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受到的性教育
查看话题 >鬼屋与胸罩里的后童年时代
1.
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鬼屋探险的游戏忽然在女生里小范围地流行了起来。
这鬼屋是赵大长脸偶然发现的,在学校后面她每日回家必经的某个拐角处。赵大长脸和我一样,从小就对鬼神故事怀有强烈的兴趣,她却似乎是不怕鬼的,经常在课间或者放学留校值日的时分,给我讲述新看的鬼片儿。“后来呢?”我总是不住地追问她,事后却于无数个暗夜里回想起她白得有些过分的瘦削的长脸,尖尖的鹳骨,以及她用长长的丹凤眼模仿女鬼的神态,经常被吓得几乎整夜无眠。
那鬼屋是荒地里独门独户的一间平房,四周的建筑都被拆迁或坍塌了,成为虚浮的黄土,上面堆积着石子、玻璃碴子,还有零散不知名的陈年垃圾。屋子的木门被风雨拦腰劈断,丧气地摊开着。进去是一条长长的门洞,黑漆漆的,说话都会传来“隆隆”的回声,墙面的灰尘和蛛网让人望而却步。赵大长脸断定这必是个曾经发生过命案的凶宅。
我们都不知道屋里面有什么,但赵大长脸大着胆子引领我们,我们就一边惊叫着笑着互相推搡着挪进去,心“咚咚咚咚”地跳,期待发现什么,却又害怕真的看到可怖的场景。门洞后面是个小院子,院儿里有间简陋的土坯房,被劈得破破烂烂的门敞开着,墙面都剥落了,露出粗砺的砂石和稻草。窗户是锈死的,玻璃却不见了,给糊上了不知何年何月的旧报纸,带着泛黄的水渍的。我们歪着头读着报纸上的小字,却失望地发现上面并没有谋杀案的新闻。
经过简短的探寻,我们很快在班里成立了鬼屋探险小分队,用五颜六色的荧光笔填写了花名册和队员资料(每个队员还给自己起了自认为响当当的绰号,“神奇女侠”或“魔幻智多星”之类的),开始了放学后固定的探险活动。队员从两三个人增加到五六人的时候,探险也很快有了进展。一开始是有人发现屋子最里面的卧室有道暗门,其后曲径通幽,出去是一片散发着恶臭的水塘,应当是被用来引水浇灌前院儿里种植的蔬果的,却因为长久无人照料,水大多干涸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贴着黄土和石头滑行,有时还被垃圾阻断了道路。我们从高地俯下身子细细看,终于发现了恶臭的来源——那是一只死掉的黄白色花猫,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以腾跃的姿势躺着,眼睛好似是睁开的,露出死灰的眼球。而它似乎已被开膛破肚过许久了,污浊的池水从它腹部长长的粉红色伤口处肆意流淌过去。我们中的一个在回忆起来的时候,甚至说她看到了猫咪裸露在肚子外面的一小截粉白色的肠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在这个诡谲的好似充满阴谋的地方,十来岁的年纪里,忽与陌生的小动物尸体惶惶然迎面相对,我们想象着曾经居于此地的屋主在绵长而压抑的生活中突然罹患精神疾病,虐杀宠物、火烧妻儿的残相,内心里感受到一种惨惨然冷森森的恶意。
后来有人在泛黄的墙面上发现了一串蓝色圆珠笔写下的电话号码。赵大长脸回到家鼓起勇气拨打过去,传来了一个男人低沉的应答声,我们飞快地惊恐着挂掉了电话。作为小学四五年级的坐前排的小个子女生,对同龄的男生简直深恶痛绝、避讳得不得了,陌生的成年男性在我们看来更是恐怖、凶恶与暴力的象征,心里却是好奇与兴奋的。
接下来的几日,我们在鬼屋的台阶处,又或是草坪后面,发现了一批手写的英文信件,血红色卷曲的字迹嵌在稍厚的乳白色稿纸上,被雨打湿过的地方泛出黄褐的水渍。大约是怕破坏了证据,又可能是怕上面沾有什么危险而未知的病菌,我们小心翼翼地拎着信件一角将它拾起来,却都读不懂里面的内容。我们猜想着这一定是个女生写给墙面上电话号码主人的情信——我们受众多探案电视剧的熏陶,轻易地便可以想象出狗血的情节:她大概不懂世事,被爱情蒙蔽了双眼,没有识别出那男人目光里的凶恶,偷偷从学校里跑出来和这社会男青年幽会。我们猜想着她被这个男人虐杀致死,而她从见到这男人到死时那段时间的悲惨的遭际,我们茫茫然无法说出,却隐隐觉得大概是与某种无法声张的耻感有着联系的。
第二日我们再回到鬼屋,却看到空洞洞的卧室墙面上突然多出了一个女生的白色胸罩,肩带旧得磨破边角露出了线头,卷曲起来。这胸罩兀自在高高的钉子上悬挂着,好像故意被陈列在那里用来宣示着什么。才刚刚迎接发育期的小学女生如我们,大概仅仅目睹过自己母亲和阿姨毫不避讳从容不迫地将这类贴身衣物在我们面前穿上或脱下。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胸罩和妈妈们洗澡时带入浴室的剃刀是相似的,带有成年女性浓浓的成熟荷尔蒙气息,是一个我们尚且参不透的带有羞耻感的谜题,我们知道某天这难以启齿的未来将扑面与我们相对,却又觉得它还遥远得不着边际。
这泛黄的、突如其来的胸罩表示着就在我们来这里的不久前,还有人经过这里,将它留下。到这里来做什么,为什么会遗落下一个胸罩呢?我们当中的几个略微早熟些的女生好像已稍稍知晓了些许缘故,屋内的空气里散布着一种带有耻感的尴尬。我们笨拙地寻了新的话题,不一会儿便分头回家了。
2.
我们还跳脱在孩童时期的尾巴上,刚刚说了,少女时期身体的变化在我们身上体现得微妙而缓慢,我们的胸部开始有些隆起,里面好像多了个硬硬的块状组织,按压下去会稍稍有些痛的,除此之外却再没有什么令人察觉到的征兆。所以我们对于性别的感受大多时候还浮于表面——我们嫌恶着同龄的男生,觉得他们都是又脏又无聊的恶作剧小鬼,爱揪女生头发、将我们的书包扔到操场中央踢着玩儿。女生们下课时间总腻在一起,玩儿的都是男生们不会参与的跳皮筋、丢沙包、用玻璃丝编手链儿之类游戏。
可也是在这个年纪,每当男生和女生单独说话的时候,已经有别的孩子们起哄说他们在上演“黄色电影”了。我们看着妈妈们若无其事地在我们面前解开文胸背后精致的搭扣,我们问起她们时,她们却一脸困扰地对我们说这是你们长成“女人”之后才用得到的东西,“女人”这个词在这里就隐隐有一些贬义的感觉了。
彼时学校女厕所隔间的门常常是坏掉甚至缺失的,校方或许是觉得“大家都是女生,有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呢”,便也疏于修理。女生们在课间拥挤的厕所里排队等位时,面前就是另个女生蹲下排出淡黄或深黄色尿液的场景。
班里有些发育较早的女孩在褪下裤子的时分,会憋红着脸怯懦地央求她面前排队的女生说,“你可不可以别看我,我、我今天倒霉。”
排队的那个女生(显然是还未初潮的)愣了一下,忽然“噢”地一声表示明白了“倒霉”的含义,换到旁边一队了。这时我们便也隐隐明白了月经和发育是件可耻、不可声张的事。
似乎在这之前我们还从父母床头柜里取出安全套灌上水来游戏,我们讶异于这种圆圆扁平的气球,在充满水后居然可以成为一个敦实而透明的柱体,表面粘稠湿滑的,散发着一种橡胶味道,头上还带着一个小突起,不知道是做什么用途。而后来我们渐渐也不再这样玩儿了。和父母看电视的时候演到男女接吻的镜头,他们还是会要我们闭上眼睛,语气里带着些许调侃的意味,“这是大人看的东西。”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不在家时,我们已经背着他们偷偷看了《鹿鼎记》、《神雕侠侣》、《少年英雄方世玉》里许多的爱情戏了。而大我们一个年级的邻居姐姐,已经开始对着我们宣传着花泽类是多么英俊潇洒,在影碟机里播放着道明寺强吻杉菜的镜头了。
我们对大人世界的认知就这样起起伏伏迷迷茫茫,捕风捉影一般的,有时高高跃起一下,又被大人们捂住,被我们的羞耻、害怕和焦虑感压抑下去了。而那沾满灰尘的古旧胸罩在荒屋内升起的刹那是令我们感到惶恐的,好像一种不祥的成人生活的真相在这一刻昭然若揭。
3.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伙伴们互相交换的恐怖故事也开始起了变化。在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还没有普及的年代,小学里的时间轴好似过于漫长,明明中午已经过了好久了,太阳却迟迟没有要落山的意思,连眼保健操的广播音乐都好像永远没有尾声似的。窗外的桦树被风吹得“哗哗”响,淡蓝色的窗帘也浮动着透出了阳光,我们在教室里被逼迫着不情愿地参加每周二四点半放学后的课外兴趣班(大致就是作文课、书法课、乐器课一类),耳朵里“嗡——”地响起了无所事事的耳鸣声。
那天的兴趣班却因为教职工大会而被取消了,我和赵大长脸于是在学校后面的黄土地上徘徊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赵大长脸忽然说,“你知道么。”这句话便是她讲鬼故事一贯采用的前奏了,山村老尸、厕所女鬼、地下室的尸骨等等的故事都是以这句话开头的。
“你知道么,”赵大长脸这次说,“咱们脚下这块儿地原来是日本人的军事基地。”紧接着她描述了日本鬼子如何掩埋生化武器,如何用中国村民进行人体试验,更重点的是他们如何强征慰安妇、轮奸妇女。回想起来,恐怖故事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充满禁忌和色情的意味了。
“性”的概念是什么时候被我们知晓的呢?是电视剧半途匆匆插播的“无痛人流”广告循循诱导我们的吗?是陪着妈妈去药店时,妈妈在购买止咳糖浆,而我们在一旁无所事事四下张望看到的玻璃柜里摆放的印有半裸男女拥吻图案的“唐吉柯德”牌安全套告诉我们的吗?是逢年过节串门儿时父母亲朋压低了声音议论他人的“丑事”(“结果她俩就跟英语学院的黑人外教在一间屋过了一夜”)时被我们捕风捉影到的吗?还是说对性的认识乃是我们作为动物之本能,藏在我们开始时不时变得濡湿而发白的内裤里,虽未见过,却可在目击的一瞬道出其姓名?
所以当风靡一时的《情深深雨濛濛》播放到梦萍被小混混轮奸的情景时, 我们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及它所代表的意义。我们喊着在厨房里炒菜而错过了剧情的妈妈,“妈,快来看,梦萍被人轮奸了!”过一会儿妈妈才出来,表情因震惊和愤怒而炸裂开,“你一个小女孩儿家在说些什么呢?脏死了,给人听到了不嫌丢人吗?”从此的许多年里, 我们都再未提到过类似的词语,甚至对自己身体的特质讳莫如深。
4.
而男生们似乎比我们更胆大些,十一二岁的年级,有的男生已经懵懂懂地开始探索自己的自然天性了。对男女之事的研究,是男生们继恐龙、枪支与四驱车之后最重要的自我通识教育。
语文课上,齐老师忽然借故生病去上厕所,和我坐同桌的脸苍白的男孩子嘟囔着说,“她来例假了。”声音虽然小,却颇有一番见多识广的炫耀意味。
课间的时候,前桌的男生转过头来与我的同桌共同翻开一本《现代汉语辞典》,指着上面一些以男男女女为偏旁部首的字挤眉弄眼嘻嘻哈哈地笑,那笑声也是有点以炫耀为目的的,却又带着点藏着掖着的隐蔽感,倒露透出些许猥琐了。一些好事的男生还会指着这些字考考邻近的女生如何发音,女生红了脸,扭头不理他们了,他们便嘿嘿地笑作一团。
“为什么老尼姑会喜欢胡萝卜?”他们作出天真状问女生们。
而过不了几年,他们中的一些人将在网吧刷夜,游戏之余在充斥着泡面和烟味的角落打开两侧充斥着“澳门真人赌场”广告的“xx五月天”、“X虎” 的页面,戴着耳机观赏起咿咿呀呀的短视频,将天蓝的外套脱下来盖在腿上。又过一段时间,其中的一个人将在烈士陵园的小树林里,革命英雄李子秀的墓碑旁,与高年级或隔壁班的风云女生体验人生中颤抖而短暂的第一次,又于周一早上迫不及待地与前后桌的哥们儿们声情并茂地回味着(“她叫得可骚了!”)。而另一些人将在高中的某个晚自习前夕阳漫射下的天台,或午休时分医务室白而阴冷的病床上,一边冲刺一边捂紧好哥们儿的女朋友的嘴巴。
与此同时,女孩子们的后童年时期却像是没完没了,在我们的世界里,爱与欲都是被戏剧化呈现在电视和书本上的,我们接收到的是文字游戏与修辞法里提炼出的二手性教育,是《洛丽塔》里亨伯特·亨伯特于公园长椅上望着触不可及的小妖精们发出的喟叹,是《情人》里中国男人在嫉火中将玛格丽特狠狠扑倒在床,从背面长驱直入,是《挪威的森林》里渡边于情人酒店的清晨与陌生女人背对背尴尬地更衣穿鞋, 是《生活在别处》让诗人羞于做爱的灰黄的脏内裤。我们可以一本正经地对这些资料进行评价,好像它们是已被我们参透过的人生经验,而书本里对性和器官的描述,其实是直白的有些令我们胆寒了,带有些毛骨悚然的粗粝而露骨的美,如鬼故事一般。
而现实生活中的我们,既想要被称赞漂亮、想要被喜欢,又怕显得出众,用肥大的裤子将自己本就发育得不甚傲人的身体包裹得更模糊了轮廓。看着邻座的男生们与班里活泼而漂亮的女生嬉笑打闹,我们也想差不多般地受欢迎,却在脑内循着老师和家长的语调说,这都是不学好的人才做的事情呀。以至于成年后很久,我们仍羞于将自己恋爱的消息告之父母,羞于打破在父母眼里孩童的模样。性是一种二宗三继的宗教,是光明与黑暗的结合体,贯穿了空气中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却独独将我们划为异教徒,将我们在自傲与自卑的炙火中烤成带苦味的焦面包。
那时的父母对于这样不谙世事的我们非常满意,初中的末尾我们中的某个人一度对历史女老师产生了疯狂的爱慕,而父母并不以为然,还觉得对男同学不感兴趣是“乖乖女”的表现,让他们大松一口气,无需担心我们早恋(“我们的女儿最让人放心,从来都没有那些不正经的歪歪肠子。”)。而成年后他们对我们稍稍展现出的同性爱倾向大为光火,威胁着要断绝亲属关系。面对将要奔过三十岁门槛的我们,他们一面心焦如焚地催着我们找对象(“眼光不要太高了,人生凑合凑合一辈子就过完了,哪儿有什么完美的”),另一面却好意而略带尴尬地旁敲侧击着警告我们说,“如果婚前就和男朋友发生关系,他就不会再珍惜你了。”
5.
这样的后童年时代,与性征相关又无关、打着擦边儿球的时代,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表面上的乖乖女的时代,令我们站在居高临下的角度观看被虚构出的他人的爱恋的时代,究竟是什么时候褪去的呢?
或者,你我的后童年时代都是在十七岁尾巴上的某一天结束的。你有个从不读小说的、刚和你在一起没两天的初恋男友(你还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也不明白恋爱究竟为何物)。他随便编了个什么理由,和你住进了一间酒店房间。(“只剩下一间房了,”或者是“太晚了,回去太不方便了吧”,他说。)
关上灯不久,他嘟囔了些什么,就在黑色里急切地将青筋暴突的热腾的丑物蓦然直挺挺地顶立到你脸颊前,你感到心里某一处被无声中震碎了。
窗外有街车乘着月光疾驰而过,轮胎摩擦着柏油地面,货物咣当当作响。车灯昏黄,与树影揉碎了透过纱帘折射在墙上,长长的一瞥,又消失了,剩下月光灰冷的影子,四四方方的,是囚徒抬头望见的天空。
你像是被锁上了爱情的粉红镣铐,(“我爱你才会想和你这样的,”他说,或者是,“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的,”),你不确定自己愿意与否,摇摇头却又不知如何发出声来,像被割掉舌头却获得了下体的人鱼。
(“为什么不能给我呢,你难道不喜欢我吗?”他问)
你知道总有这么一天的,可是难道就是今天了吗?(大概早晚都差不多的吧,你对自己说。)
你知道从此你和你“纯洁的”朋友们将再不一样了,童年的大门把你关在外面,你从镂空的图案中望见里面的花园和温室。好像《洛丽塔》与《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忽然被并排放置。你被张着嘴,被填满的嘴巴好似呜咽地哀哭着。
黑压压的鬼屋和墙上白凄凄的胸罩旋转着压下来,(“她叫得可骚了!”),我们的后童年时代轰然倒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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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少女时期的另四篇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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