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4日,章节二
那些树最终都会被砍倒,他们最后的死亡不是因为要变成冶炼的燃料。以集中力量办大事为目标进行的砍大树烧锅炉最后演化为一场名正言顺挖社会主义田跟脚的狂欢,那个年代的人们将树根挖走后修葺了蜿蜒而上的田埂,再如小狗舔米汤一样悄悄咪咪的一锄头或是一洋挖挖不断扩张自家土地的面积。山坡的角度没有人测量过,唯一可以确定的事这里的泥土再适合种植洋芋不过了,只消得把洋芋切成不大不小的快快放入铲好的地里面,撒上几颗化肥盖上土。整座山开垦过后种满了洋芋和荞麦,我们在来到山上后丝毫不担心刨不到洋芋,第一拨的洋芋就像割过的第一茬麦子一样总会有落下的麦粒掉在田野中。用手顺着露出土壤的茎叶一拔,那些还在生长的大小不一的洋芋裹着泥巴被揪了出来。我们并不贪心,满山洋芋如三千东流水,只取一两个吃下肚。毕竟小学生干的事,怎么能叫做偷呢,我们只是孩子啊,朝气蓬勃活蹦乱跳热爱祖国投身四化建设的小砍头们。是捡,捡肥皂捡哈皮的那种捡。一堆就在围墙边上的包谷杆烧过的灰烬成为了我们生火的最佳选择。这堆残留的灰烬被一圈小土块包围住,旁边没有柴火燃烧到外面的痕迹,小土块围成的圈很圆,旁边还多出了一点,一眼看去就知道之前生火的人是个老江湖了。还没等火点燃,小淼第一个将自己手头的洋芋扔进了包谷杆的灰烬里,其他人则抱来了各处搜集到的柴火,有包谷杆,树枝,枯草。我们点燃了从田埂上拔下来的不知道名字的枯草,这种细长的草很适合引火,之后又把包谷杆和树枝添了进去。包谷杆烧起来很快,在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用它来当柴火,等最旺的火烧过,其他几个人也把洋芋扔进了火堆。这个时候的火堆芯子已烧的通红,不存在浓浓的烟雾,现在放洋芋进去刚刚好。
那天的风有点大,小佳好像是穿了一身足球队服,小栓和我穿了钉钉鞋和运动裤,小淼则是一副森女的打扮,这跟他白净的面容很搭。我们边聊天边等待着洋芋变成烧熟了的洋芋,小佳向我们炫耀起他刚学会的口技,动次打次动次打,动次打次动次打……手上还不断变换着打架子鼓的姿势。年少无知的小栓小淼和我被这动人的节奏深深折服,如果我是个四川人一定会按捺不住内心的澎湃大声喊:窝日你吗卖批哟你再唱大声点噻,给老子。那个旋律可以绕梁三日直抵人幼小心灵最深处的咔咔蝈蝈,尤如学校旁边村子里的老奶晒干辣子面敲簸箕一样带劲。后来每当调皮捣蛋的子弟双手捧着课本被罚站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时候我总会听到这个节奏,老师指着那些小砍头说,给我站直了站正了,站不好动一次打一次。
那堆火旁边的墙壁上可以看到被烟熏出的很深的黑印,能想到这是一个在适合不过围墙那一面的人翻墙过来进行笼火仪式的神圣而隐秘的场所。似乎在那个年份对火苗有着如痴如醉情结的人都喜欢在墙根jio有的事没的事就整把火出来。灯光球场旁边的大树下经常可见到玩火的小砍头们聚在火堆边,他们就这样坐着或站着,不烤洋芋也不互递从小卖部买来的散烟,吹着牛扯马马扯牛的牛比。到了冬天更会见到一些破衣喽嗖呢流浪者独自一人或是三两结对围坐在垃圾堆边烧垃圾取暖。这里的夏天阳光穿过云层,从山上往板桥镇的方向看去耶稣光照耀着山川沃土,腊月前后突来的冬季寒流又会把小镇淋的像青红里的晦暗小城一样阴冷刺骨。那些个报团取暖的流浪者随着中国男足踢进世界杯以后慢慢从小镇街道和工厂生活区消失,喜欢zhua球的孩子在那一年找到了周末整天在外玩闹而大人们毫无反驳的理由。我确信这个十八线小城里很多人都是信仰烈火渴望燃烧的,当我离开工厂子弟学校到地方中学去上学的时候这个判断得到了印证。
围墙的里面是工厂子弟学校,跟很多三线建设时成立的工厂学校一样,这个学校涵盖了学前班到高中,考不上高中的子弟可以去读中专,将来为祖国的化肥生产贡献一铲子的力气。小淼小佳小栓小宇小博小坤小文小杨小涛小倩小芬小露小睿小梅小楠小媛小妃小瑾小莉……几十只子弟都是在这所学校念书。学校建在半山腰上,操场的五星红旗是飘扬在这座小镇最高的旗帜,在学校里发生的故事我忘记了很多,恰如我没做作业第二天头发卷卷的杨老师也是我的班主任问我时我回答的那样,我忘记了。他曾经在我上小学一年级第一天报到时将我的民族填成纳西族,理由是他看见我爸也是一头软绵绵村长的头发有着西南少数民族同胞们都相似的黝黑肤色。但我猜合理的解释是我爸属于一个将火奉为神灵的民族,而杨老师填学生信息表的时候瞬时记忆断片,写不出那个正确的字来。
在闻到一阵香味后,我们判断火堆中的洋芋该出膛了,小佳用树棍把洋芋给扒了出来,个个都是黑糗掉啊,小淼看着跟煤球一样黑打打呢洋芋说,还好我们也有解决的办法。小佳捡来两根包谷杆,撇了杆杆上的皮下来,晒干的包谷杆皮很脆,可以拿来刮洋芋。就这样每个人手里拿着洋芋使劲的刮着,这次火候掌握的依然差点意思,包谷杆抱来的太多了,烧焦的洋芋皮很厚,完全不像街边老奶用碳火慢烧耐心翻烤外焦里脆的口感。可惜我不喜欢吃那些老奶整呢洋芋,我要自己烧,自己笼火,打破镇上村子里老奶呢街边洋芋垄断,锻炼个人动手能力。我们烧出来呢洋芋直接用手就能掰成两be,厚厚的糊皮里面包裹着熟成一包糟呢芯子,咬上一口,很面很软,嗯,这是老品种呢洋芋,小佳点着头说。当时的我们并不知道洋芋其实还有这样那样的划分,对于依靠洋芋解馋的小伙伴而言,洋芋就是洋芋,烧洋芋是最简单的洋芋,而笼火是业余爱好。大家啃着手上的洋芋,很快嘴皮上就糊了一圈黑黑的洋芋皮灰,那个时候出门都不带纸,拉屎就撕作业本,擦嘴就用手袖抹。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火堆燃尽了,洋芋啃完了,小牛比吹完了,大家各自沾满烟灰的脸蛋上又出现了上数学课听不懂《小明和小红同时回家小明每小时走五千米小红每小时走两千米小明每走三千米要躲的路边拉屎半钟头问什么时候小明和小红可以手拉手一起走》这道题的神情呆滞。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不是说这道题,而是当一个困扰你的事情十岁时你想不明白,到了三十岁可能你又想不明白了,这样子的事情在人生中随地可见。
当我们各自从目瞪狗呆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小佳说,我要去zhua足球了,高一级的子弟在灯光球场等的我过克,我现在颠球阔以颠十个。这样的解释让我跟小淼小栓又大吃一惊,小佳成为了我们之中的佼佼者,动次打次让他变身为我们心目中子弟学校小学部屈指可数的说唱歌者,进步飞速的右jio颠球又让他跻身高一级的俱乐部,他最擅长的停球转身过人让我们争相模仿。他挥了挥手,走了噶,灯光球场见,说完就顺势一个单手支撑跨栏跳过横穿墙洞的大水管,再抱着挡土墙边的管子梭到地上,跳着碎步奔向了灯光球场。小淼看了哈自己崭新的小白孩,那是一栓样式新颖的运动鞋,已沾满了红颜色的泥巴灰,小淼感觉到一阵懊恼,这栓小白鞋踢球不行但走路一定棒。今天吃到了咬一口下去不再像被打火机电子器电到舌头一样感觉麻麻的烧洋芋,遗憾的是他也失去了继续在山上笼火的兴致。你们玩的噶,我回家克了,就这样只有我跟小栓两个留在了原地。
小栓对火的着迷好似已被那类爱唱“又是一个把你双眼点燃的七月,又是一个把你心灵点燃的七月,骑上你的骏马穿上美丽的衣裳,小伙姑娘一起走进爱的火把节……咿哟,咿哟,啊咧咧咧咧,啊咧咧咧咧……”这首曲子的人士传染。爱听这首曲子的人也很爱跟着节奏跳起左脚舞。每次当我听到这首歌,或是看到这首歌的歌词,靠!我完全没办法将它读出来,它比动次打次更能摄人心魄,只能用唱的,咿~哟,咿~哟……而之后的我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又要将时间剪切到我读中学时。
那会儿课间休息,班上的文娱委员会带领同学们唱歌,好长时间内班级合唱一度被这首咿~哟~啊咧咧咧所支配。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个名字很偏门的小砍头,他的姓氏念科屋唉kuai,长的黑头日脑,满口黄牙,大鼻孔牛眼睛厚嘴唇,简单点形容就是very吃藕,深刻点讲就是罪恶的种子深埋在他幼小心灵最深处。他在班级里没有任何职务,唯一爱做的事就是把社会上不良的歪风邪气带到我们这个阿老表与阿表妹齐聚的班集体中来。最可气的不是他整日一pai长呢西瓜刀别的腰上,满口臭气跟你脸对脸嘴对嘴的吹牛比,而是他一到唱歌时间就抢了文娱委员的工作,带头啊咧咧啊咧咧反复强奸你的耳膜。畏惧于一pai长西瓜刀小砍头党们的淫威,大家似乎敢怒不敢言,只得在他每次起歌唱咿~哟啊咧咧时跟的一起唱。时间一长,很多人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不唱咿~哟啊咧咧还不行了,整个教学楼被这首曲子的合唱声环绕着。这里燃烧的不是包谷杆,不是白桦树枝叶,不是蜂窝煤,不是液化气,不是杀猪搭起来的大土灶,不是厂里造气车间的大焦炭。这里燃烧着的,是那些小砍头们心中的一团火,这首咿-哟啊咧咧就是他们唯一的寄托。
洋芋吃完小栓抹了把嘴,现在山上已晌午过半,我俩百无聊赖举着大泥巴坨坨砸墙玩。没有任何目的仅是吃饱了肚子闲呢没的事整,但在看不懂的人眼里就会带来一种疑惑:这两个小砍头呢是想抱石头舂天啊。砸完好几大坨后小栓单个跑到了一处田埂上,边儿上的草长的能把人吊死,他一个手闲,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撮草,他喊我转过来看他希望的小火苗。就在这时,山上刮过一阵风,火势迅速蔓延开来,田埂上的大片杂草燃烧着冒起浓烟,希望的小火苗瞬间变成愤怒的大火焰。吓坏了的小栓赶紧用脚使力踩着火呢地方想把火弄熄,边踩变喊着meimei啊meimei啊。看到此景,我恍然明白原来地球上大家灭火的办法都差不多,小栓灭火的方法和大话西游里小啰啰使出脚踩裤裆的招数给至尊宝灭火不是异曲同工之妙么?虽然之前高一级的子弟zhua球时总是叫我们不要使大力,我们苦练大脚的行为也被他们肆意嘲笑,但值此危急时刻大力脚这招奇技淫巧正好派上用场。小栓一顿猛踩过后火情如故,火烟子熏得他龇牙咧嘴,于是他变换脚法使出狗蹬式扫堂腿,我则举起大泥巴坨坨往着火的地方使力砸。小栓的狗蹬式扫堂腿随后也招来了反作用,火苗把他的裤腿给烧着了。怒火中烧气急败坏丧心病狂狗急跳墙的小栓抓抓脑壳儿,接着听到他大叫一声,啊,飞起一大脚跺在田埂上,三五米长的田埂轰然塌下。火灭了,大尖山得救了!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保住了!哈哈哈哈哈,我跟小栓欢呼雀跃,像是立了一大功,围墙外面的山坡上立刻洋溢着欢天喜地的氛围。为了把稳点,我们接着又召唤出小鸡鸡灭火队,将残余的火苗浇灭。然而很快我们就转过神来,田埂被跺塌掉一大片,毫无疑问已经破坏了这家田地的领土完整,四下张望后周边无人,我跟小栓赶紧逃离了现场。
一路上头也不敢回呢撒到灯光球场,我们找了个地方洗了手和脸,此刻最担心受怕的是遇到老师或者是某位也在观摩我们刚刚山风点火的人士,还好那天什么人也没遇到。到了家,小栓的裤子被烧出一个大洞不能再穿了,钉钉鞋也烧焦掉但还能穿的zhua球。烧洋芋的行动至此暂告一段落。在没有手机游戏的年代,找乐子捡哈皮这件事,子弟学校八零末的小砍头们从未停歇过。
我无法想象的是多年后再次踏足那片围墙背后的神圣之地,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挡土墙边的管子还在,上面铁锈斑驳,早已没有像小佳那般年纪的孩子顺着杆子梭着玩的踪影。道路两旁净是齐人高的杂草,远处厂区的冷却塔不再冒着白烟,听人们说化肥生产线关闭的差不多了,好多人没有班上,买断工龄后各自出去外面打工。我感受到了一阵带着青草味的风,这风里传递来包谷杆和白桦林火堆边的欢笑声。我在那道围墙缺口外面蓦然站着,我想爬上山去,已看不到路,眼前草长虫飞,树木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