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有眼睛却看不见?
“眼见”真的“为实”吗?“视而不见”为何如此普遍? 你总会看见“想要看见”的部分。视而不见,是不相信,或不愿看见。
当代人过分依赖视觉,近乎于迷信。“眼见为实”,听起来理所当然,但也成了一个陷阱。出于惯性,人们将新的视觉信息自动纳入原有的观念框架,捍卫“明摆着”的证据,却“对不合口味的证据视而不见”。当你说 I See,也许既没有“看见”,也没有“明白”。
为什么我们视而不见?也许出于习惯,冷漠,也许是角度所限,也许在特定观念之中,我们仅看到了自己相信的。鸭子或兔子,每次你只能选择一种看见。
当你选择了你看见的,也意味着另一种可能性的“坍塌”。当“看见的”进入视野,未被选择的则遁入背景的虚无之中。
看而不见
所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礼记·大学》)人们漫不经心地“看”,厌倦于“见”。
盲人作家海伦凯勒在羡慕朋友视觉能力的同时,也在质疑他们的漫不经心:
我经常测试我的那些有正常视力的朋友,想看看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最近,我问一个刚刚从森林中散步回来的朋友,问她看到了什么,她回答说:“没什么特别的。” 我自问:这怎么可能呢?在森林中散步一个小时都看不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没什么特别的”——这回答很真实。“看”从来都有很强的倾向性。视觉注意力的“聚光灯”每次只能投射在一件事上,观察者迅速锁定一些“特别”的东西,而其他“不值得一看”的信息则消融在“背景”之中。街头人来人往,在人群中我们立刻能够锁定爱人或仇人。“我的眼里只有你,没有他。”喜欢红色的人,会看到更多红色。关心蓝色的人则注意了蓝色。
小说《北京折叠》将北京划分为三种时空,不同阶层的人彼此隔离。而在我看来:不同的人生活同一个北京,因为心不在焉,才会看不见对方。艺术家刘勃麟的系列摄影作品“隐形城市”以“不可见”为主题,他将自己涂上油彩,溶解在城市背景中。“隐形城市”所表达的状况比所谓的“北京折叠”更真实。在北京或上海,一些人通常是“被视而不见”的,而不是“被折叠”。
我们的设计思维学生项目,连续两年聚焦朝阳区定福庄附近的服务行业从业者。学生们几乎每天都要跟小吃摊主、蛋糕店小妹、麻辣烫摊主打交道,我们共享公共空间。但只有在项目中,学生们才真正注意到这个群体的生活状态和需求,如此“看”而得“见”。
同样道理,我小时候看不见雾霾,因为我把雾霾当成了北方冬天理所当然的组成部分。只有后来被“发现-指出”,才有雾霾作为“可见物”的存在。
梵高指出了星空,而塞尚指出了苹果。艺术让我意识到星空和“苹果”值得一看。换句话说,我关心特别之物,当星空和苹果变得“特别”——值得注意,我才看见了他们。
特定角度的假象
从背后看,帅哥怀里是个女人,而绕到前方,才发现是条狗。
观察的角度决定了结论,用单一角度看,很可能会得出荒诞的结论。
管中窥豹,视野所限,角度单一,当然看到“偏见”。很多人在“看”之前,就已经得出了结论,甚至认为:本来如此。
世界上有许多“取景框”,而关键问题是取景框之外发生了什么。图像和屏幕占据了我们的生活。当我们习惯了光线,就忘记了世界隐入黑暗的部分。在论摄影时苏珊·桑塔格指出:“相机是一种幻想的机器。”我们以为看到一切,却只看到了自己的幻想。
电影《偷心》(closer)中,Alice对Anna的摄影作品评论道:
这些照片“把一群悲伤的陌生人拍得很美。那些有钱、自以为有艺术品味的混蛋说这些照片很美,因为这是他们想看的东西,但照片里的人却很悲伤,很孤独。这些照片赋予这个世界美感,这个展览安抚人心,因此是个谎言。人们都喜欢大谎言。”
什么是“真”?摄影复制了现实世界的符号,又变成另一种“眼见为实”。在网络上经常说“有图有真相”。可是,图像也诱导着谎言。世上的好照片,看起来那么逼真,是不是在用形式化的方式(取景框和风格)来撒谎呢?
眼睛或照片,都存在于特定时空的语境之中。我们必须提防“所见即所得”的视觉文化,反思照片背后的“真实”幻想。
我看见我相信的
如果房间很暗而地上有一根绳子,有人进来可能会认为那是一条蛇,那是由于一种惯性的思维形态。他可能会感到惊怖,甚被吓死。(宗萨仁波切)
我看见了一条蛇。打开灯,发现那其实这是一根绳子。我究竟“看见”蛇?还是绳子?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许被蛇咬所带来的恐惧感,在观察者心中形成了强烈的“先入之见”,让我在黑暗中如此真切地“看见”一条蛇,而不是一条绳子。
蛇和火车就像物理学中的粒子一样,没有客观、观察者独立的特性。我看到的蛇是由我的感官系统创造的描述……蛇是告诉我在一种情况下如何行动的可解决方案。我眼中的蛇和火车是我的心理表征,你眼中的它们则是你的心理表征。(认知科学家 Donald D. Hoffman)
我们的心不可能是一张白纸,其中装满了经历、经验、知识、情感……所有一切共同构成了每个人的“先入之见”。 “先入之见”的观念是观察的滤镜,引起心理认知错觉,也会导致选择性相信。
举个简单的例子。不同的人进入同一间屋子,得到的观察结果完全不同——有人注意颜色,有人注意到人,有人注意到空间关系,桌子椅子之间的距离。
你是自由的,但同时是又被认知(观念)所限定的。反过来说,如果你不相信,即便真相摆在你面前,你也看不见。
在欧洲大街上,会遇到一些悬空而坐的表演者。其中一些表演者打扮成东方人模样并面色凝重,看起来更加可信。至少从视觉上,这些视觉表征印证了旅客们关于“修炼之人”的想象,也印证了西方人对于“东方”的先入之见。
因此,幻觉不仅是真实的,而且很鲜活。图像加强了幻觉,而幻觉又创造了图像。
视觉记忆的加工
在《我爱我家》(第 92 集《目击者》)中,宋丹丹扮演的和平目击了犯罪吗,她与警察有一段著名的对话:
和平:我就瞅见一背影儿。
警察:那好,你说说他背影什么样?
和平:背影儿?反正也就和一般的犯罪分子的背影儿差不多吧。反正是鬼鬼祟祟的,缩头缩脑的。
和平看到了一个背影。她要通过对“犯罪分子”的判断,反推出这个背影的特征。这也是目击者的典型谎言。
很多都声称:我看见了。但很多图像记忆是被虚构出来的。信息被擦除,有些被改变。众多冤假错案的“目击者”都根据错误的视觉记忆指认了“杀人犯”、“强奸犯”、“抢劫犯”,一些“罪犯”却在多年冤狱后得益于DNA技术脱罪。这些记忆又是如何被篡改的呢?(案例参见《被执行死刑前,我靠DNA鉴定翻了案》)
在大量记忆研究案例中,夫妻、兄弟姐妹等关系紧密的人,他们共同经历了很多重要时刻,复述出来“所见所闻”却往往大相径庭。我相信读者也会也有类似的争吵经历——跟家人辩论“你记错了,还是我记错了”。在记忆的“罗生门” 中,到底谁说的是真的?明明我们共同见证了一件事儿,为什么记得的细节完全是相反的?
大家都信誓旦旦,拒绝承认自对方的记忆图像。也许有真相,但不同感情色彩的版本永远更多。因此,要对目击者的叙述持审慎的态度,也要对一切访谈信息加以质疑分析。
被诱导的观察结果
先于观看所设定的问题,直接决定了观看结果。观察者关切的问题不同,看到的也不一样。
1999年,美国学者Daniel Simons和 Christopher Chabris进行了著名的注意力实验。在六个人打篮球的视频中,要求观察者完成一个任务:计算视频中的穿白衣服三人的传球数。
* 提示:如果你没看过以下视频,请看后再继续阅读。数一数穿白衣服三个人的传球次数 *
在视频中段,一个打扮成大猩猩的演员出现在篮球场正中央,他停留片刻做出动作后离开。有半数以上观看者没有发现有大猩猩曾在视频中出现。这种现象被称为”无意识盲"(inattentional blindness)。
在另一项实验中,两位学者发现的现象与之前的案例类似:
在大学校园内,实验人员拿着一张地图在问路。被问的人(被试)对这个实验毫不知情,他们专注地看地图,试图找到一条最佳路线。这时,另外两个实验人员快速地将一扇门隔在问路者与被试中间,然后将问路者换成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也拿着一张相同的地图,继续向被试问路,好像没发生任何事情似的。不可思议的是,尽管这个人与最初问路的人在长相、声音、穿着各方面都不同,但是只有少于半数的被试注意到问路者换了。(《大脑:为何人类会无止境地寻求意义》)
数一数传了多少次球,或询问最佳路线——类似的问题具有引导性,如果不问传球问题,很多观察者会注意到行走的熊。一次只注意一个问题,而结果很可能被诱导了。
很多魔术的障眼法,原理也是如此。在魔术中,当观众的注视力集中在魔术师的面部或一只手,就忽略了魔术师的另一只手。真相也许就在你眼前,你却无法识别,视而不见。
了解一件事情是很难的
有一次,孔子七天没吃饭,饿坏了。弟子颜回弄来一些米,煮饭时被孔子看到他“偷吃”。而实际情况呢?碳灰飘进了锅里,弄脏了米饭,颜回觉得扔掉不好,才吃掉了脏饭。孔子反省了自己的“心机”,并感叹道:要相信自己看见的,但并不一定可信;该相信自己的心,自己的心也不可信。(“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载于《吕氏春秋·审分览·任数》)可见,了解真相之难。
到了数据时代,我们轻信的可能性不见得降低,由于数据的存在,轻信反而变得更普遍。我们仍然会根据一些现象片段给出推测性解释,而实际状况与此可能存在巨大差距。
我之前的文章谈到“人格面具”。在数字化平台上,用户隐藏了真实的行为和情感,使用了特定的数字化人格面具。例如,某男用户用了三小时选服装,选角度、拍照、修改、选择,最后发帖说这是“随手拍”。某女用户先起床,化好妆,再拍摄躺在床上自拍,宣布“起床了”。
数据化分析越来越容易,但必须提醒各位:数据也许不是“正义的”,看似合理的现象,也许是假象。回到现场,也许你会感叹:“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止而后能观
为何视而不见?
视觉偏差、先入之见、角度框架、问题引导……以上因素都让我们视而不见。也许你以为看见了,其实并没有,或者你只看到了你愿意看到的部分。
“看”是观看行为,“见”则是认知的结果,眼睛和心是相通的。我们经常说:相由心生(“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出自《无常经》)。原意就是“不同精神状态下,人对同一件事物的观感是不同的。”存在一千种眼睛(心灵状态),所以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观察力的本质并不是“看”的能力。没有认知上的突破,就不会有“看见”的突破。那么,如何才能“看见”更多呢?
首先,提升观察意愿。有了特定的意愿,才不会漫不经心。心不在此处,眼睛也不会看见。
其次,接受多元化观念,而不是相信单一真理。学得越多,也许意味着看见得越少。忘记所学,看见更多——这也就是所谓“止而后能观”。
再引申一步看看我们的网络世界。第一,我们总在撕X,捍卫自己所看见得,在特定情感与观念的制约下,我们“对不合口味的证据视而不见”(《乌合之众》)。其次,互联网并没有实现扁平化,反而造成了重新“部落化”。我们在朋友圈里只看到了自己想看的,略过了其他的。群众“不善推理,却倾向于行动”,这让“看见”更难。
总之,我们需要自我反省:尽量保持开放、理性,同时培养探索之心。即便没办法“越活越明白”,至少也学会反思我们“所见”的局限性。 毕竟Open Your Mind 比 Open Your Eyes更重要。
延伸阅读:
丹尼尔·博尔:《贪婪的大脑:为何人类会无止境地寻求意义》
The grand delusion: Why nothing is as it seems ,newscientist.com
Donald D. Hoffman:由知觉呈现的现实纯属假象? neu-reality.com
目击者项目:www.innocenceproject.org
作者:王可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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