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破烂的二叔
这个时代，底层的文化人要如何过活？
1、
我的爷爷有三个儿子，我爸排行最小，大伯与二叔、我爸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大伯的母亲在比较年轻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奶奶才嫁给爷爷，成为了后妈。这在他们的年代，应该引起了不小的波动。
爷爷没有一个人把大伯抚养成人，而是选择了再次开始婚姻，思想可谓是比较先进了。三个儿子中，最像爷爷的，就属二叔了。大伯很执拗，一辈子没有结婚。我爸作为小儿子尤其顽劣，只好在十几岁的时候拜师学艺，成为一个木匠。
只有二叔继承了爷爷的衣钵，写得一手好看的毛笔字，会作诗，经常读古文，和爷爷聊天的内容也多是古典文学。
2、
在某段特殊时期，爷爷被划分成为“文化地主”，明明一亩土地都没有的人，还是被剥夺了私塾先生的职务。那时，二叔正处于谈婚论嫁的阶段。由于成分不好，很多心生爱慕的姑娘都望而却步。
二叔一身的书生气，长相俊郎，不知怎的，被远村一个大胆的蒋家姑娘相中，逼着她爹主动上门提亲。
爷爷起初是选择拒绝的，因为那家的姑娘以彪悍著称，生的是虎背熊腰，周遭的小伙都不敢娶她。可是二叔深知家中的处境，不想爷爷奶奶再为自己的婚事发愁，主动找到爷爷，愿意接受这位蒋家姑娘。
可是，就在这样的时候，蒋家人却提出了“上门女婿”一说，意在让二叔到蒋家庄生活，照顾蒋家的父母老小。这为二叔带来了一些顾虑，可是鉴于自己有言在先，无奈之下也只好答应。
3、
二叔上门之后也享受过一段比较太平的日子，那家姑娘自己没什么文化，所以十分仰慕二叔有着一肚子的墨水，会被二叔认真作诗的模样迷倒。
可是，精神食粮毕竟无法裹腹，尤其是在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之后。家庭开支增加，生活负担加重，二叔只好挑起了家中的大梁。
他们承包了好几亩地，间接种植花生和大蒜。每年播种和收获的时候，二叔都忙得像个陀螺。起初，蒋家姑娘还愿意帮她，可是随着孩子的出生，她就以带孩子为由越来越少的下田了。
孩子姓蒋，我不知道二叔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有没有争取过。我只知道他家的小孩都姓蒋，没有一个是跟着二叔的姓氏。我为二叔抱不平，可是提到这件事情，二叔总是云淡风轻的，认为孩子姓什么不重要，能够健康成长就足够了。
4、
由于二叔经常会去读很多农业相关的书籍，所以虽然种植经验不足，但找到了很多省力和高产的办法。所以二叔家的收成都还不错，把收获的花生和蒜头卖掉，能获得半年的口粮钱。
可惜好景不长，由于蒋家姑娘过于好吃懒做，身材日益肥胖，年纪轻轻竟然得了糖尿病。在得病之初，如果用药控制，再加上忌口，应当是可以控制得住病情的。可是她平日张扬跋扈惯了，并不把医生的话当一回事，照样吃甜食，导致病情加重，不得不靠打胰岛素维持。
打胰岛素比吃药的成本增加了很多，仅靠花生和大蒜的收成不足以维持整个家庭的负担。于是，在农闲时期，二叔让她看着庄稼，选择外出打工。
5、
可能是舞文弄墨的本领并不能给二叔带来一份工作，他也不想从事屈从管理的服务行业，竟然干起了收破烂的营生。好在这营生自由，不需要过多的经验。
二叔的破烂生意其实做的还不错，虽不能赚很多钱，除去自己很小的开支外，月月也能盈余一些。二叔为人谦和，谈吐不凡，路过的那些住户人家，总在二叔收拾整理的时候和他聊上几句。说一些文人轶事，来几句自嘲，总能把卖破烂的人给逗乐了。
而且二叔做人实在，从不缺斤少两，不管是几毛钱的零头，都会如数的找给人家。所以大家都喜欢把家里的废旧物品卖给二叔，后来还把二叔的手机号留下来了，家里有东西要卖，一个电话打过来，二叔就过去了。
每到农忙的时候，二叔就会搁下自己的破烂生意，回到家里把成熟的农作物收割起来。再把自己在外辛苦积攒的钱交给蒋家人。
6、
二叔会在过年过节前回到爷爷奶奶家，带一些鸡蛋和食物。更重要的是会把自己写的诗带来和爷爷分享，我注意到二叔的诗总是写在各种各样的纸上，有的是白纸，有的是作业本，有的甚至是包装纸。我想二叔应当是在灵感来的时候，随手捡起身边所能找到的一切纸张，把那些文字记录下来。
那些文字虽说被记录在不同的纸张上，但看得出二叔很宝贵这些诗，它们都被很小心的叠放整齐放在上衣口袋里。
二叔会和爷爷对坐，或者是坐在爷爷的床头，把那些诗念给爷爷听。爷爷眯缝着眼睛，不时的点点头，嘴角带着微笑。一首诗完，爷爷先会就写的好的地方做出夸奖，再指出一些可能存在的小问题，二叔总是耐心听着，然后把自己创作的过程说给爷爷听。
这样的父子互动别人是很难参与进去的，每当这样美好的时刻，就是我嘲笑我爸的时刻。
“你看看二叔，同一个爹，不同的儿子。”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我也好像有一个会写诗的爹啊！”
如此种种的调侃，我爸总用一句话回答我：
“我不会写，不也把你养的透胖嘛！”
每次我爸说完这句话，我就没法接下句。只好幻想着有一天我也会写诗就好了！
7、
在过年之前，二叔总会自己到街上买空白的红纸，自己写春联，再送到爷爷家来。那些春联也是二叔的创作，比家家户户门上贴的千篇一律的祝福好太多了。
有一年，我请求二叔现场写春联，让我涨涨见识。我忙前忙后的把红纸铺好，墨碾好，毛笔递上去。二叔就拿着毛笔来回的踱步，嘴里念念有词，不出几分钟，就把红纸一缕，快速的写下一副对联。每个字都像是喝饱了墨汁，圆润好看。
然后是写福字，把方块纸按照对角线的角度铺好，二叔换上了粗头的毛笔，拉开了架势，酣畅淋漓的写下六张福字，而且每一张的字体都有所不同。
目睹这一过程的我，仰慕之情如滚滚黄河水一般奔涌而来。我自告奋勇的说要试试，接过二叔的毛笔，找来一张红纸，十分特别尤其认真的写了一个福字。可是连握笔姿势都不太熟练的我，写出来的毛笔字可想而知有多难看，我抢先把纸握成一团跑掉了，只听见后面传来二叔的朗朗笑声。
8、
二叔比我爸年长十几岁，所以在我看着我爸还没开始变老的时候，二叔已经成为一位老人了。我看着他花白的鬓角感到心疼，很想让他能够卸下生活的重担，就只是读读书写写诗。
爷爷家有很多手抄书，听我爸说那是爷爷在闲暇之余把从其他人那里借来的书一笔一笔自己抄录下来的，再自己装订成为一本书。那些书经常被二叔借走，翻读几遍后就还给爷爷，再借几本走。爷爷离开后，那些书大多都给了二叔。
后来我家搬到县城，与二叔的接触就少了很多。只是每逢家里遇到重要的事情，我爸总会给二叔打个电话，把情况告知，再听听二叔的建议。我爸说：
“那是我哥哥，老李家唯一的亲人了。”
听我爸说，由于孩子都已经长大能够自力更生了，二叔已经放弃了收破烂的生意。只是在家种种几亩花生过活。村里有红白事，也总会找到二叔，去帮忙记账。
9、
我结婚那天，二叔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第一个到了我家，还是穿着干净整齐的中山装。虽然已经白发苍苍，但腰杆笔直，走路生风。二叔见到我，笑着对我说：
“丫头，结婚后就不再是孩子了。要知书达理，学会孝敬公婆。”
我含泪点点头。
在离开家的时候，我回头看看我的爸妈，再看看二叔，心里想着：
二叔，还好有你在，我爸才不会那么孤单。
10、
爷爷常说，读过的书、写过的字，不会骗人。那二叔，爷爷手抄的毛笔字、您写下的诗，是不是都给您在有些暗淡的生活背景下增添了许多的慰藉？
我想是的。
二叔，真想帮您整理出一本诗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