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看海，关于台风的一些记忆

打台风在家乡也叫“打风痴”。它的出处在《南越志》：“飓风者，具四方之风也，常以五六月发，永嘉人谓之风痴。”“风痴”是古汉语的用法，也可写为“疯痴”，指疯癫痴狂。可能家乡人认为每年夏秋之交，那来自海上的狂暴风雨就是老天爷的癫狂之作。

家乡温岭，一个地处浙江东南沿海的县级市，每年都会被台风侵袭。每当有台风气旋在太平洋上生成，市里的广播和电视就会密集报道其速度如何迅疾，路线如何诡异，强度又是如何惊人。

对此，家乡人早已习以为常。对于这类预测报道我们大多嗤之以鼻，因为“狼来了”的次数多了精神渐渐麻木。根据我们多年的经验，台风往往会在登陆的时候渐渐式微，或又改变方向和县境擦身而过。温岭古称太平县，“太平”这两个字可不是白得的。

其实，在很大一部分人的心思里，总是盼望着台风会如期而至，我就是属于这一部分人。我认为一个好的台风应该是十四级以上，在卫星云图上来势汹汹，抗台动员宣传工作做得深入人心。等这些前奏都做过之后，台风来了，下点雨，刮些风，当然不能太大。马路积些水，不深，断一些树枝，散落一地。然后，就呆在家里，坐等市政府出通知：今日企事业单位不上班，中小学生不上课。

而台风造成的休假，是不需要补回的，所以这多余的闲暇时光，好像天上掉下的馅饼。现在想起这事，我还会偷偷地笑出声来。因为气象预报好像永远都不准，市政府的通告永远都慢一拍，台风放假的那一天永远都风和日丽。

台风过境，成群结队的云在天空跋山涉水而去，爬过树梢和屋顶，前溪里水流翻滚，满满都是放假后孩子们张网捕鱼的声音。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泄漏下来，普照大地，我们在街头相遇，大声地嘲笑，或庆幸地偷笑，笑声会很响很响，然后高高兴兴相约——到海边追风去！

追着风看海，这是一件非常有情趣的事。在台风离去的余威里，暑气迅速消散，但海风仍然很肆虐，海面上会掀起很高很高的白头浪。白头浪在海面层涌叠起，此时的观浪场景，绝不逊色于农历八月十八钱塘江的观潮。

【台风过境，前溪里张网捕鱼的孩子】

由于“厄尔尼诺”现象的影响，近年正面登陆本地的台风已大为减少。这期间每个远洋生成的台风都有它好听的名字，比如悟空、嫦娥、玉兔……而这些以远古神话冠名的台风，再被新闻报道上加上“十年一遇”、“五十年一遇”、“百年一遇”等耸人听闻的词眼后，很让人怀疑气象预报的严肃性。

其实在我的记忆里，所有冠名或者没有冠过名的台风，都不如三十年前的那场“6号台风”厉害。1985年夏天，我曾怀着孩童的敬畏之心亲历过这场狂暴的风雨。

直到今天我还清晰地记着那些场景。

那场台风是中午来的，到夜里八九多点钟时候风力达到顶点。呼啸而过的狂风，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世界末日般的云层，带来要把陆地倾覆的雨。我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到天空波谲云诡，狂风和骤雨痴狂，院子里两棵碗口粗的苦楝树被一种狂暴的力量攫住，倒伏，并反复抽打着大地。这场景让我入迷。

傍晚时分，停电。二楼的一扇阳台门被狂风扯碎，风雨倒灌，我听到屋顶上的瓦片在叮铃铛啷地飞。那时我甚至感觉，家里的那幢两层楼房开始摇晃。大人忙不迭地扯我们下楼，全家人守着盏煤油灯，诚惶诚恐地在楼下坐到天明。

那一夜的暴风雨格外漫长，我就像被安排在头排头座观看台风的痴狂表演。

第二天早上，台风过境。我才发现院子里的树木被连根拔起或拦腰折断。上楼，楼板上有掉落碎裂的瓦片，屋顶上露出两三根光秃秃的椽子，天光从瓦缝里透下来，敞亮无比。房间时到处都是积水，然后大人们一样一样地把家什拿出来晾晒。

（注：1985年7月30日晚上，6号台风在玉环县坎门登陆，最大风力13级，台州死170人，伤1512人，倒坏房屋18550间。）

而之后在家乡能排得上号的台风，大概是1989年在温岭松门登陆的“23号台风”。那时我正在松门读初中，记忆中那一场狂风暴雨在中午时分突然消失不见，阴沉的云层突然豁开个大口子，并探出了万丈金光，非常诡异的天空。后来才知，这是台风眼，我正身处“风暴眼”之中。下午，重装上阵的台风再次来袭，那气势更猛更烈更狂暴绝伦，犹如上古巨兽正倾尽全力，咆哮而来。这次台风在县境内造成的损失很大，拔树倒屋无数。

另一次让我印象深刻的台风，就是2004年的“云娜”，距今有十几年了。那时我在市区上班，从单位的大楼看过去，对面二十多层的高楼上，有空调外机像纸盒一样被风刮落，从空中砸向地面。

中午时分，天色暗如午夜，黑风黑雨，仿佛天上有一座海洋正在不停地倾泻。街面上已积了很深的水，漂浮着垃圾桶、树叶残枝和扯碎的广告牌。单位用大卡车送我们回家，在万寿路我看到了恐怖的一幕，一辆黄包车（三轮人力车）被狂风吹翻在地，黄包车夫满脸是血，抱头呆呆地坐在路边的花坛里。这个场景至今我还深印我的记忆里。

自“云娜”以后，家乡好像就再也没有遇到过能造成大面积灾害的台风。现在，偶尔扫过的台风也渐渐有了一个新的作用——降温和降水。

这十几年来，家乡的夏天变得十分炎热，并且持续时间很长。特别是在立秋这几天，我们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种酷暑下的绝望，阳光暴晒，空气热得仿佛可以触摸。这时唯一的期盼莫过于来一场大雨，来一场狂风。而台风就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它会让暑气在一场接一场的雨水中迅速消失。

关于“风痴草”

记起小时候，家乡有一种草叫“风痴草”，生于面海的山间，其叶片状如箬叶。以前的人每年都会去数它长出来的花梗，只要数出了它上面花梗的序数，那就知道今年会有几个台风。

风痴草：“俗传其叶一折，风痴一次，二三如之，土人恒占焉。”《万历温州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