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本导演得奖,我们在高兴什么?
本届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大奖,由日本导演是枝裕和新片《小偷家族》夺得。今早起床,看到我的朋友圈有好几位文艺青年在昨儿半夜就刷屏了,一片欢呼。
在中国,这样跨越国界,为别的国家获奖而喝彩,此前一般都发生在球迷身上,而且一般挺的都是欧洲那些国家的球队。在文艺领域,这样的时刻很少。而喝彩对象又是属于地缘关系复杂暧昧的日本,就更少见了。
作为一个看过是枝裕和绝大部分电影的观众,我也挺高兴的。我知道,大家之所以这么欢呼,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他代表亚洲导演时隔八年(上次还是泰国的阿彼察邦)第七次摘到那片金叶子,更是因为,我们一直都喜欢他的电影。
除了是枝裕和,当今日本还有哪个文艺工作者能在中国有这样的号召力?
宫崎骏算一个,村上春树当然也算一个——他如果拿了诺贝尔文学奖,中国文青群体绝对会敲锣打鼓狂欢。
然后似乎就没了。岩井俊二?过去行,现在不太行了。北野武?越来越邪典,粉丝范围好像也不够宽。
真没想到,曾经被我认为是绝对小众的是枝裕和导演,现在在中国会红到这个地步。
他的电影,看起来总是清汤寡水,通常都是围绕一个大家庭,讲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直到剧终,也看不到什么明确的矛盾冲突,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过就是老人的一些唠叨,孩子的玩玩闹闹,以及中年人的琐屑烦恼。
看惯商业大片的观众,初次看他的电影极有可能会睡着。即便是他的老观众,比如我,在看那部大热门的《海街日记》时,也打了会儿盹。(真不好意思说我是他的粉。)
可是假如当天精神状况非常好,一不小心就把电影认认真真看完了,就会通体舒泰,好像去汗蒸房蒸了一个小时。总会有几个画面,几句台词,印刻于心,久久挥之不去。
我们喜欢他的电影,再正常不过了。东亚地区的家庭观,本来就是极为相似的。是枝裕和自己也说了,他受了侯孝贤很大的影响。而且他爸爸出生在台湾,他自然也与中国渊源颇深。
于是我们看他的电影,很容易就在恍惚之间,看到自己家庭的影子。
再加上,我们自己这边,现在已经很少有导演拍家庭片了;一部接一部专攻家庭片的,更是一个都没有。我们的导演都要么奔着钱去了,家庭片太难有票房;要么奔着奖去了,家庭片看起来好像又没什么逼格。在此之前,谁能想到金棕榈大奖会颁给一部东亚家庭片呢?
我们的导演不拍家庭片,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没有生活。传统的大家庭在我们这里已经分崩离析,每个人都在逃离家庭,逃离故乡,奔向北上广大城市,奔向独立自主的新生活,在出租屋吃泡面,在夜店嗨翻天,在白天无精打采,在夜晚失眠。我们没有家庭生活,或者只有小夫妻组成的小家庭,一年才回老家一次。
而亚洲那些优秀的家庭片,不管是是枝裕和,或者他的前辈小津安二郎、山田洋次的作品,以及李安的父亲三部曲,最关键的角色,一定都是老人。在那些电影里,老人会统领整个家庭的气氛,并且说出最能打动人的台词,给出人生经验的总结。
对于我来说,是枝裕和的电影最打动我的,通常都是树木希林。这位老太太几乎出现在是枝裕和这些年的每一部电影中,成为一个符号性人物。
她所扮演的老母亲,表情不多,话有点多,而且比较刻薄,喜欢背后吐槽,或者当面三两句冷言冷语怼得你哑口无言。
比如,《比海更深》中,晚辈让独身守寡的她出门多认识些朋友,她沉着脸回一句:“那只意味着要参加更多的葬礼。”
《步履不停》中,她的大儿子多年前因为救落水儿童身亡,那之后,她每年都要请那个被救的孩子到家里来,为的是让对方不要忘记自己的儿子。对那件往事她一直耿耿于怀,甚至坦然承认,自己还在恨,并且不打算放下这恨,因为“如果没有人恨,我会更加难过”。
这算心胸狭窄吗?即便算,你也不忍心责备她。
《比海更深》中,她又忽然对不成器的儿子好一番教导,猛灌鸡汤。
说完还要来一句:“我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很了不得的话?”脸上还是没有表情,看不出是洋洋得意。
是枝裕和说,之所以要跟树木希林合作,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影子。而只有让树木希林来演一个毒舌的老太太,才不会招人讨厌。
要知道,树木希林年轻时可是个cool girl,她和摇滚歌手内田裕也相爱,闪婚然后分居,几十年来一路相爱相杀,还拍下过如此炸裂的照片:
老太太今年75了,身体也不太好,前些年确诊了乳腺癌一直没有康复。这里借个机会表达一下对老太太的爱,由衷希望她能健康长寿。
对了,《小偷家族》里依然有树木希林,这次戛纳她也去了,从cool girl变成cool grandma。她现在的表演,真的是且看且珍惜了。
是枝裕和镜头里的树木希林,正如李安镜头里的郎雄,都是特别真实的老人,我们认识太多这样的倔老头,这样的刻薄老太太。为什么明明有缺点,可我们还是讨厌不起来呢?
另一个问题则是,为什么总是这些老人,构成了一部家庭片最打动人心的要素?
我觉得是因为,老人再怎么顽固、刻薄,他都是无害的。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渐渐变得无所求,最大的心愿就是好好活着。年轻时曾经炽烈的欲望之火,年老后总是会熄灭的。
《饮食男女》里的郎雄倒是没有熄灭,又搞起了黄昏恋,可那也是面对自己。至于各有状况的几个子女呢,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喜宴》里的郎雄在得知儿子是同性恋后,也只好接受现实,缴械投降,因为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
是有很多讨厌的,爱控制干涉别人的老人家,不过那很可能是他还不够老,或者还没意识到自己老。
我奶奶就是个例子,之前一直都很好强,什么都想要,动不动就怼天怼地,五六十岁还是这样,直到现在七八十岁,一下子就温顺了,非常容易满足。即便偶尔刻薄,也只是看透人生后的小吐槽而已。
家庭片要讲什么,要讲人生啊。而讲人生,不可以没有老人。
可是现在的中国电影里,还有老人的位置吗?
家庭片曾经在我们的电影传统里占有非常重的份量,老上海拍的那些电影,恐怕一多半都是家庭片。有个老演员叫吴茵,经常演各种老太太,比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乌鸦与麻雀》、《万家灯火》,我尤其喜欢《万家灯火》。
后来中国电影一度只剩下革命战争片,到八九十年代家庭片又有了回潮,其中我觉得最典型也最经典的一部,是《过年》,讲一大家子人在春节团聚,由一团和气到鸡飞狗跳。这部电影是绝对的全明星阵容,但最亮眼的毫无疑问是赵丽蓉演的老太太。
大陆男演员,能和赵丽蓉演的老太太一较高下的,我觉得要算朱旭演的老头儿,《变脸》、《心香》、《我们天上见》,都非常好。沧桑的、固执的、慈祥的,各种老头儿,每一个都让人过目难忘。
我们演得好的老演员有很多,只可惜,愿意拍他们的,又能拍得好的导演,太少太少。
我已经好几年都没在中国电影里看到一个喜欢的老人形象了,也好几年没看过一部满意的国产家庭片了,于是,只有去是枝裕和的电影里,体会印象中曾有过的,或者理想中的,大家庭的温暖与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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