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十年时间，从父母那里找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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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女爱他人的方式，往往是对父母爱己的复制。越长大，我越发现自己的行为方式和父母有多么相似: 我从他们那里继承了好的一面，比如珍惜时间、注重效率、愿意为他人付出，但也有另人难以忍受的一面（尤其是在亲密关系中），譬如控制欲强、总是觉得自己是对的。

我的父母都是极度自信的人，尤其是我父亲。他们曾一度认为自己都是受人尊敬的教育工作者，不可能在子女的教育上出问题。因此一旦我有哪里做的不尽人意，他们就难以掩饰失望情绪，说出诸如“养你有什么用”“你让我觉得我们的教育真是失败”这样的话语。

从很多方面来看，我的家庭幸福融洽，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在朋友、同事眼中他们是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作为父母他们也是尽职尽责，尽其所能给了我最好的教育。但父母成功的另一面就是孩子在成长中会背负着更大的压力。随着年纪的增加，我愈发惧怕自己无法取得像父母一样的成功，无法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

毕竟小时候从父母那里听过最多的评价就是“没眼色”、“没能力”、“丑”、“笨”、“吃个饭怎么那么慢”、“你智商也不高”之类的。直到十来岁长开了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父母形容的那样愚笨，反倒比别的孩子更早熟一些。

对别人要求高的人，通常对自己的要求也不低。在被父母给予爱和温暖的同时，我也是被“嫌弃”着长大的，这导致我直到现在也不太愿意和父母去旅游，因为和他们一起总是会随时随地因为一点小事而被批评。父母总是把自己当成是我的领导，最重视的是“眼力见”，认为只有嘴甜、腿快、善于争抢的人才能在社会上生存。他们大概是见的“人精”太多，因此总觉得我比别的孩子笨，担心我和别人一起吃饭抢不到菜，担心我出了家门就没有能力在外面立足。实际上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我之所以“反应慢”，是因为他们实在太快了些。

中国的父母不容易，像我父母这样的60后出生于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成长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很多人从小就缺吃少穿，因此充满了危机感，生怕落后了一步就没有机会翻身。即便他们现在过上了富足的中产生活，依然会有阶级下滑的恐惧。另一方面或许也是中国的人太多，资源相对匮乏，所以人们至今仍是要去争去抢，小到公交车上抢座位，大到买房、孩子上学……我无法去评判父母的方式是错的，因为他们在五十多年的人生中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正确。现在他们过上了理想的生活，因此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的孩子应该沿着自己的脚步成为更优秀的人，或者嫁给更优秀的人。如果现实不符合自己的期待，那一定是孩子叛逆。

我的家长并非那种蛮不讲理的中国式家长，但也具有中国式家长的典型特征——对树立权威的重视，对主流价值观的拥护，对稳定的向往，对体制的迷信，以及对传宗接代的执念。即便是自诩开明的中国式家长，恐怕也难以容忍孩子的叛逆——这种叛逆并不需要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在人生的大方向上不听父母的话就是叛逆。小时候父母就经常说“不许犟嘴”，但我很奇怪为什么孩子一旦发表不同意见就成了“犟嘴”。

许多人有不想长大的情结，但我从来没有。我从小就盼望长大，因为长大意味着独立自主，意味着话语权。从我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就已经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这世界上最大的屈辱就是身不由己。我小时候性格倔强，不会讨人欢心。直到现在依旧认为哄骗他人是不道德的，对于老人、孩子和父母都应该诚实。但中国文化普遍认为老人、孩子甚至是父母都要“哄”，这一度让我感到费解。我认为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应当是建立在坦诚相待之上，即便无法互相理解。后来我细想母亲认为父母需要“哄”的原因，或许是我姥姥姥爷没有太多文化，封建思想又重，因此她一定是从小就习惯了这种与父母相处的方式。她曾经举了个例子，说她小时候有一次不愿意拿着破篮子去买菜，结果被我姥姥开着门暴打了一顿，故意让邻里都听见。那时她恨死了我姥姥，但现在照样哄着姥姥让她开心。她能体谅父母的不容易，因此尽量让他们开心，我也能体谅父母的不容易，但我不愿意牺牲自我顺遂他们的心意。这里面的根本原因大概还是我执意要把自我发展放在家庭的需要之前。无论母亲怎样说我自私，我也没有妥协。

在中国式家庭中，母亲往往扮演着为女儿制定行为规范的角色。父母将正直善良、诚实、自立自强的道理言传身教之余，母亲又在不停地灌输给我那些她认为一个好女孩应该遵守的法则：不说脏话、矜持、拒绝婚前性行为。

但我有着强烈的表现欲，爱寻求刺激，喜欢挑战一切不可能，并且不认可一切社会强加在女性身上的行为规范，从小就对生孩子怀有强烈的抗拒。此外，我还具备了一些母亲一直想要纠正的性格特质，譬如“对人太实在”、过于多愁善感。“真诚”与“敏感”作为我最珍视的东西，也是许多中国人眼中“愚蠢”和“神经质”的存在。

我妈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一个“过于自我”的女权主义者，必定不可能受到广大男性的欢迎，也不是母亲的小棉袄。她曾经说过，“你不知道别的姑娘为了嫁人有多努力”。而在我看来，为了“嫁人”而扭曲自己根本毫无必要。从十岁起我就在不停地颠覆她的三观。我学会了表达愤怒，并用多年的心理建设克服了“矜持”二字对我的极大束缚。我辞掉了稳定的工作，拒绝了亲戚介绍的相亲对象，和各种“不靠谱”的人交往，不断刷新疯狂的记录，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最后又成了一个“个体户”。这中间与父母有过无数次的冲突，一度让我随时准备好要和全世界决裂。我还写了一组诗，有几句是“父亲，我无法继承你”、“母亲，我想带着对你的爱，从容的逃离”、“一百次出走，都寻着炊烟，沉默地回来”。

在慢慢抛弃了所谓的“矜持”之后，我多年的束缚终于解开。我尝试过和不同地域、家庭背景的男性交往，离开了体制内，跳槽到私企后一年多又辞掉工作，做了自由职业者，开始创业，一步步走出自己的安全区。放弃了尽早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的想法之后，我更加珍视自己的感情和尊严。一辈子不结婚又何妨呢？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很幸福了。但我对爱情的追求在母亲看来往往是自降身价，这也让我无法与她亲近。

为了摆脱父母的控制，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尽量避免和他们接触，因为几乎每次回家都会让好不容易坚定下来的决心产生动摇。一个年轻人想走自己的路原本就不容易。我与父母总是在争吵-和解-再争吵中反复纠结着同样的问题，这个过程用了至少十年。从反对我和男朋友一起出去旅游，反对我和没有可能结婚的男性单独见面，到接受我的男朋友在我家住进我的房间，我妈用了十年。她的婚恋观一度也是非常保守的，比如我22岁的时候她告诉我，在感情稳定之前不要公开自己有男朋友的事实，因为男人不喜欢恋爱经验多的女人。她也曾一度询问我和男朋友有没有做不该做的事情，并至今仍认为太早确定关系和发生关系都是女人吃亏，会让男人不珍惜。而我十八岁的时候就觉得应该用性爱作为成人礼，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扑倒我的初恋。

母亲的理想女婿是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的那种类型，认为我找不到这样的人是自己没有努力，或者不够苗条。被逼分手最凶的时候，我从来不主动和父母联系，因为一通电话就要吵架，甚至吵到我和我妈都哭起来。

直到现在，我还是很难完全改变父母的思维方式。母亲认为男人不愿意为女人花钱就是不够爱这个女人，他必须承担起家里的大部分开销并且考虑买房买车才是一个靠谱的人。而现实生活中，我是两个人中挣钱更多的那个，并且认为既然大部分钱都是我挣的，那我多负担一些也很正常。

小时候父亲就对我说过，“给予比索取更快乐”。我也在付出的同时得到了满足。然而我越来越发现，自己是在用父母爱我的方式爱着恋人。我希望他能独当一面，却时常忍不住包办代替，我喜欢他温柔腼腆，又觉得他不懂得人情世故，我欣赏他真诚聪明，又担心他过于敏感耿直——有时我管的太多，反倒伤害了他的自尊。我在爱别人的过程中，慢慢理解了做父母有多么不容易。

前男友和现男友都曾对我说，跟我一起有时会使他们感到紧张，因为我会像我爸妈一样表现出那种“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的情绪。这大概也是因为我的父母太能干了，所以理所当然地觉得一些事情对别人来讲都应该像他们眼中那么简单。

后来我渐渐发现，没有人能完全符合自己的期待，甚至是我们自己也经常不符合自己的期待。完美主义者如果不想孤独终老，必须要学会接受这个世界的不完美。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我终于接受了自己的不完美，并愿意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但父母内心总是有遗憾，认为女儿应该找到更好的归宿。

这就是中国式父母的不容易，比完了自己还要比儿女。母亲最无奈的时候，问过我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会怎么教育她。我说我不想要孩子。我时常认为自己现在还不配有孩子，也承担不了这个责任。她便很着急，说我这是剥夺她的天伦之乐。我告诉她，孩子有赡养父母的责任，但没有为父母生孩子的责任。我能理解父母的担心，毕竟传统观念最怕的就是老无所依，他们也希望有个强有力的女婿来保证他们晚年的舒适和体面。我不想为了婚姻而委屈自己，只能努力成为一个更强有力的女儿。

母亲内心也希望我能留在她身边，但我深知自己绝对不能后退。留在家乡，每天听说的无非是谁谁又结婚了，又生了二胎，而这些并不是我的生活目标。毕业五年后，我的收入与当初在体制内的月薪相比提高了十倍，我翻译了八本书，跳槽，又开始创业，拒绝了亲戚帮忙相亲的好意，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生活。父母从强烈反对到慢慢理解支持，一方面是思想上在改变，另一方面也是看到了我自己确实也“混出了一点名堂”。他们看了我写的文章《十一年，北京给了我想要的一切》，也为我感到骄傲。在这十多年的磨合中，我们虽然有过很多矛盾，但还是以坦诚的态度试图去沟通和理解。

我也曾劝说埋怨父母的朋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要去体谅父母的局限。我的父母于我已经尽了责任，哪怕我让他们不要再为了我而费心，他们也很难不担心。毕竟父母只有我这一个孩子，想把心都掏给我，又怎能不因为我不符合他们的期待而寒心？我也经常因此而陷入深深的矛盾。父母对我没有任何亏欠，我也想要满足他们的愿望。但我更想要自由，想要实现自己，想要和志同道合的伴侣厮守，哪怕放弃更好的物质生活。我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想要去做，也只能先趁父母健康的时候“自私”一点。

因此我的父母是伟大的，最终他们还是接受了我是这样的人，让我得以成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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