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对《满足吧!好奇心》表示怀疑
这几天朋友圈里热转一篇文章《人类学家集结号-我们共同走遍世界》。这是一篇征集帖,缘起是youku要办一档节目,征集“懂行”的人类学家带领观众一同“猎奇”。为了吸引苦逼惯了的人类家参与,节目组特别准备了如下奖赏:
1、一笔不菲的收入。具体多少我们也没办法替老板做精确回答。总之会比现阶段学术收入高好多倍(如果你是在学术圈的话),不需要提前一年向学校备案出国计划,更不需要报账。同时,
2、一次欢乐的衣锦还乡之旅。想想啊,带着浩浩荡荡长枪短炮的节目组,回到你当初苦哈哈抽个烟还得借火机的田野点,对着自己的哥们姐们大妈们说,我来看你们啦,真真泪眼婆娑。当然
3、一次互为他者的实验民族志学术计划。这是一次人类学家+的活动,这个加,跨越学科,跨越阶层,跨越肤色,最终融合在一个个镜头里。顺便,
4、资助你出一本书或者一系列的书,以及其他产出。
说实话,作为一名曾经励志为这个学科奋斗终身并把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奉献给这个学科的一个普通中年来说,读完这篇征集帖,我的心情是复杂的。确切的说,就像小学生作文里常常写到的”思想斗争“,一个声音在咒骂,另一个声音却在喝彩。
喝彩的声音说:这么多年来,人类学一直闭门造车。人类学家常常以市外高人自居,而却是十足的边缘人。她/他们的声音只限于高头讲义和佶屈聱牙的学术论文之中。一般人谈起人类学家,犹如外星人一般的存在。现在流行大众文化终于向独善其身的人类学家们伸出了友谊之手。人类学家通过这个节目,不仅能极大地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同时又能收获”一笔不菲的收入“,”一次欢乐的衣锦还乡之旅“,”一次互为他者的实验民族志计划“, 另外还能”出书“,显名于庙堂之上。这难道不是天上掉下的好机会吗?
对于人类学这个学科而言,这也是难能可贵的机会。哈哈,我们终于要飞黄腾达了。我们也终于成为电视上的”专家学者“了。或许,节目播出,没准能掀起一股小小的人类学热,没准那些滞销的人类学读物又能多卖出几本,没准明年又有几个热血青年报考人类学专业,或许也会像俺一样立志为人类学奋斗终生呢。最重要的是,人类学或许一举成为”显学“——站起来的人类学家终于可以挺直腰板,对那些常常嘲笑咱们的社会学家,经济学家,政治学家们翻一个白眼,硬气地报以轻蔑的微笑。
节目的策划邀请了好几位资深的人类学人。我相信,几位的参与,其初衷,毋庸置疑,是好的。正如文章所言,通过节目,”想让人类学走进公众生活,想让人类学家多几条学术之外的路。“作为一名心系学术,却走投无路,转而投身业界的人类学毕业生,这句话说的简直让人想流泪。是的,如今的人类学,学术道路实在是太过于艰难了。通过这档节目,为人类学挣下一些知名度,为何不行呢。人类学难道就一定要”穷,则独善其身“吗?
可是,我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又在说,不行,这坚决不行。在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长年的学科训练,让我的心里立刻冒出了一百种批判的念头:学科原罪感,殖民主义,反思人类学,不平等关系这些批判确实如泉水般汩汩地冒了出来。这些观点,已经被前人说烂,再重复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重复一遍,不过是没有营养的口水话。
这则征集令,最让我耿耿于怀的是”猎奇“。 正如节目的名称所言,这就是一档”满足好奇心“的节目 (不由得不吐槽一下这个名称,满足吧,好奇心。这句式为啥这么熟悉)。有人会说,满足好奇心有错吗?好奇心本身当然没有错。作为人类,我们本来就有一种对于智识的兴趣,于是才有文化, 才有humanity(这里用的是”过气“的列维斯特劳斯的观点)。有了好奇心,我们才会发明数学、哲学,才会用天文望远镜仰望星空。我们的好奇心无处不在,因此,我们乐此不疲地”猎奇”。
可是,基于“猎奇”的”好奇心“最大的问题在于这是一种“凝视(gaze)”的关系。在一种凝视关系中,我们区分了自我与他者。被凝视的对象成为了“他者”。 我们不断地凝视她/他们,像一个窥淫癖一样探察她/他们的秘密。人类学家在田野中很少能够与“研究对象”保持一种“日常”的关系,而是时常充满了矛盾与冲突的紧张关系。(这一点不难理解:你一个人类学家空降到和你八竿子打不着的田野之中,一下子进入到当地人的生活世界中。你算个啥?在当地的社会网络中,你不属于任何一个节点,现在却如同一个钉子一样打进了当地的生活世界中,如此突兀,如此鲁莽(如果你告诉我,你与田野对象的关系非常“好”,非常“自然”,说实在,我有点怀疑你是不是真正做过田野 )。还好,当地人以某种方式接纳了你,你以一种“奇怪”的姿态被“链接”进了当地的文化网络中。不能不说,当地人对你是有期待的——对于你的社会角色是有预期的。)在这种紧张中,人类学家却在不断地制造出“他者”——这些“他者”定然不是与你我一样的“正常”人类“。总而言之,他们的身上,或者他们从事的活动,总是与我们相差甚远。他者身上,充满了人类学家要寻找的”奇“。
好了,你已经在田野中过了一把”猎奇“的瘾。你的人类学写作有没有给当地人带来好处我不知道,可你现在却要变本加厉,领着一帮长枪短炮外加一个两个四线小明星小网红浩浩荡荡地跑到你”研究“过的社区,还把这称为”衣锦还乡“?你有没有问过接纳过你的社区?你有没有考虑过节目制作后产生的后果?你有没有承担责任的能力?你也许会说。节目播出后会带动当地的旅游,会让他们得到更大的帮助,或许你也很慷慨,你愿意把你所得的报酬都捐给当地。我想说的是,你能不能完成这些承诺我不知道,但在你决定把节目组带去当地之前,请摸着你的良心回答好一个问题:假如你把你的研究对象视为”亲人“视为真正的”朋友“, 你会不会把他们曝光在镜头前。你又有没有能力可以控制节目制作的最终叙事方式,以及传播方式?对于这些,我是没有太多信心的,可是,如果你已经想好,那么我绝不拦你,只是,作为曾经的同行,我想提醒你:身为人类学家,你应该衷心感谢那些接纳你的社区。这是社会的”礼物”。 所以请你也用“礼物“的准则对待他们。
最后,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