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笔记】贺照田:中国新时期兴起的精神与思想意涵(第一周:从电影《无问西东》说起)
这学期贺照田在交大开课,感谢社文所愿意开放录音,让我们都能听到这个重要的课程。(需要录音的话请豆邮我,原本的分享地址在墙外)
这边是我个人的记录,只撷取重点,会随课程进度慢慢更新。
——————————————————————————————————————
【第一课】 从电影《无问西东》说起
这节课是课程介绍,贺照田放映了《无问西东》让学生了解当下中国的思想状态。
贺:
我们就讨论一下电影
学生:
我觉得他是有野心的,他想把很多大叙事落到个人身上,而且是不同时代的。但电影不成功。因为觉得有点过于矫情了。
贺:
我看的时候最反感的就是,片子结尾出现一些清大在科学史上有地位的人,看到这边特别方案。
学生:
我想问老师为什么选这部电影?这部它涉及重要的话题,但是轻轻带过,很容易赚人眼泪。我一开始看的时候觉得似曾相识,很有台湾的文青风,诉诸美啊、人性啊,我觉得剧情就算发生在台湾也说得通。直到文革出现,才发现,哦,这就是大陆的场景。我觉得赚到了观众的眼泪,是好电影。所以老师是要批评还是推荐?
贺:
我比较看的是80年代的老电影,我的研究兴趣是49-80年代中叶。80年代中叶之前中国的电影是特殊产品,有历史价值的,所以看得比较多。之后的片子只看过贾樟柯比较多。最近刚好看过这部电影。
你刚才讲的非常准。这部电影利用了很多现成的东西。这部电影唯一有原型的就是沈光耀。家世出身富裕,都是空军。但是有时空转换。原型是江苏人,可是这里换成了广东人。我这次来台湾看了《血观音》,发现也在说广东话,所以广东话在电影里真是有意思。
这些年大陆把西南联大塑造成神话了,但是它细节又很真实。电影里很多东西都是可以在散文回忆里找到的。这里涉及到大陆对民国学术的美化。这部电影的问题是借用太多现成的东西。所以你的感觉是非常准的。
许伯承老师这段反映了知识分子和工农出身的人不和谐,造成了家庭问题。我同意你的话,但是它又拍得很认真。例如那个闹钟的细节是还原很好的。
这个电影,我在网上看大家的回应。就是为什么大家对它有一种反应。这个电影涉及了很广泛的历史,1923到2012年的历史,它展现了很多内容,但是它把东西抽取出来了。大家觉得可以接受是因为它借用现成的,例如说民国学术。我觉得它组织得非常从容,整个的串和细节交代很惊人。
重要的是核心主题:它在讲一个中国大陆的发展,你看大陆国家的讲法,是要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方面都好,可是物质文明发展是超出了文革后的规划,精神文明原本以为可以很快搞好。为什么,中共50年代掌权,物质非常差,可是它很快就把当时社会的精神带到了一个境地。所以它讲的60年代人的理想化没有夸张。我这两天看一个报告文学,写北京一个高中生可以去很好的大学,但去当农民。
就是说,它在讲历史的过程,我是觉得很造作的。比如说王敏佳这个人,大陆50年代报刊都会讲到核能这些,她怎么会不知道核呢?电影问题很多,可是它确实抓住了那个时代人的单纯和理想主义。它对60年代上半叶也没有简单化,比如说它那种怀疑,那种暴力,他在展现那种暴力的时候,旁边的人让人有点发凉的心态。这个不完全真实,你看余华的小说,大陆枪毙犯人大家都会去围观,那是反映一个特殊的心理状态。但是在这个里面,围观、打了不管都是不能推敲的。而且陈鹏回老家,他的村子形态也不能推敲。张果果也是太典型了。不过它抓住了那个时代突出的东西,我觉得很准。49年之后的历史还可以,抓住了传神的东西。49年之前就不行,例如很多人是因为反对现在的共产党控制,就会来美化当年的学术,当年的大学。
我选这个片子,一方面是让大家对大陆历史有个印象,另一个是让大家对现在人怎么想象历史有印象。
第三个,这片子反映了大陆某种跟我的课程特有关的主题状态。我在网上看,电影的中心,梅贻琦跟吴讲的话,他又讲给学生,后来陈鹏跟李想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再体现到张果果最后的独白,这些特别带有某种观念、思考性的话其实在网上引起了特别的反响。
这种东西为什么引起反响?大陆国家通常是不处理这个问题的。有句话是「不能用人民币解决的都是敌我矛盾」,为什么,因为经济上跟国家对抗它都能理解。不是经济原因你跟国家对抗,就是要颠覆国家。这个体现了一般官员和国家的状态。
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就会把问题简单化。现代性的问题一定是有的,或者说资本主义经济模式一定会带来的。自由主义就会说那是大陆国家专制。它都不正面地来讨论问题。
这个电影,你不管怎么说,它都是正面地来讨论这个问题。而且它把这个问题和人们的经验、印象结合起来。
你看这个导演,她很能学习,把问题处理得不错。反映了中国大陆今天对这个问题的思考状态。这个思考状态我觉得特别有问题。
比如在大陆特别典型的,有人会称赞吴和梅贻琦的谈话,就是梅贻琦说:「能把自己置身于忙碌之中,有一种盲目的踏实,但是丧失了真实,你的青春也不过只有这些日子。」然后吴说:「什么是真实?」梅贻琦说:「你看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
然后人们也称赞吴下面的话,他在称赞了泰戈尔的诗之后,泰戈尔的诗非常地好。但是这个里面,其实没有梁思成、林徽因....大家就觉得这段话特别好,实际上梅贻琦的话我觉得确实不错,那个话也非常有效。吴物理成绩差,文科成绩好,梅贻琦就是让他转文科,但是他把问题提到一个高度,所以说梅贻琦的话讲到什么样的身心状态对于一个中国人是值得羡慕的,而且他放到具体的问题情境里面,也特别好。
但是我们看吴的话,他是对一般学生讲的。还特别用到泰戈尔。这个里面讲泰戈尔,虽然不全面,但是他也讲到,「什么是民族,最深的,最有特点的东西,你要发现这个东西,把它拿出来。」这个背景是,在进入西方主导的现代之后,像东方这些有历史的弱势民族,中国/印度,怎么来思考问题。一个典型的思考,就是冯友兰给出来的,他就认为中国还处于中世,没有到近世,所以要进入。他的逻辑,那共产党就会觉得封建怎么样。
泰戈尔在当时的情境,考虑到如何面对当时的世界,弱势民族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思考并且面对自己的责任。所以泰戈尔是在这样的情势下来讲你的真实、真心和真性的问题。他完全和吴讲的(不一样),没有那样的背景。如果脱离了泰戈尔前面几句诗,他更是什么都没有。所以在泰戈尔的话里面,「你如何面对自己的真实」,它是跟这个大的时代情势和你所在社会之间有一种积极的有机关系。我不知道这个关系应该怎么来描述。
这个积极的有机关系,有两部分作用。
第一个,你对一个特别敏感的人。一个人在社会特别有问题的时候,不可能是不动心的。他就对意义感有要求,他就要求我做的事应该对问题有所承担。这样的人他的自我才能安详和笃定。但是我们从吴的话中看不到这个东西。
第二个,这时建立的自我,有一定的吸收和改变社会的能力。范围大小这个是(另一个问题),但是吴的话没有这个维度。
所以我觉得吴和泰戈尔是个反差。他也能安定人心,但这是消极的真实,我相信他也面对了。但是这种消极面对的话,我们通过瑜伽、传统的修身养性也能达到。这样的东西和更积极的关系结合起来,才能让真实、真心和真性满足敏感的心灵,才能有一定程度吸收和改变社会的能力。它才能有更强有力的稳固的笃定。这时候他真心的形式才更能被世界所效法。因为更多的人效法,世界不就被改变了吗?
所以我们在导演拍片之中,看不到这点。我们在大陆网站上,也看不到这个区别。我觉得这个特别反映了问题。
吴对沈光耀产生了积极影响,但沈光耀本身就有方向,那个时代情境,尤其是轰炸又在不断地召唤他的方向。吴的话对沈光耀发生了作用,使他真心实现,那是因为沈光耀身上已经有了现成的东西。不是他的那个话有什么特别。
所以我们再看影片的结尾,张果果对婴儿的独白,我觉得特别体现了导演的认识,和影片所要传达的核心东西。大家就看下面这段话:「如果提前了解了你们要面对的人生,不知你们是否还会有勇气前来?愿你在被打击时,记起你的珍贵,抵抗恶意愿你在迷茫时,坚信你的珍贵爱你所爱,行你所行,听从你心,无问西东」
我在网上找到导演的解读:「每个人都面临纷繁的选择,唯有对自己真诚,内心没有杂念和疑问,才能勇往直前,无问西东」
为什么说这个电影特别有问题,这段话。
从电影来说,这段话的直接情境是他们去祭奠李想,然后爸爸就讲李想临终的话,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爸爸就说张果果最近笑容越来越少。后来张果果就积极投入辅助四胞胎家庭,和打电话拒绝参与同事斗争。
但是我们首先来看,从梅贻琦的标准,张果果做了这些就能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的生活和生命状态吗?大家想,能有吗?
更大的问题就是,张果果这里面,他有一个核心是把世俗和真心给对立起来。其实他是靠了这个。「世俗是这么强大,以至于生不出改变它的念头来。」
但是有一个大的问题就是说,中国大陆的世俗到底是怎么来的?它一定是这个状态吗?我希望你们读我的潘晓的文章,这个文章涉及了这些正面讨论的问题。看了以后你们就知道,这不是必然的。所以世俗是怎么来的?它不是必然是这样的。
然后,有没有一种,现代很多条件突破不了的话,有没有一种更配合我们真心生命状态的世俗可能性?实际上你会发现...
然后还有一个,什么样的真心形式有助于世俗的变化?
所以你会发现他把世俗和真心对立起来。很多时候强调真心是要从世俗中摆脱出来,但是真心也是跟产生世俗的社会大状态有关。你这个心的状态,不是说你想有真心,就能从过去对你的塑造当中摆脱出来。所以这里面有些时候我们为了认识自己的心,我们要看人生的轨迹,看要让我们如此的人生轨迹和历史社会,才能对我们这个心的很多方面有认识。
这里面,它其实就没有做。再一个,如果周围有很多好的人,他陷入到这个问题里,你和他的互动也帮不了这些人的话,帮不上这个社会的话。你那个真心,其实你会觉得有很大欠缺的。你其实是不能笃定的。
再一个就回到我们的真心产生出来的形式和对应的生活和意识的状态,那个不是说你强调真心就可以的。在有些问题上是比较清楚的,像张果果辅助四胞胎和不参与同侪互斗,那个真心很清楚。但是很多时候真心的形式不是很清楚,你怎么找到这种真心。
所以它这里面在建构的时候好像说梅贻琦、泰戈尔、吴、陈鹏的有些话,还有张果果的自白,它把这个看成是贯穿的、同一的线,其实根本不是。
但是大家为什么认为是?导演也认为是?
如果你理解这些,你会觉得影片无法传承。像张果果讲李想的话,但是他无法传递李想的话的历史复杂性。李想以为王敏佳死了,陈鹏跟他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要善待活着的人。李想就真的成了理想主义者,但是你看他后来就是,最后的死某种意义上他是求死。如果可以死他也很好。
它里面有一种理想主义的时代复杂性,这个时代的理想主义怎么会这么纠结,到最后生命放弃都是可以的?为什么会这样?这个东西跟之后的中国大陆历史展开又是什么关系,就是产生了张果果的这个历史。又是什么关系?你会发现他爸爸的话里是没有传承的。
所以李想的经历和临死的话,在张果果的特定情境中。就像沈光耀和吴的对话,吴的话是不够的,但是在那个特别的情境中,那是够了。在张果果特别明确的状态下,它也能起到作用,但是它的作用有多大呢?真的能让张果果实现真心的一个状态吗?
这个电影讲的罗伯特,他不是也资助过一个孩子吗?我相信他那时候也还在资助,但是你看那个对他的生活有什么改变?其实是没有的。
而且李想也是在赞美别的生命的同时,常常忘了自己的珍贵。你可以说李想是这么个人,你如果这么把这个人或者这段历史打发了,就没有办法了。所以他爸爸说开心,让他健康开心,反正张果果也健康,你看他不断锻炼,实际上也是尽心的。罗伯特后来说骑摩托过去的人,你看他们多么尽兴啊。
但是这个东西,你要是对照梅贻琦关于什么是麻木的话,其实他没有挣脱那样的麻木。
我要说的是什么呢?就是这部电影它的主题及受到欢迎的方式,实际上典型地表现了中国大陆在有关问题上看上去在思考的非思考状态。
我就要说这个结论,你说它不思考吗?它调动了那么多东西,但实际上它在泰戈尔、梅贻琦和吴上都没有发现差别,而且认为张果果那样就够了。体现了非思考状态。
我建议大家阅读我的长篇论文《当社会主义遭遇危机:「潘曉討論」與當代中國大陸虛無主義的歷史與觀念構造》,还有我这学期的课,我们到底怎么思考这个问题?这个世俗怎么能去看得比较深,而且看到改造的可能性。这个改造更配合人心的状态。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宿命感油然而生的歌单 2925次浏览
- 大学毕业工作好几年后再次回到母校是什么感受? 29.3万次浏览
- 我的失眠斗争史 12.5万次浏览
- 你有哪些怀旧的情结与习惯? 77.6万次浏览
- 童年时代,有没有一个时刻发现家里的经济状况和自己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62.5万次浏览
- 我的“入宅作”推荐 3.3万次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