理不清思绪，“那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产生呢？又说明了什么呢？”

“人的潜意识里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你不要管它。现在你只要观察鼻孔以下、上唇以上这个范围里的感受就好。明天学了内观法就可以观察全身上下的感受了。”老师仍是微笑着，没有向我解释姿势为什么不能变。

我一听到“潜意识”，立刻联想起来充斥网络的心灵鸡汤网文——这算什么回答嘛？这算什么老师嘛？我口上谢过老师，貌恭而心不服地离开了禅堂。

回到寝室，我久久无法抑制心中的激荡。我打开淋浴头，直到用完了电热水器储水罐里的热水，才稍稍冷静下来：这个课程各项安排都如此严谨，在选择老师这个最重要的环节，不可能随随便便找个人来。我想，不妨先假设老师说的是对的，重新检视一下状况。

我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反复琢磨老师简短的回答和我的体验之间的关系。很快，我就发现老师是对的，这一切只是我的潜意识向意识表层地浮现，甚至连它们的“神秘性”本身，也是我潜意识的一厢情愿。

一件件细想起来，这些看似没有来由的“神秘体验”都没有超出我的经验范围。我见过那么多佛像，潜意识中记住了准确的坐姿毫不奇怪；至于俯身膜拜完全可能是我在某本书中看到。“大悲而泣”则来源于我在知乎上看到的经验分享，答主说她们那次到最后一天产生了强烈的精神共振，一整片人都哭了起来。

而我之所以接受“神秘力量”对我的作用，则源自我一贯认为一切宗教都可以归结为哲学思辨加上神秘体验，知识精英更重哲学思辨，普罗大众更重神秘体验。在潜意识里，我觉得自己是学宗教学专业的知识精英，哲学思辨够多了，实践起来学起内观也应该进步更快。作为一个现代大学体制培养出来的学生，我总希望给老师留下天赋异禀又努力精进的好印象。尽管我在这三天里一直不断提醒自己不能这样有胜负心，但终究只是压抑，未能去除。

这些“神秘体验”一旦被看穿，也就毫无神秘可言。我想起自己离开禅堂时还对老师产生轻慢，觉得可笑又愧疚。在标准教育体系里，我上过快20年学。但在内观上，我只不过上了三天学前班，而全中国合格的内观老师两个手就数得过来，这就好比让一个数学系博士生去解学前班数学题，怎么可能出错呢？

第四天，“内观日”。葛印卡一再强调，内观法虽经由缅甸上座部（Theravada）佛教传承下来，但内观法无关宗教，佛陀是一位伟大的老师，教授世人解脱之道。佛陀述而不作，上座部也因此坚持师徒口授传统。因此，学习内观法之前，众人要向老师“请法”。上座部典籍皆用巴利文记录，因为巴利文据信是佛陀本人传法使用的方言。学员都是中国人，不懂巴利文，只能跟着葛印卡一句句念。我一边念，一边想起后世佛教产生的宗教仪轨如此之多，也许在一开始都有实际的含义，只是一代代流传下来不断演化，仪式的意义已湮灭或者改变，但仪式的形式仍保留了下来。

请法完毕，葛印卡在录音里开始传授内观法门。为了同步配合练习，他语速很慢，讲完一段又要中文翻译再讲一遍，讲了一个多小时，其实几句话就能概括：把注意力从呼吸转至头顶天门，观察那一点出现的感受。一旦观察到感受，立刻移动注意力到附近一点。如是先观察完整个头部，再按右手、左手、前胸、后背、右腿、左腿的顺序进行观察，一遍观察完了再从头顶重新开始，具体次序可以调换，但要形成固定的次序，不能遗漏身上任何一处。如果碰到了空白没有感觉的地方，耐心停留观察，但到了两分钟还没有感受，就暂且略过它。

我依随指示，慢慢过了一遍全身，注意力所及之处大多是微弱的脉动。第二遍、第三遍，没什么不同。期待已久的内观法就是这样数身上的毛细血管？最后半小时，我失落，沮丧，无法凝聚心神，不停变换姿势，腿越来越痛。“哦，这就是内观。”我心想，“佛陀就这样历数了身心最微观层面上的痛苦和无常啊。”

然而，前面几天经验告诉我，我的直觉在禅修上毫无例外地错得离谱。这次，我决定不多想，如果佛陀觉得一个个历数身上所有粒子是最好的方法，那就试试看吧。

学了内观法后，每天早、中、晚各一小时的禅堂共修就成了“坚决静坐”（Adhiṭṭhāna）的精进时间。在“坚决静坐”的一小时内，学员应该设立坚定的决心，坚决不变换姿势，不论发生什么，都不松开双腿、不睁开双眼、不挪动双手——就像2500年前菩提树下立下誓言的乔达摩·悉达多一样。

为了坚持一个小时，我选择了更为舒服的散盘姿势，双手置于膝上，闭上眼睛从头到脚开始观察感受。过了十五分钟，或者是二十分钟，也可能是三十分钟——外在时间已经失去了衡量的意义，我右脚早已麻木，现在麻木扩散到整条右小腿。我几欲伸开双腿，让血液流通，但又每每念起这是“坚决静坐”。我既然已经立下誓言，就应该坚持不松腿。我继续在身体表面移动注意力，但右腿膝盖以下已经彻底失去知觉，像一团坏死的肢体。

我没法坐直，恐惧、痛苦、惊慌涌了上来。我加快注意力移动的速度，快速掠过了大腿，专注在右小腿内侧早已麻木的一点上。

什么感觉都没有，一片空白。我发现只要移动注意力，所到之处都会产生这样一小片的空白，就像在喧哗闹市之中，无论我走到哪里，突然周围一切都会完全安静下来。我无法把握这种体验的真实含义，担心这也是自我心理暗示的结果。但我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这种剧烈的、交响乐般的麻木和疼痛的爆炸才是自我心理暗示的结果，我的腿实际上没有感觉到太大的异常。

我努力把注意力稳定在一点上，制造出一个疼痛和麻木无法进入的庇护所。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却还是喘不过气来。坚定的意志正在瓦解：“只要松开双腿，一切就会好的。”我试图抬起头，恢复坐姿，但麻木已经蔓延到左脚和左腿，无可回避。我背上在出冷汗，很想用手去摸一摸。不行，这样一来就功亏一篑，我必须坚持下去。“不论发生什么，都不松开双腿、不睁开双眼、不挪动双手。”

突然，注意力高光照亮的那片平静的空白之中，我察觉到明晰的脉动，底下伴随着一种微弱的高频振动。在疼痛反复的鞭笞之下，我的思维运作缓慢，费了很久才理解了这一发现——麻木的双腿其实血液还在正常供给。

这一点信心就足够了。我重新开始移动注意力，每到一处，麻木都被脉动取代。注意力的聚光灯之外的疼痛在继续加剧，但我已经清楚它们不会对我的腿造成器质性损伤。“无常”才是它们唯一真实的属性。

我听到前排扭动僵硬的背部的“嘎啦”声，又听到后排挪动姿势时，禅垫与地面发出的摩擦声，我听到左边烦躁的叹气声——我好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大家是不是早就坚持不住了，不对，我在下午打坐时，已经明白改换姿势反而变得更烦躁。不要睁眼，要有坚定的决心。

“哦好吧，‘无常’，我知道了。但腿太痛了，下次我再来观察你吧。第一次就一个小时太久了，应该循序渐进。”我不知道离一小时结束还有多久，感到自己没有办法再忍受下去，反正还有下一次。

不对，“无常”假扮成永恒的模样，用痛苦威逼我，用解脱诱惑我。哦，我明白了，我已经识破了你的把戏，所以你才变本加厉。那好吧，不管怎样，这一个小时我已立下誓言，我倒要看看“无常”还有多少把戏。

这一念是溺水之人把头浮出海面的短暂瞬间。他不会游泳，又沉了下去，苦涩的海水吸进肺里，痛苦又一次填满了大脑。我无法将注意力集中一点，无法分辨全身上下喷涌而出的感受，我只能反复默念“Don’t open your legs, don’t open your arms，don’t open your eyes. ”突然之间，毫无预兆，我的右小腿上的所有疼痛与麻木如同烈焰之旁的冰雪一样，一瞬间消融，紧接着，右脚上的冰封也失去了势力，慢慢融化。摧枯拉朽的麻痛像汹涌的海潮一样退去，只留下微弱而陌生的振动。

我读过各式各样的怀疑论，知道感官的不可靠。但除去感官，我们就失去了认识世界的工具。如果真实不能被认识，也就失去了它作为真实的意义。但刚才这一番体验，让我重新审视我早已接受的认知世界。我意识到我的认知系统被改写过，它会对感受进行加工，很有可能一直在欺骗我。更重要的是，佛陀发现了一种方法，可以去掉这些加工，在直观层面上观察到事物本来的面貌。

来中心之前，我总说佛陀是个科幻作家，两千五百年前就大讲波粒二象性和多重宇宙。下午学习内观之前，我觉得他是个不断记录田野笔记的人类学家，只不过他的对象是“自我”这个并不牢固的聚合体。现在我才恍然大悟：佛陀是一个伟大的黑客。他破解的不是电脑，而是人脑。

距离初代iPhone发布才过去11年，智能手机却早已成为人类手掌的延伸。20年前作为地位和财富象征的“大哥大”在今天的眼光看来，笨拙、简陋——怎么会有人想要用这种东西？然而，很少有人意识到，人类这套认知系统形成的年代远比起人类所有淘汰掉的发明久远，却仍在沿用。

无论人脑认知系统起源于漫长的物种演化，还是真的存在最初的造物者，可以肯定的是，这套系统更新速度极为缓慢，无法追上人类文明进步的步伐。早在乔达摩·悉达多的时代，这种不匹配就已经给人类造成了巨大的痛苦。而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社会形态和科学技术都经历了爆炸式发展，但人的心智模式却始终没能产生一场相应的革命。

想要从根本上改变认知模式，必须完全了解认知运作的原理。然而，人类认知系统的“厂家说明书”在远古已佚失，后人只能盲人摸象，通过现象试图猜测本质。历史上，无数“黑客”试图破解这个系统。自从人类有了文字，一些“黑客”记录下他们发现的“漏洞”，他们因此被尊为“圣人”或“先知”。利用这些“漏洞”，他们可以进入更高的意识层面，从全新的角度理解人的认知运作规律，也衍生出各种解决方案。这有点像把iPhone“越狱”之后，可以完成许多在原生系统里无法进行的操作和改动。

道理相通，但人们直觉上还是觉得人脑比起手机更神秘，毕竟是人脑发明了手机，而不是手机发明了人脑。这种想法丝毫不奇怪，当今是一个崇尚物质层面科学的时代，即便要改变认知模式，人们总是更相信脑科学家和他们的仪器。

但与今日世界十分不同，2500年前的古印度人十分注重心灵的科学，形成了六个主要的流派。乔达摩·悉达多尝试了这些流派主张的所有方法，发现它们也许能解决心灵表层的问题，但无法看到痛苦真正的原因，根除痛苦也就无从谈起了。“六派”满足于此，这就好比大多数用户破解了手机之后，也就是更改一下字体和图标罢了。但乔达摩·悉达多不服，他在菩提树下盘腿而坐，发誓若不能找到关于一切痛苦的终极原因，决不变换姿势。

葛印卡浑厚的声音响起：“Anicca, anicca, anicca.”——“无常，无常，无常”，接着开始巴利文的唱诵。他在报到日的指导视频中就特意说明这不是宗教仪式，而是老师对于学生由衷的祝福。当晚开示中，他首次解释了其中一段唱诵的含义：“这是佛陀在菩提树下无比坚定地内观整整七天七夜之后，睁开眼睛说的第一句话。这是佛陀说过最美妙的一句话。当然佛陀说过的所有话都很美妙，但这一句无疑是最美妙的。”录音切换到葛印卡念诵的巴利文：

经过了不可历数的生死轮回，我曾奔走寻找轮回建造者；但一次又一次，我面对新生的苦痛，喔！轮回之建筑师，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无法再为我起造屋子了。梁已毁，栋已摧，心从诸行中解脱出来；已经达到贪的止息。

佛陀在极深的禅定中，回忆起过去所有世的轮回。其实这里的轮回并非世俗佛教“转世”的概念：佛陀已经否定了“我”的存在，轮回也就失去了主体，谈论“我”的前世和来世毫无意义。佛陀回忆起的轮回，换用现代的语言，指的是佛陀从直观上看到了人类的全部历史。他看到了所有的圣人，根据他们的指引又问过了所有被当做造物主的神。但佛陀发现，他们都不了解最根本的原因，也没法提供究竟的解脱之道。

佛陀最终仍然没有找到这个无限循环的残酷游戏的建造者，但他已经洞察了游戏规则中最致命的漏洞。他在菩提树下睁开眼睛，望向星空，彻底觉悟了。从此，人类不再受到轮回建造者残酷的摆弄，更不再需要把解脱寄希望在虚妄而无能的诸神身上。

佛陀所悟出的规则很简单：人的意识通过感官与外界有了接触，产生感受，感受本是无常的、中立的，但由于缺少智慧，人的意识对愉悦的感受产生贪爱，做出反应，想要得到更多；对不愉悦的感受产生嗔恨，也做出反应，想要使其尽快终止。而这种经年累月、不加反思、仅凭习性做出反应就是痛苦的根源。换言之，只要让人的意识只是单纯地觉察感受而不做出任何习性反应，最终就能让人从痛苦彻底解脱出来——这便是佛陀发现的破解轮回法则的漏洞。

与历来的怀疑论者完全不同，佛陀从中发现了一种切实有效的方法，人人都可以实践，从而可以观一切如其本貌，这就是“内观”（Vipassanā），“正确地观察”。无论身体上生起什么感受，都不要做出反应，只是觉知它、观察它。这也是第三天老师回答我“姿势不能变”的根本原因。只要不做出反应，就不会有新的习性反应产生，旧的习性反应就会从潜意识中浮现到表面，而所谓的“神秘体验”就是这些旧的习性反应试图接管的体现。如果继续保持不做出任何反应，旧有的习性不断释放，不管多么根深蒂固，但它们终究是无常的，也总有一天会清空。最终，旧有的习性反应清空了，而新的习性反应不再生起，所有烦恼和痛苦的根源就此斩断，便是“涅磐”。

这一套理论初听上去唯心、古怪、自虐：所谓“解脱”就是让人对周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不做出任何反应？要是全世界人类都证得涅磐了，人类岂不等于灭绝了？

但细想之下，我发现佛陀的做法是对人类最大的悲悯。试想，你是一个程序员，设计一个游戏，这个游戏运行在一口鱼缸里，里面有很多鱼，但规则是鱼都不会游泳，也不会用腮在水下呼吸，只能不断溺亡。而这些电子鱼又不能真正死去，一旦达到某种条件，它们就会被重新投回鱼缸之中。随着鱼缸游戏的运行，个别鱼进化出了游泳的能力，也发觉了水下呼吸的办法，但它们永远无法到鱼缸外面来，一旦达到了某种程序设定的条件，这些鱼又随时会失去这种能力，回到不断溺亡的循环里。过了很久很久，鱼群里面终于出现了真正的觉悟者，它不但学会了游泳和水下呼吸，更找到了不再被投回鱼缸的办法，不再受到残酷的游戏规则的摆弄。

如果我们把自己和人类的距离拉远，就会发现人类的处境在本质上与那个虚构的鱼缸并无本质的不同。进一步反思，我们就会发现“我们是人类而非电子鱼”这一认知并不牢靠。世人以为佛陀悲观、消极，甚至有点反人类，但恰恰相反，佛陀是最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他把人的力量看得至高无上。作为一名渺小的人类，他向统御宇宙的洪荒之力发起挑战。但佛陀又是冷酷至极的理性主义者，他反对人类因恐惧而软弱，反对人类因软弱而把解脱的希望寄托在对神的崇拜和仪式上——这些都毫无用处。

佛陀说，想要得到解脱，每个人只能靠自己。

第四天过后，我发现每天十一个小时禅修时间完全不够用。我已经确知，只要足够专注，足够耐心，对所有感觉保持平等心，不做出任何习性反应，就可以不断深入混浊粗粝的感受表象，抽丝剥茧一样分析出更加精微的实相。比如，痛感从前对我而言只有模糊的形象，但我逐渐可以分辨出不同痛感的具体样貌的细微差别——有的像跳动的音符，有的像振动的琴弦，有的像手机振动，还有的像螺旋状的红酒开瓶器——几乎没有哪一种与日常所谓的“痛”相似之处。

我右肩酸痛多年，按摩推拿可以缓解，但无法根治。第五天，我集中注意力观察肩膀。这一部分其实我昨晚也试过观察，但模糊的胀痛并没有分解。但我现在识破了它的组成部分，这种释放逐渐扩散到整个上背部，突然一下，从右肩胛骨到右侧腰眼，有一根紧绷多年“弦”无声地断开了。我想不起来已经有多少年肩背不曾感受到如此放松自在，更确切地说——解脱。

能够观察到各种痛的实相之后，肉体上的折磨减轻了许多，坐满一个小时丝毫不成问题，有的时候状态好坐满了两个小时都不需要挪动。潜意识也有许多浮现到了意识的表层，有的我可以立即辨认出它们是什么习性反应，有的却始终搞不清它们的含义。但这并不重要，就像倒掉垃圾时，不必费心分辨每一样内容。

我的室友却坚持不住了。第四天晚上，我就发现了端倪。过了十点熄灯时间，他还没回来。我出去找了他一圈，没找到。我走回寝室，他也刚好上楼，我以为他想通了。第五天中午，我路过无意听到室友在和隔壁学员讨论到车站买车票的事情。室友看到我走过，急忙起身关门。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但室友没有回来午休。我怕他已经去找事务长退出了，又四处找他，想让他再坚持一下：腿疼只不过是无常的把戏，看穿了，坚持住，就过去了。我在中心里找了一大圈，最后在禅堂的另一边找到了他。他有些吃惊，猜不透我的来意。我走过去，想要开口，转念一想，怕他本无意离开，我若冒然鼓励他坚持下去，他会觉得我把他看扁了。我意识到言语的分量，感到自己呼吸加快，血液涌上头来，伴随情绪产生的身体变化变得清晰无比。

我和他隔开一根柱子，远眺山田。我几欲开口，却始终难以抉择。换作平日，这种沉默十分尴尬，但现在我反而觉得自在，觉得其中应该有几分默契。过了十分钟，室友起身离开禅堂，我以为他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也起身回寝室走去。走到木桥前，他却径直走出了结界，沿着机耕路向附近的村庄走去。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事情，没有再跟去。他回头望了我几眼，仿佛才醒悟我是特意来找他的，闪出一丝疑惑。

我的室友在上海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工作，毕业三年，升职加薪的道路遇到了瓶颈。他在这种物质驱动的生活中看不到意义。他辞职，准备考法学研究生，转投法律行业。在开始专心复习之前，他想印证自己心中长久以来的一些想法，亲证一番儒释道三家所说的精神境界。

室友回到寝室，开始收拾行李。我想起来葛印卡说起他初学内观第一天，感觉糟透了，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枯坐，当晚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他的室友很好心，劝他既然来了，不妨再试一天。就这样，葛印卡留了下来。14年后，他在印度设立第一个内观中心，把失落千年的内观法传回印度。

“不要放弃啊。”这是我反复斟酌确定下来最不会造成歧义和误解的话。

他愣了一下，对我突然开口没有准备好相应的表情。他手里的衣服塞了一半，停下来说：“我这不是放弃，而是我在这里什么都得不到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这种滴水穿石的细磨法对我行不通。而且我已经知道内观是这样了，我想去试试看其他的方法。禅宗是怎样的，王阳明又是怎样的。”

“其实昨天晚上我就发现你可能想放弃了，后来发现你回来，以为我不用开口破戒。昨天中午去找你，本来也是想劝你，我以为你明白了我的心意，用不着我开口。但今天，我觉得自己必须开这个口了。”我把葛印卡的故事复述了一遍，“你已经熬过了最难熬的五天，现在放弃，太可惜了。我知道，尽管破戒可能会影响我的心定，但如果能够让你留下来，努力迈过这道门槛，不白来一遭。我已经持戒这么多天，从内观中得到这么多收获，我何必为了一个近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破戒影响我自己的修行呢？但我现在觉得能够帮到你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很可能你就是因为我的某句话留下来了。”

他静静听完，说：“谢谢，真的谢谢。”

这时有人敲门。我以为是事务长或者其他法工路过，听到了我们说话。我心里有些紧张，但并不担心。我这一番话早已经过反复权衡，只要能让室友不放弃，即便是我要遭到处罚也值得。

来人却是隔壁的学员，他也要退出，是来看我室友准备得怎么样了。昨天就是他和我的室友讨论车票。他说：“我是腰椎间盘突出，这坐得实在太久了。每天十二个小时，太长了。每天四、五个小时差不多了。不过现在定力是不如以前了，五年前我和我姐姐一起来过，那个时候坚持十天没什么问题。”他的姐姐是内观中心的常客，来了许多次，和法工都认识，换作航空公司，至少是个“银卡会员”。

隔壁小哥一来，我估计话匣子估计就关不上了，想做个总结，继续持戒。“我就说最后两句，去留你自己定夺。学员按道理不应该指导其他学员，我也就是刚入门，没有资格指导任何人。但我觉得你因为腿痛就要放弃，太可惜。”我跟他简述了我在第四晚“坚决静坐”中的经历，“再往后，有了坚定的信心，就没这么难熬了。所以说这是一个门槛，迈过去了就正式上了路。”

隔壁小哥却对这种“自虐”不以为然：“我倒不是因为腿痛，这腰痛实在受不了。像我姐姐，来了五、六次，平时还不是照样该骂人骂人，不过她心态很好就是了。所以内观这个事情，能到什么程度就到什么程度，还是要在生活中培养修行。”我没有理解他所说的“骂人”、“心态好”、“生活中的修行”三者之间的联系，猜想他和他姐姐都只把内观当做一种心灵游戏。

隔壁小哥说他刚才去事务长那里，好多人要退出，但事务长一一拦下来，唯独允诺了隔壁小哥的离开，据说是认出了他和他姐姐的关系。隔壁小哥因为这特殊的关照颇有些得意。我的室友却转变了心意，坚定地说：“我不走了。我要试试看，就一个小时坚决不动，看看会怎样。”

内观就是正确的观察加上坚定的决心，没有任何神秘可言。“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这便是佛陀的全部教导，基于“无常”这条自然法基本公理的道德律令，这里的“善”、“恶”不是某个世俗社会的伦理道德价值判断，而是普世的。痛苦是普世的，因此，普世的善就是一切有助于从痛苦中解脱的行为，普世的恶则相反。

八个字当中就包含了完备的解脱之道，这种简洁产生的震撼，和牛顿的力学三定律或是爱因斯坦的质能转换方程有共通之处：宇宙万物都由同一法则统御。然而，现代人很容易接受牛顿或是爱因斯坦，却认为2500年前的佛陀不足信，并不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根据牛顿三定律计算出行星轨道，更不是因为我们能够从质能方程演算制造出原子弹的过程。我们相信现代科学，只是因为我们所处的整个社会都是在现代西方科学语境中建构起来的。

内观要做的恰恰是解构的工作，从我们每个人朝夕相处却知之甚少的身体感受开始，剥去意义的束缚，还原本来的面貌。解构到最后，佛陀发现一切可以归结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的“三法印”，从这三条基本公理演绎出正确的实践道路，这条道路囊括戒、定、慧的八个方面，称之为“八正道”。

然而，时至1955年，这条道路几近湮灭。这一年，葛印卡31岁，是极为成功的商人。他出生在缅甸的一个印度裔家庭，全家都是虔诚的印度教徒，葛印卡本人还担任了缅甸印度教协会的名誉职务。从25岁起，随着财富的飞速累积，葛印卡的偏头痛也愈发严重，医生只有给他注射吗啡来止痛。有一天，医生告诉葛印卡，吗啡会产生耐药性，唯有不断提高剂量才能维持止痛效果。如此下去，总有一天吗啡会失去药效，但对吗啡的依赖却只会增强，到时候只能再用其他药物来抵御吗啡的药瘾。

葛印卡不得不抛下生意，去瑞士、去德国、去美国、去日本，一面寻找戒断吗啡的疗法，一面希望找到医生治好吗啡已经无法抵御的偏头痛。他没有找到医生，回到缅甸。但他回忆起来这绝望的境遇却十分感激——如果当年有医生治好了他的偏头痛，他也就不会遇到他的内观老师乌巴庆（Saya Gyi U Ba Khin，1899-1971）了。

所有现代医学方法宣告无效，葛印卡经朋友介绍来到乌巴庆的内观中心，他回忆道：“乌巴庆老师一开始微笑着给我介绍课程，但一听我说是为了治疗偏头痛而来，他立刻说：‘我不能收你，你走吧。如果你只是为了治疗偏头痛，请去找医生。为了治疗偏头痛来学习内观，最终一定是内观也学不好，头痛也治不好的。’我想，既然来到了老师门口，就像他说的那样，试试看。”

后来，葛印卡治好了头痛，留下来一直向乌巴庆学习内观。整整十四年后，在1969年，葛印卡第一次代表他的老师，回到印度传授内观，对象是他的母亲，后来邻居和母亲的朋友都闻讯而来，一传十、十传百，在印度，葛印卡不断收到教授内观的请求。当时缅甸政府对护照控制得很严，曾任缅甸政府多个部门的部长的乌巴庆没有获得出国许可，只能让葛印卡代其授课。

1971年，乌巴庆去世。他在政府任职期间，把内观法传向大众，但他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将从内观法从缅甸再传播出去，回到印度。自从阿育王在公元前三世纪派遣两位使者将内观法传到缅甸以来，这个远离印度佛学争论中心的国家将佛陀最原始的教导一代代通过师生口授保留了下来。这一传统延续到乌巴庆的内观老师，近代著名的缅甸僧人，雷迪尊者（Ledi Sayadaw，1846-1923）。乌巴庆曾在雷迪门下学习内观七年，但因为书面记载的缺失，再往上的传承就不得而知了。

1976年，葛印卡在印度西部的圣城纳西克（Nashik）建立了第一个内观中心。十二世纪的穆斯林征服抹去了北印度所有的佛教痕迹。时隔八百多年，内观法才重新在印度开始传播。葛印卡回想起自己在回印度的飞机上，心里一直在默数自己在印度认识的人，“不到一百个。”

如今，六大洲都建起了内观中心，能够提供完整课程的中心总共193个，只具备部分功能的非中心138个，每年有超过12万人参加内观课程。除去中国的六个中心单独运营之外，其他中心的课程全都通过统一的官方网站报名。学员每次课程的记录都进入统一的数据库，至少完成过一次十日课程的老学员还可以在手机上下载APP来访问各种资源。

2000年，葛印卡在联合国“千禧世界和平峰会”上，作为宗教和精神领袖发言。同年，他在印度孟买郊外开始建造“全球内观佛塔”（Global Vipassana Pagoda），纪念当年他的老师乌巴庆。2009年，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内观中心竣工，主禅堂可以容纳8000名内观者同修。

2013年，葛印卡去世，留下了一整套符合现代社会节奏的内观传习方法。他把内观法从纷繁的宗教语境中脱离出来，信奉其他宗教的人不用改信皈依，无神论者也不需要给神留下位置。针对政治、经济和日常生活，葛印卡从古老的佛法中发展了一套让现代人更容易接受的理论，全部现代语言表达，从不故弄玄虚，也不牵强附会。

最重要的是，佛陀被还原成为一位传授内观法的老师，一位伟大的老师，一个完全觉悟的人，但也仅此而已。

我的禅垫在第二排最右侧，室友的禅垫在禅堂的最左侧，我没法看到他的情况，但正如佛陀所言，每个人最终都只能靠自己。我左边坐着的一个男孩子，年纪很轻，应该还在上大学，打坐时盘起长发，状态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好。

我前面是个中年大叔，旧生，穿的衣服都颇有“禅意”，但他的状态却极为糟糕。他每隔几分钟就要活动肩背筋骨，不断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第六天以后，他除了每天“坚决静坐”的三个小时之外，其余时段几乎只是在禅堂稍坐一会儿就离开了。到最后，哪怕他留在禅堂里的时间，也是一直在活动僵硬的肩背和脖子，或是干脆向前趴在地上打盹。但他的这些活动对我的影响越来越小，当所有的情绪、意见、想法都能归结为身体上中立的感受时，这些情绪、意见、想法都没有那么强烈了。我依然能够听到大叔每一次的扭动，但心里的厌恶和烦躁越来越少，完全不像第一天那样想要跳起来把他踹飞。

坐在我后面的大哥是我在内观中心认识的第一个人。从动车下来，我就注意到这个背着Gregory登山包的人。我追上他，问他是不是要去内观中心。他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指指他的包，背着名牌登山包的人一定不会是当地人，而这个包只有半满显然不是来徒步的。

大哥从武汉来，他临行前一周才报的课程，没做任何功课，这才想起来拿手机找确认邮件中的地址。我已经叫好滴滴快车，让他跟我一起去。内观中心地址不甚详细，出发前我反复确认，担心找不到。但一上车，我就知道这种担心纯属多余。

“你们今天好多人去这里哈，我都来回好几趟了。出租车要30块，我们这个便宜。”他左手操作手机，右手掏出一张名片向后座递来，脚下还不忘记踩油门，“喏，这是我的名片，你们出来可以打电话给我，那里头可‘滴’不起来哟。你们这么多人开什么会啊？居然要开10天！”

我和大哥默契地笑而不语。其实此时的我们也根本解释不清楚内观如果不是开会，又到底是什么东西。

大哥在武汉经营过几家餐饮，现在想要真正开始创业，但又始终下不了决心，十分焦虑。他说起去年在新疆长线徒步十几天，和外界完全失去联系，但他的内心尤感充实。我没有跟他说我也是个徒步爱好者——毕竟我最长一次在野外也就连续住了四天，不够资格。他听说我是宗教学专业的，多问了我几个关于内观的问题。听完他长呼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就这十天，期望有所改变。”

但我可以听到身后的大哥这几天一直在变换姿势，状态不太好。他的室友已经离开，想必他俩之间也说过不少丧气话。而我的室友在隔壁讨论离开的时候，也一定给大哥造成了很多不好的影响。

第六天下午禅修结束，我的室友在台阶蹦上蹦下，兴奋溢于言表。昨日中午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他心存感激，不愿再耽误我修习。我颇感欣慰，以为他终于经历到直观经验上识破无常的通彻，跨过了这道门槛。但晚课结束，他向老师提问，我才发现一切根本就不对劲。

“老师，我想问一下，怎样算是内观练成了？”他问。

“内观是一种方法，因此不存在练成了一说。”老师答。

“那我这么问吧：我今天下午腿痛难忍，我想它是无常，决心坚持一动不动，看它什么时候灭去，试了做不到。后来我转念一想‘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腿虽然痛，但是我的腿根本不存在，就不存在痛了。后来我的腿真的没了，坐着一动不动。再往后——这可能有些旁门左道了，我想到‘诸法空相’，那腿既然是‘空’，整个身体也是‘空’，慢慢地，我的整个身体都没了。我还能觉察到呼吸，纯粹的呼吸。我睁开眼睛，发现‘我’已经不在身体里了，‘我’在两三米开外在观察自己打坐！”室友的激动溢于言表。

“那是什么在察觉呼吸呢？”老师毫无诧异。

“就，就是呼吸还在那里。”室友显然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

“你这不是内观。身体不能变成‘空’，要观察身体上的感受。”

我在禅堂另一端听到这里，知道老师的回答虽然简单，但准确无误。然而室友这么激动，一定不去细想。

“老师，我知道我这可能不是内观，但我实在观察不到什么痛苦啊。我们年轻人，可能没有经历过很多苦难，观察痛苦就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了。观察苦不成，我为什么不可以观察空？”

事务长在边上摇了几下铃铛——这是整个十日课程中他唯一一次这样做，因为室友已经超出了规定每人五分钟时限，而且问题已经脱离修行方法本身了。

室友还是坚持把他的体验又概括了一遍，认定其中包含了超过内观法的真实。老师仍然只是回答：“内观时，身体要有。”

回到寝室，他依然很激动，踱了几个来回，停在我床前：“你先听我说完，再决定要不要开口。”于是，他无比激动地详述了二十分钟他的对“空”的体验。他说：“我也许没有学会内观，但已经证得我想要来寻找的东西了。我很感谢你，要不是你劝说我留下来，我这趟就一无所获了。那种超越一切的平静，离身而成空的境界，太震撼了。”

我本想由他去了，但又想起第三天自己的“神秘体验”若无老师点醒，怕是就此落入宗教崇拜里去了，而无缘修习真正的内观。我怕他陷入迷狂中，坚持这样练习下去，以鹿为马，听他讲完，决定再开口破戒一次。我不认为自己已经可以凌驾于戒律之上，但我感到他急需我的帮助。

我没有劝他留下，只是给他指出这个体验中的一些破绽，希望他要仔细思考。他急欲反驳，我示意他先让我说完：“你仔细想一下就会明白，这些超越性的体验都没有超出你的经验范畴。‘诸法空相’也好，慧能的偈也好，你一直挂在嘴边，都不是凭空而来。因此，这种‘离身成空’的状态尽管有真实的成分，但是强烈自我暗示的结果。再者，这种‘空’也不是真正禅宗顿悟的‘空’。你仍有认知来觉察呼吸，因此仍需要借助外物来证得‘空’，这样的‘空’就不是真‘空’。”

他听了，稍稍冷静下来。

我接着说，他讲“年轻人没有苦”是不对的，打坐时身体上的疼痛不就是最明显的苦吗？

他沉思一番，承认自己曲解了痛苦的涵义，突然想起来，自己生活确实充满了痛苦。他十六七岁的时候，读了很多尼采和叔本华，感到自己的命运被一种“悲剧必然性”笼罩。他在苏北的一个小县城里读高中，没有人可以讨论这样深刻的话题。他手足无措，十分痛苦。他不能让父母知道，因为父母只会瞎担心，搞不好要送他去医院，而不能真正理解这种痛苦。后来他上了大学，告别县城，这段痛苦的回忆似乎告一段落，但它们没有得到解决，只是埋进了潜意识深处。“我现在这样说出来，那种感觉好像又隐隐要浮现。我好不容易走出来了，不想再把它们挖出来。”他坐在床边，摇摇头。

他又想起来自己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都没了联系，但他们之间大多数人的命运都可以想见。“成绩不好上不了大学，就去了附近的工厂，做一个焊接工人，或者流水线女工。他们的命运就是被这种悲剧必然性笼罩着。”他质问，“为什么从小到大从来我们就没有得到心灵的教育呢？”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能说：“我们此时此地不就在接受这样的教育吗？可你却要走了。”

“可是，我真的不想把好不容易埋进去的东西翻出来。我不是不关心根源性问题，而是我在年纪很小的时候，被这些问题折磨了太久，蹉跎了这么多年，现在我不想再回去了。”

一阵沉默，我问他为什么不按照内观法，试一试观察腿部疼痛的实相。他说，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裤子和腿接触的感觉。我问他，前几天观呼吸的时候，在鼻孔和上唇之间的区域能不能察觉到感受。

他惊讶极了，说他只是从头到尾在观察呼吸，问我有什么感受。我说各种各样的感受，脉动、刺痛、热、扭动，还有说不清的感受。

他突然知道问题在哪里了：他第三天早课没听清指示，不知道要从单纯观察呼吸转向感受。所以到第四天，他突然听说内观要从头到脚观察全身感受了，无论怎么努力都感受不到。

我也很惊讶，问他为什么在例行进度检查中，不向老师提出。他说，他那天提出了，老师没有理解，只跟他说要耐心地观察。

我记得第三天的课程指示至少在不同时段重复了三遍，第四天上午共修开始时也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室友为什么会一遍遍错过和曲解，也许他的潜意识一直在阻碍他把这些痛苦的回忆重新挖掘出来吧。

次日中午，室友走了，在我的床头柜上留下一张餐巾纸，写着他的手机微信号。他走上了附近的李家岩，又沿着乡道一路走回了高铁站，走了四个小时。

晚上开示，葛印卡按照惯例说：“第七天结束了，你们还有三天可以用功。第十天上午，神圣静默就会解除，我们已经给心做了很深的手术，需要敷上药膏，使其疗愈。很多学员在离开内观中心后，回到外面的世界，都会感到极大的冲击，第十天就是给你们的缓冲。所以，真正留给你们用功的时间只有两天了，要精进地用功。”

但时光就是这样，想要捏得越紧，就跑得越快。第十天凌晨四点半，最后一堂早课，禅堂里只来了不到一半学员。木桥上结着水汽凝成的薄冰，空气清冷，万籁俱静，是一天中最适合打坐的时分。从第七天开始，我只要在禅堂坐下来，就立即可以进入状态，但此时却倍感焦虑，心念飘忽不定。

两小时如坐针毡，像第一天那样漫长。走出禅堂，木桥上的冰霜早已化去，大巴已经载着第一批游客已经开始“喊山”——“啊～～～～”“啊啊啊啊～～～”——他们对着大山呼喊，释放城市生活带给他们的压抑和焦虑。这是十天里，内观学员们受到唯一的外界干扰。

我当即醒悟，我对安宁清净的禅修环境产生了贪爱，而贪爱总是滋生痛苦。对根除贪爱的方法和环境产生的贪爱也不例外。痛苦从来不缘于外部对象，而是深藏在我们的心理认知模式之中。佛陀所教大道至简，他已经发现了正确的道理，并且走到了终点。可是这种方法实践起来，就好比站在一双直立的筷子上，唯有时刻保持觉知和警醒，不偏不倚，方能前行。

早饭后，最后一小时“坚决静坐”，我只是观察当下的感受，一点一点观遍全身，没有焦虑烦恼，也没有奇迹发生。三天前，我在背部感受到微妙的流畅感，这代表过去习性反应在这个区域的表层已被清空。但葛印卡反复警示，这种畅快的流动感绝不能成为贪爱的对象。愉悦的感受远比痛苦的感受危险，因为人只要认识到痛苦的无常，也就容易忍受痛苦。但愉悦常常使人放松警惕，沉浸其中而不自觉。努力了三天，我还是没能在全身都形成这种状态，反而有所退步，但只要保持平等心，感受既然没什么分别，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散课钟声一响，我前面的大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禅堂，跳下台阶，奔上木桥，挥舞双臂，放声长啸。其他人慢步走在后面，都咯咯笑了起来。

九天来来去去，大家对彼此面孔都很熟悉，但真要开口，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在木桥上，坐在禅堂远端远端的一个旧生——我不知道是2号还是10号——特意追上来夸赞我的表现。他经常看到敲钟之后，我还在继续用功打坐。我听到表扬，心里自然高兴，但也立刻提醒自己要警醒虚荣。据他观察，我和我左边的15号小伙在新生中状态最好，“那小伙子才20岁，不可限量啊！”

回到饭堂，大家排队领取手机。走廊上串起绳子，挂起了全世界各地内观中心的简介。我看到这么多文字，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九天，我已经把我和室友的牙膏、洗发水、沐浴露的配料表和生产厂商地址的读了好几遍。

坐在禅堂第一排的都是旧生。我状态不好的时候，就会观察着他们的背影。1号和2号在远端，看不真切。8号就是一直扭动的大叔，7号也是个大叔，常常对8号流露出些许不满，但7号大叔也不算特别专注。3号到6号，正对老师法座，才是这一次课程最顶尖的学员。

3号是个高瘦的小伙，在报到日帮忙封存手机，但不是这次课程的法工。中间几天，他一直挂着很重的黑眼圈，状态不佳。此时，餐厅外新挂起了几根绳子，上面串着世界各地内观中心的简介。他沿着绳子，不断向新路过的学员强调，语气中满溢着自豪：“这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全世界一共有将近两百个内观中心。”

4号也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我经常把他和3号搞混。但4号无论是否“坚决静坐”时段，打坐永远是纹丝不动。有时候，敲钟过后他还会继续坐上很久。有一次，他一直从上午坐到了下午。

5号是个老僧，六十岁上下。他应该附近佛寺的出家人，本门也许有其他禅修法门。但在这里，他像其他人一样，只是一名内观修习者。绝大多数时候，老僧和4号像两尊佛像一样。但内观其实对于心力消耗很大，老僧年老体迈，精力上要差一些，碰上休息不充分，偶尔显出倦怠。

6号大哥一头精神的短发，运动裤、羽绒服，裹围巾，用星巴克茶杯喝水，不像3、4、5号那样，一看就是出世修行的模样。最初三天，我每逢坐不住睁开眼的时候，就会看到6号大哥一动不动的背影。我总是想，他能坐好，我只要努力，就能坐好。

我正准备向6号大哥搭话感谢，9号来问我是不是新生，看我坐得挺好的。9号和我的对话一下子把15号吸引了过来。紧邻而坐九天半，在每天12小时的禅修中，我和15号对彼此每一次烦躁的挪动都听得一清二楚，对于每次抵御痛苦的侵袭时粗重的呼吸也听得一清二楚，如果当时可以交流，一定有很多话可以说，但时隔数日，这些在当时无比粗重的体验，留下的印迹却如此模糊不可辨认，既是无常，也就失去了谈论的意义。

9号分享经验，说打坐的时候身体要稍向前倾，使坐骨而不是尾骨受力，不然坐久了尾椎容易出毛病。15号一下子产生共鸣，说自己这两天尾骨“超级痛”。9号说：“第一排中间还有个师兄，我看他最后几天一直拿围巾垫在尾骨下面，就是坐姿不对。待会看到了他，我要提醒他。”这时候6号大哥拿着星巴克水杯走了过来。“就是他，我去提醒他一下。”9号追了上去：“师兄，我给你提个醒哦，我看你一直拿围巾垫着尾骨，你打坐的时候太后仰了。应该稍微前倾一些，这样受力在坐骨上才好。”6号大哥一愣，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指摘没有做好准备。他算是打坐最好的学员之一了，却突然有人告诉他坐姿有问题。他欲言又止，只是礼貌地点点头。

9号回过来跟我说，他看我是双盘，基础应该很好。其实我在后期只是偶尔试过几次双盘，虽然能坐下去，但感觉太分散注意力，反而不如散盘效果好。但被人注意到、被夸基础好，我心里还是浮起一点虚荣，笑笑没有说破，就当作是去到外面世界的缓冲。

我向6号大哥表达了我的谢意。他也注意到我作为一个新生极为用功。我在第八日的旧生进度检查时听到6号大哥说他已经可以在全身表面感受到微妙而流畅的共振了，随后就要从表层透向身体内部了。我对大脑内部的感受特别感兴趣，现代医学认为，尽管大脑处理各种感觉，但本身没有触觉。他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前他也只能感觉到零星的振动。我又问，双盘的好处到底在哪里？他说，从佛陀到后面历代的大乘高僧，都是双盘的，小乘那边有一些单盘的大师，但终究是少数。我听完有些失望，但人与人的语言交流本就是这样充满着表达和理解的隔阂。

大哥听说我是学宗教学的，问我对大乘小乘之分有什么见解。我这几天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没有文献可以确认我的想法是否正确。我只好硬着头皮说一些体会，说佛陀原始教导似乎对“第一推动力”没有明确的解答，讲轮回的中止，却不讲轮回的起源，而大乘无论是中观派还是瑜伽行派都对这一问题有进一步的探讨。再有，大乘实践上过于强调“方便”。尽管佛陀也因材施教，但大乘教派发展到今天，似乎把原本“方便”的手段倒置为目的了，烧香拜佛求福报喧宾夺主成了人们信佛的目的了，因此我认为“大乘非佛”的说法也有几分道理。

大哥听罢大概也觉得失望，对大乘一番辩解，他建议我多读南怀瑾，会对大乘修习产生更深刻的理解。我一直觉得南怀瑾是个“佛普作家”，也看过一些，觉得不深刻。如此一来，交流的隔阂就更大了。

我去领回了手机。于是，不神圣的闲聊又被更不神圣的手机取代了。每个人的拇指都飞速在手机屏幕上点击、滑动，像是久旱逢甘霖的海绵，疯狂地吸收外界信息、作出反馈。大家复归沉默，取而代之的是微信提示音此起彼伏。我对面的胖墩笑呵呵开口了：“咱们也算是在这桌上一起吃了十天饭。”

“我开始还怕你也走了，这桌上就我一个人吃饭呢。”我把手机静音熄屏放在一旁。19号是个小个子胖墩，每天早饭和中饭都会猛吃一大堆坚果，我粗略估计了一下，眼前这一堆杏仁至少有50个，有时候还会把中午的坚果藏在碗里，晚上茶歇的时候偷吃。我一开始以为他也很快会退出，但他却一天又一天留下来。

“没办法，老板逼得紧。只能硬着头皮熬下来。”他苦笑道。

“老板？”

“哦？你是自己来的？我还有那桌几个是一个公司的，我们老板信这个，要求员工也来。本来我们这桌的几个人，他们是另外一个公司的，他们老板管的不严，所以中途退出了。”

我恍然大悟。第二天，就有两撮人开始“聚众讲话”。从生活区走到禅堂，要过一段二十米长的木桥，他们就在桥头汇合。这里视野开阔，如果事务长或是其他法工经过，他们远远就能瞭望到，避免被抓个正着。他们挤眉弄眼，抱怨，偷笑着看着其他严守戒律的学员，得意于自己能够在规矩边缘游刃有余。

但他们的破戒之旅并不长久，五人中的三人成为最早退出的，剩下两人仍时不时偷偷讲话，但只有两人，聚不起众了。这走掉的三人都和我吃饭在同一桌。一桌五人，我是16号，20号走得最早，第二天就退出了，我都记不清他长什么样。第四天早课结束，18号早饭来得很迟，看起来很低落。馒头和菜都不剩了，他只打了一碗稀饭，17号递给他一个馒头，他眼含泪花地啃了起来。午饭，他俩的座位都空了。

“那老板自己来过吗？”

“来过两次。”

站在绳子边一直在介绍世界各地内观中心的3号这才走进餐厅，这是他第12次完成十日课程了。中国各地的内观中心之中，他只有丹东没去过。

3号对目光接触很敏感，他总是会看向斜下方。他目前没有固定的职业，隔一段时间换一所寺院，以义务劳动换取食宿。他说，他不打算在中国的寺院出家，“这种修法”不是他想要的。目前，他在全国各地的内观中心反复修习课程，早就满足了五次十日内观课程、一次四念住课程和一次法工服务的二十日长课程报名资格。他打算下一次就报名长课程。等到时机成熟，他打算去缅甸的寺庙出家，依循佛陀原始的教导来修习。他说，目前他还需要父亲资助路费，但是父亲很支持他的内观事业。他父亲已经修习内观整整25年，清楚这条漫长的道路不仅需要坚定的决心，还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3号有这样的愿望和决心，很不容易，他的父亲完全支持。

3号就像一个当代中国版的“达摩流浪者”，只是现代化的高铁不再像半个世纪前加利福尼亚州的货运火车那么好扒“顺风车”了。按照佛陀的本意，僧人不应从事劳作，否则产生私产，诱发执着。最理想的状态中，僧人托钵乞食，随遇而安。这种流浪者式的生活，与今日中国的主流价值判断格格不入。其他人听闻3号故事只言片语后，冒出来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怎么赚路费、怎么赚钱养活自己？

3号一遍遍面对这些质疑，承受着。他说他的父亲以前是一名物理学教授，后来受到了打击，才转向内观。我不知道他所说的打击指的是政治运动，还是《三体》小说里描写的那种对于物理学基本法则的怀疑。我细问下去，他摇摇头，斜眼盯着地面：“你听不懂。”

我正要回寝室，一个大叔笑嘻嘻地拉住我。他是19号的同事，拿着新建的微信群，请我帮忙去加一下所有人：“小帅哥，这里你最帅，你去找别人加比我们这帮糙汉容易得多。”我婉拒了。这么多人的背景千差万别，来意和去向完全不同，就算把所有人都拉进一个群里，又有多少可说的呢？

从心底里，我更希望这作为缓冲的第十天不存在。大家互称“师兄”而没有“师弟”，第几次上课，又去过几个中心。微信加过了就要问在哪个城市、做什么工作，这个城市出了几个老师，老资格学员里谁又和谁互相认识。我突然有些害怕葛印卡的教导像当年佛陀的教导那样，失去本真，出现派别，成为宗教，最后只剩下仪式和崇拜，而正法再一次失落。

我更希望大家喧嚷着到来，沉默着离开。语言、理性、逻辑的边界之外，才有内观体验到的实相。既然一切都在可以言说的范围以外，我们就应该像维特根斯坦告诫的一样，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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