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疼痛却真实美好的女孩们

文 杜扬 图 罗洋

编辑 Miki

（本文首发于WL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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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洋刚从青海玉树旅行归来，带着细密的小晒斑和满满一袋拍完的胶卷，回到北京稍作休息。继去年在柏林和香港举办《女孩》系列摄影个展之后，这一年，她一边准备着新的展览和摄影画册，一边在工作和旅行中持续这个系列的创作。

在旅途中进行《女孩》系列的拍摄，是罗洋已经习惯的工作方式：每到一个城市，她都会通过微博征集或朋友介绍寻找当地的被摄者，去她们的生活环境中创作。被选择的女孩大多个性鲜明，令人过目难忘。

罗洋的拍摄方式介于纪录和肖像之间，很难用某种类型去归纳或概括。女孩们呈现出冷峻的性感和张扬的野性：“我更愿意作为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去观看她们的生活，不会刻意地接近，也不会在拍摄前做太多规划。有时太了解一个人，反而会被自己的感性左右。很多时候，我觉得第一印象和直觉也许更为准确。”

也有一些作品，因为形式“出格”而饱受争议。在她拍摄的一组肖像中，年轻的母亲与五岁的儿子裸身相对，平静的画面中感受不到一丝色情的成分。这样的场景多少挑战了人们对于“伦理”的认知，罗洋却不这么认为：“我们在拍摄的时候都非常自然，就是他们母子自然的形态，母亲和孩子从出生伊始就彼此赤裸相对，这是一件很天然的事情。”

罗洋在实践中履行着 “真诚的观看”。她对所谓完美的身体和长相不感兴趣，也从不要求模特表现出迎合大众审美的姿态。只要画面中女孩的情绪和状态是她所认可的，欠曝和失焦等技术瑕疵就不会成为照片的否定因素。毕竟“生活本身就不是那么完美，粗糙的细节有时会让照片更贴近真实。我想呈现的是人们‘刻意’去忽略掉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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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洋生于东北辽宁的一个小镇上。说起家乡，她第一个想到的词就是“实在”——“实实在在的，就像东北的菜永远都是大份量的。”

罗洋很庆幸小时候曾在大自然中成长，这让她的性格中留存有更多天然的部分。即便在城市中生活多年，向往自然的天性依然没有被改变。“现在回想起小时候，会觉得东北的冬天真的很特别：仰头看着雪花像鹅毛一样落下来砸在脸上，仿佛宇宙和世界都在眩晕和转动。”

罗洋的母亲也是一个多才多艺、感性而浪漫的“典型女孩”——小时候在家乡闭塞的小镇里，母亲几乎是当地最时髦的人，穿最好看的衣服，也会买时装画报和明星明信片。生活尽管曾经拮据艰苦，她也不放弃对美和理想生活的追求。“她很dreamer，一个非常性情和自由的人。她的随性、乐观和理想主义影响了我很多。”

罗洋在鲁迅美术学院学的是视觉传达，也曾想过做电影。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表达方式更为直接的摄影。“我可以直接记录下那些打动我的画面，而不需要转化成其他复杂的媒介语言。这比较适合我。”

2009年，罗洋毕业后来到北京，成为独立摄影师。那几年正是“私摄影”广泛被国内摄影圈关注的时候，罗洋作品中独特的“女孩意识”让她很快获得了认可和知名度。

纯粹的创作很多时候并不能直接解决生存焦虑。初到北京的两年，罗洋不得不多接一些商业订单来维持生活，《女孩》的拍摄也相应地被停滞。

在一次活动中，罗洋遇到同是来自东北的摄影师任航。谈及彼此近况，任航突然直愣愣地问她：“你怎么不拍啦？”这个问题既直接又尖锐。直到多年后，罗洋仍然记得当时的心情：有点意外，有点愧疚没有坚持一直拍，同时又有一点感动：有人在一直默默关注她的作品。 3

创作还是要继续。罗洋开始扩大自己的拍摄范围，寻找不同地域和故事的女孩儿，而不仅仅是身边人。很多时候，拍摄都在女孩们的私密空间进行，伴随着种种难忘的回忆。 “太多的谈话和接触都让我感动，有时觉得那一刻觉得拿起相机拍摄都是多余和不自然的。”

有一次，拍了一个因为生病而严重脱发的女孩，她开心地展示了满柜子的不同类型的假发；

有一次，在拍摄中女孩的猫意外受伤了，她们一起抱着奄奄一息的猫跑了几条街去找宠物医院，“我感受到她像要失去亲人般的紧张和难过”；

也有很有趣的回忆：一次她拍摄了一个剃光头的女孩，路边的小朋友不停地问她“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

周岩在自己的微博上发了这组照片，并写道：“我还是那个期待橘子味儿果汁雨的girl”。这条微博被转发了五千多次，有40多家媒体转载报道。

2016年，罗洋将镜头对准了“烧伤女孩”周岩，曾经轰动网络的被毁容案当事人。这也是《女孩》中较为特殊的一位拍摄对象。

“在拍摄前我也犹豫过，她的遭遇让我有些不忍心去拍。但当我见到她，发现她比我想象得更乐观和活泼。”

那天光线很好，周岩安静地坐在那里，表情平静安详。“像一个小天使一样，那一刻我能想到的词大概就是peace。她经历了这么多，但内心还是个少女，我想呈现她疼痛却真实美好的那一面。”

受伤五年后，被认为“失去了新闻价值”的周岩，因为这组照片，第一次以一种美丽而有尊严的样子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重新唤起了社会的关注，也再一次得到了相关医院的治疗。 这也让罗洋发现，自己的摄影可以带来如此广泛的社会效应，并切实能对一个人的命运产生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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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年初，任航选择在他30岁生日的前一个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整个冬天北京严重的雾霾都让人压抑，当时罗洋正在健身房，以运动的方式去抵抗低落的情绪。当她打开微信朋友圈，猝不及防地看到满屏的蜡烛和悼念，惊讶和悲伤让她不顾别人的注视而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回想起来，她仍觉得难过和遗憾：“任何繁华的背后都会有个阴影，但往往人们只能看到繁华，当你在经历痛苦的时候，也许世界上的另一个角落里也有人在同样经历着。是否能试着找到合适的方式去抵抗这种抑郁？如果当时能坚持一下或得到一个朋友的问候，是否结果会不一样？”

尽管他们平时的联系并不是那么多，但罗洋那一刻的感受，是失去了一个在中国摄影道路上一起奋斗着的“战友”。

除了抑郁症这个明显的原因，很多人仍不能理解任航为什么会在事业的巅峰期做出这个选择。而作为一位认识很久，和他经历相似的朋友，罗洋可以感同身受他的困惑和痛苦：“一时的荣誉有时并不能让你得到真正的解脱和释放，当貌似被外在各种喧嚣的展览和媒体报道推到某个位置，你的内心可能会更加孤独。”

除了持续创作和旅行之外，罗洋这两年也开始健身。“人应该试着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去平衡生活。艺术家有时太过于执着于自我的表达，其实很危险，运动和亲近自然让我找到生活的平衡点和平静。”

她决定更多地去看外面的世界，走得更远，探索更广阔的题材：从关注女孩的私人生活，到关注她们与世界发生的关系，包括女性在家庭中，怀孕、生子在内的身份转变。更多地在创作中关注他人的境遇，而不局限于表达自己的内心情绪。

未来她也计划将镜头对准亚洲的女性，而不仅限于中国，去了解不同国度下女性的生活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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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洋今年的几趟长途旅行都很随机，并没有非常周密的事前规划。这更像是一场“自我放逐”。 如果说之前旅行的契机大多是因为展览和工作，今年的旅程则更为像是在呼应自己内心的需要。

“感觉生活就是个圆，以前喜欢去很远的国外旅行，现在觉得应该多在国内走走，好好了解当下的中国，我自己真实生活的环境。”

走过广东、广西、四川、云南、青海……罗洋拍摄着一个具有更多细节、更丰富和多元的真实中国。她认为在一个城市要待够一段时间，才能了解当地的文化。而除了像以前那样在旅途中拍女孩之外，她也将目光聚焦到了更多现实世界的细节上：形形色色的当地人，一些具有荒诞感的中国景象……这些零碎的片段更多地勾勒出了生活本身的轮廓。

谈起这场旅行的回忆，罗洋的语气更加轻快与释然：“我发现真正的中国往往在一些小城市。那里的人活得更真实和恣意，就是实实在在的柴米油盐，更贴近生活本来的样子，传统的东西也保留得更多。而在大城市里，人的生活可能离本质更远，太多欲望阻碍了幸福的获得，其实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本就没有那么多。”

旅途中让罗洋最感动和难忘的景象，是人与自然的融合。她回忆起在桂林的日子：那里山水交融，漓江穿城而过，自然和城市的界限不那么明显。人们融于山河，顺应天性。

有时罗洋也会沿着江边行走，看着过往的人，并安静地记录下他们：“人的天性是喜欢亲近自然的。在江边，我能看到孩子们游泳嬉戏，老人打盹，情侣拉着手漫步，也有人坐在那里吸烟发呆。每一帧都是一个故事，人们的生活景象沿着江河铺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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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罗洋的几个问答

拍摄《女孩》的这十年，什么改变了，什么没有改变？

女孩们的生活都有改变吧，结婚、生子、分手、整容、还有人成了网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对我来说，持续拍摄就是像坚持了一种类似于信念的东西，它让我能够一直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并持续关注感动我的事物，没有把我认为珍贵的东西丢掉，这是最大的收获。

如果用音乐形式来比喻，你觉得你是哪种音乐?

可能是古典乐，古典乐看似冷静庄重，但是却深厚有力而冗长，更具未来感。

你在之前的采访中几次提到过想做妈妈，能具体谈谈吗？

其实很多事都在经历和经历过了，但是我觉得当妈妈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吧，观察一个生命的成长，才能理解造物主的视角，在这个过程中自己也更能理解生命，生活会到另一个层面吧。看到身边很多好朋友当了妈妈后的改变让我很感动，感觉生命更加的广阔了。

接下来的拍摄计划是什么？

我没有特别去规划，我觉得摄影是在表达我的感受和对这个世界的想法，这种感受和想法应该是根据生活的改变而自然产生的，最好先去经历生活，在新的感受下，自然就会产生新的作品。

有没有什么想做但还没有做的事情？

之前拍了太多女孩的照片，也了解了很多女孩的故事，如果有可能和机会我希望能把女孩的故事拍成电影。 生活上以前我可能会更专注于自我的表达和创作，但是现在内心会更平静，想多往外看，去感受这个世界和自然万物，所以今年做了个几个月的旅行计划，我觉得人的生活会变得越来越简单，越来越接近本质，回归生活本身。所以将来有一天我可能会做一个花农，和家人生活在自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