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妇女有多难

回忆小学时代，同学们骂人，男孩骂女孩一般都是：臭三八，死三八，三八婆。到了三八妇女节，就群起哄笑，“某某三八婆的节日来了”。女孩气得脸红，但也没什么办法反驳。以至于我小时候深感困惑，既然“三八”是骂人的话，为什么会变成节日？这有什么可以庆祝的呢？很多年后才会反过来想，既然是一个节日，为什么会变成骂人的话？它的羞耻和攻击点在哪里？或者说，为什么“妇女”这个普通的词会构成一种侮辱？为什么要在妇女节之外另外过一个三七女生节？ 妇女指所有成年女子，我是妇女，你也是妇女。本来是自自然然的事。不过长久以来对“妇女”的污名，暗示“妇女”等同于两方面的衰退，一是老，不复少女青春；二是性资源贬值，不如处女珍贵。这都是不好直接明说的歧视，对女性一贯如此。近年来的风潮，大学里流行过三七女生节，意即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妇女。心态上，当然是因为不愿接受妇女的污名。但效果上，没有为“妇女”二字平反，反而更坐实了物化。因为女生节在妇女节前一天，有一个流传很广的笑话：“从女生到妇女只差一日。”男生大概觉得自己非常幽默。 每年到女生节，各大高校争相拉出横幅，男生出资，向本系女生示好。不过横幅内容往往直指性的占有。一些下流内容就不说了，客气一点的有：某某系女生，我妈指定儿媳妇；不管你将来是谁的女人，永远都是我的女生；自古儿媳某校好，为你愿做护舒宝；你迷人的五官，我犯罪的开端；某某系女生，琅琊榜首，得之可得天下…… 五花八门的表白，青春荷尔蒙的唐突，也许不宜苛责，但尊重平等肯定是没有多少的，倒像是到了女生节，可以名正言顺地骚扰下。 如果把女生节理解成女大学生节，也无妨热闹一下。但是笼罩在妇女节头上的阴云，丝毫未动。现代妇女面临的困境之巨，从妇女节广告里可见一斑。铺天盖地的“女神”、“女王”，并没有鼓励妇女争精神之自由、经济之独立，基本上就是指向消费主义，买买买，你就是女神女王。为什么要买呢，因为广告说，你美貌不老又性感，（才）有人爱你，是成功女性。 今年的淘宝天猫广告，比起往年更令人忧心。幽暗光线中，一个愁容女子自白，她是硕士，大学老师，因为要生育，所以辞职回家，很困惑女人在家庭事业之间到底如何选择。画面切到一位资深保姆范雨素，她用丰富经验告诉女性朋友，在她经历过的雇主家庭里，女人想平衡事业家庭，不可能做到，而毅然辞职回家当全职妈妈，则可以给孩子高质量的陪伴，也将收获美满幸福。 愁容女士那幽怨、矛盾的表情，看了令心一阵紧缩。而范雨素絮絮叨叨的讲述，仿佛是一个清朝祠堂里的婆婆，在劝媳妇认命、当好女人本分。加上幽暗的灯光，黑白的配色，这个广告阴风阵阵。好好一个妇女节，为什么要拍惊悚片呢。 其实，相较于观念的陈腐，这个广告更令我难受的，是请了范雨素。她是因为坚持写作而走红的，不是因为干了三十年保姆。但她走红的因素，却正是因为“保姆也想当作家”满足了人们对底层的猎奇。人们会说农民工诗人、保姆作家，但不会说，设计师诗人、建筑师作家。因为前者强调的不是职业，是与职业相关的、难以逾越的阶层。在范雨素走红之后，她也没有得到多少作为“作家”的尊重，也没有多少人探讨她的作品。底层劳动者身份还是一个顽固标签，尤其是女性，更难跨越。范雨素谈女性如何平衡事业家庭，谈得保守，这本不是问题，人难免有自身局限性。问题是，她因为写作而获得的关注度，在这个话题上被消费了，被拿来当成配合天猫价值观、“呼吁女性回家”的工具，这让我感到说不出的遗憾。 妇女节在消费主义的包装下，变身女神女王节，但也仅仅指向消费，与节日本身劳动妇女权益的主题毫无关系。与此同时，女性在职场面临的现实困境，随出生率下降导致的呼吁女性回家、大力推广二胎政策而越来越紧迫。未婚未育的女性在求职时，被要求保证数年内不婚育，也已不再是稀奇新闻。一方面是政策要人生育，另一方面是市场逼女性全副武装、放弃子宫。女性一旦怀孕生育，成本完全由公司承担，从企业利益考虑，拒绝未婚育女性，这已经是横在劳动妇女面前的一座大山了。 女性的劳动价值、同工同酬、拒绝性别歧视等等议题，在过去有许多讨论，但生育与就业保障平衡方面，是近年比较突出的矛盾，尤其二胎政策出台后，原先已经生育过的妇女也不再“保险”，同样面临困境。女性的生育不仅仅是个人性的、家庭性的，也必然是社会性的。只有充分认识到这点，从政策上倾斜、给予用工单位足以平衡利益的补贴，包括让男性拥有更长的产假，通过种种措施方可以解答“女人如何平衡事业家庭”。而这个问题，也不是靠女性个人奋斗可以回答。 女生也好，女神也罢，女性追求的价值，并不只有家庭，也不是每一位女性都必须从婚姻中得到价值。女性追求的是和男性一样的自我实现。过不过妇女节，并非焦点，今日如何做一个中国妇女，希望每一位女性都去探索答案。

文 / 李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