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技团
夏天,杂技团又来招人了。
杂技团每五年来一次芸镇,带走10个孩子。这10个孩子,是团长精挑细选的。
芸镇有一条河,那条河流经山洞,隐隐约约有光透进去,撒一点亮在河水之上。团长在洞口堆里很多荷叶,来一个小孩,让她(他)站在荷叶上,团长轻轻推一下荷叶,荷叶入水,随着水流往山洞深处漂去,若荷叶下沉,那个叶上的小孩就被淘汰;若荷叶一直安稳漂出山洞,团长就会收下那个孩子,那必定是个轻软又小心的孩童,好调教。
小蛮天被爸爸送去团长那里,团长喜欢这个小女孩,穿红色马褂马裤,当地小孩夏天的寻常打扮,细细的马尾辫,一双眼睛湖水似的清澈,她站上荷叶,荷叶漂进河水里,轻巧地漂着,荷叶上的小蛮天仿佛只是个影子,没有一丝重量。
团长当即就要了她。小蛮天不想跟着团长走,那些随团长去的小孩,从来没有一个回来过,他们自从离开芸镇,就好像消失了一般,他们写信、寄照片回来,照片上,他们神气极了,在大舞台上,刺目的灯光下,伸展、倒立、身体像蛇一样柔软,又和虎豹一样攒着力气。信里他们写:太苦了。但是团长不打人,也给他们好吃的东西,挣的钱都帮他们存起来。
父母回信:好好跟着团长。好好学本领,长大才能有饭吃。
可是芸镇也暗涌着一些传言,这些话,多半是那些没被选上的孩子们说出来的:团长吃小孩,最喜欢吃瘦小孩。所有被选上的孩子都被团长吃掉了,照片和信全是假的。你们看那些照片,根本都看不清脸,谁知道团长是从哪里偷来的照片呢。
小蛮天信了,在家里跟爸爸哭了很多次,不要送她去杂技团,她就要长大了,能做好多好多事情。但是爸爸怎么可能会听小蛮天的呢。
团长带走了小蛮天,还有另外9个孩子。小蛮天坐在杂技团的卡车里,瑟瑟发抖,她不知道团长什么时候来吃她,第几个吃她,被吃掉的时候,肯定很痛。
卡车停在乡下的晒谷场上,师哥师姐们来接新来的孩子,师哥师姐们真好啊,拉着小蛮天的手问东问西:“你也是芸镇来的吧?几岁了?家里还有谁?爸爸妈妈疼不疼你?你喜欢吃什么?怕不怕苦?”
小蛮天回答得很小声,师姐弯着腰,听小蛮天说话。
师哥师姐带着他们去了一间大屋,大屋里许多人在练功,压腿、翻跟头、蹦床,有一个老师傅捉着一根鞭子,在大屋里走来走去,看有人练不认真,一鞭子刷在腿上。
小蛮天心里一揪。肚子都紧了,她抓着师姐的手不肯松开,小声说:“我,我想尿尿。”
“我带你去。”师姐带小蛮天去厕所。
厕所不脏,有个老婆婆在水龙头下洗拖把。
“去吧。”师姐推了一下她的背。
小蛮天回头看了一眼师姐,师姐笑得可好看了。随后走到了门外。老婆婆见师姐出去,脚步蹒跚,走到小蛮天蹲的坑,皱着脸说:“你蹲好点。别尿出来了,我又要拖。”
小蛮天蚊子般“嗯”了一声。婆婆望望门外,又看看小蛮天,动了动嘴,小蛮天分明看到婆婆在说:“快逃。”
为什么要逃?往哪儿逃?怎么逃?
小蛮天不过6岁的孩子,她哪里知道那许多事情。
团长不常在大屋,他要出去找表演,只有师傅和婆婆整天待在大屋。小蛮天一到大屋就在心里数人数,一遍一遍数,生怕数错。还好人没少,团长都不吃人的。
只是老师傅打人太疼了,师傅不打脸和手臂,只朝着大腿鞭打。而且不准哭,一见有眼泪掉下来,就再刷一鞭子。
要想不被老师傅打,就要给老师傅送东西。可是这些孩子有什么东西送给老师傅呢?存几毛钱藏起来,买一根烟,偷偷放进老师傅手里,求师傅打得轻一点。大一点的女孩子趁深夜,悄悄摸进师傅房间,做了些什么,谁都不肯说。虽然不说,又全都知道。
小蛮天一到夜里就想哭,她不想家,她想起爸爸,却不想他,小蛮天只恨他,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来这种地方。腿上的伤口刚结痂,又背抽出一道深痕,血粘在裤子上,晚上都不敢脱下来,像扯掉一层皮那么疼。小蛮天没有钱,也不敢去老师傅房间。婆婆的话夜夜回荡在她脑海里:“快逃。”
团长回来了,带几个师哥师姐去外乡演出,一个月之后带他们回来,小蛮天看到师姐洗澡,一身的伤。淤青、血痕、烟头烫伤。到底是表演什么?才有这么多伤?
小蛮天问师姐,师姐摇摇头,什么也没有告诉小蛮天。
小蛮天抬头问师姐:“我们的爸爸,为什么要我们来这里?”
师姐说:“因为团长会给他们很多钱,他们把我们卖掉。”
要逃!肯定要逃。小蛮天心里只剩这一个念头。
她终于看明白杂技团是怎么一回事。爸爸把她卖给团长。团长再把她们卖更多的钱。芸镇的大人都知道,可是他们还是每五年,卖掉十个孩子。那十个孩子,是他们的亲生骨肉。
那些去老师傅房里的人,不会再被卖,他们可以演杂技,为了少挨一点打,自己把自己送去给老师傅糟蹋。
小蛮天明白了,婆婆为什么让她逃。
她一次也没有去过老师傅打房间,她要出去,趁着团长卖她的时候,找机会逃走。
时间一晃,4年过去了,小蛮天十岁,团长喜欢她,特地叮嘱老师傅:“少打她,这个姑娘,给我留着。”
十岁的小蛮天,心思已有100岁那么深,她知道团长留她做什么,非但不感激他,反而生出更深一层恨意。她练功比谁都苦,比那些不挨打的人苦十倍。她要练好功,这样逃出去才能有饭吃,不会饿死。
团长每回来一次,眼见着小蛮天长高一点儿,长大一点。五年了,他去芸镇带回十个孩子,这回,小蛮天是他们的师姐。
他问小蛮天:“下次,就带你去演出了。”
小蛮天低着头说:“好的。”
团长挑了三个人,其中就有小蛮天,没人问要去哪里,小蛮天睡在卡车后面的厚毛毡上,随着车子颠簸。另两个也是女孩子,睡在小蛮天身边。深夜,团长也要休息,在路边的旅店开了一间房,女孩子们睡在大床上,团长睡在沙发上。
房间里,一团漆黑。团长打开洗手间的灯,走到床旁边,小蛮天正好一睁眼。
团长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他朝小蛮天招手,小蛮天乖乖地跟着他来到洗手间。团长说:“小蛮天,你长大了。”
他捏捏小蛮天的脸。
小蛮天的声音还是很小,她说:“团长,你小点声儿,别吵醒师姐。”
团长笑着说:“别怕,我关门。”
小蛮天一扭腰,躲开团长的手:“我害怕。我不要在这里。”
她低着头,团长想起她小时候,站在荷叶之上,而此时,她亭亭玉立,如一枝含苞荷花。
小蛮天说:“你……你再去要一间房……”
团长伸手摸她的头发:“这简单。你在这等我。”
听到团长下楼的声音,小蛮天蹑手蹑脚往门外走。她看了一眼两个师姐。此刻,她顾不上她们了。她要自己逃走。
她没有路线,躲到一楼的洗澡间里,等到团长上楼,她才猫着腰,躲开老板娘的视线,往一团黑暗里跑去。她跑得特别快,比风、流水、流云更快。她要回芸镇去!
团长回来发现小蛮天不见了,他打开窗,只有冷风灌进来,只有黑暗扑进来。他不怕,小蛮天能去哪儿?还不是芸镇。天一亮,他就会去芸镇,把小蛮天带回来。像上次一样,顺着水流,流淌进他怀里。
小蛮天只在芸镇待了一夜,她敲开家门,爸爸打开门已经不认识她了。
小蛮天说:“我迷路了,来讨口水喝。”
爸爸问:“你是谁?”
小蛮天摇头:“我只是想讨口水喝。”
爸爸说:“你等会。”
说完,转身进屋。小蛮天跟着他走进去,她的脚步真轻啊,这是站在莲叶上的女孩子呀,轻得爸爸毫无知觉。小蛮天看到桌子上生锈的剪子,爸爸倒水的时候,她已经把剪子攥在手中。
她喊了一声:“爸。”
那个倒水的背影停止了一切动作。随后,拿着杯子的手开始哆嗦。
“爸,你卖我,卖了多少钱?”小蛮天问。
爸爸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看见的是一个鲜血淋漓的鬼魂。
“爸,卖了多少钱?”
“四……四百块……”
小蛮天叹口气,用那把剪刀扎进爸爸的身体。
爸爸还在抽搐,血流了一地。小蛮天拽着他的头发往外拖,一直拖到河流经过的洞口。她把爸爸推进河水里。爸爸可不是小蛮天,他沉入水底。
小蛮天离开芸镇,她在热闹的地方表演杂技,顶着十只碗,站在叠加的5把凳子上。她顶着碗倒立、翻跟头,再从几米高的椅子上翻身而下。她拿着碗,向围观的人讨钱。
一毛、五毛、一块都有。
小蛮天晚上睡桥洞,白天在河里洗脸梳头。收拾干净自己,就去表演。所有的钱,她都包在油纸包里,藏在桥洞没有人收拾的一堆垃圾里。
她自己挣的钱,供自己上学。她不要再表演杂技了。她上卫校,几年后,成了一个护士。小蛮天不用再担心会挨打,她住医院的宿舍,每月拿固定的工资奖金,她走路很轻,不会吵到任何一个病人。
没有人会找到她了。就连团长也不会。几年前,团长的尸体被人发现,在一某个屋后的水沟里,水沟里没有一滴水。
小蛮天喜欢自己的命运,喜欢这一切宿命的安排。谁知道小蛮天曾经是个表演杂技的小姑娘呢?一想到这,她就不由自主微笑起来。比任何一朵莲花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