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锁的木屋
1
在刚认识的时候,他是地铁员工,被上级指派去配合她做一次问卷调查,为新的7号线每个站点找一个故事,再配上一面3X11米的艺术墙。她是设计院临时招聘的调研员,那个项目最后没有做成,他们俩却成了。为什么她这样的女孩子会选择与他一起呢?他暗暗在心里问自己,但总没有讲出来。因为没有讲出来,反而显得他有种坦然处之的淡定,一种略显冷漠的沉稳。
他这样的性格总能收集那些缺少安全感的女孩子,她说好像他是荒野里一间小小的木屋,简朴,干净,门没上锁,冰箱里有吃的,书架上放着诗集和经典小说系列。她们会坦然住下,趴在窗口望着外面的世界,认为这一扇小小的木门可以保护自己。她们不需要了解这间屋子,这里几近一目了然。他说这个形容好特别,但可能只有我才知道在床下,在床头柜后面,在屋顶与天花板之间,有地窖,密室和夹层。那里放着宝藏,垃圾,燃烧弹。
原来你是个危险分子!她笑,挥手找服务员再加一瓶啤酒。他看着她,心想你不知道的是,在木屋最里面的角落藏着一份档案,记录他曾经持械伤人,附录一张五位数的转账单,几份退学入学申请,两个抄满故意伤害罪刑罚调理的作业本——那天他和父亲在图书大厦四楼,蹲在地上抄了一下午,示众一样。他手掌上的智慧线和婚姻线几乎连成一条,“断掌打死人”,他差点就应验了这句俗语。
晚上你有事么?他问。
他不知道面前这个女孩是个聚会动物,无论什么活动,只要是群体活动,她就愿意参加。他跟她去那些聚会,好像掉进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色彩,声音都更饱和,那个世界的酒更浓,笑声更响,段子更好笑。哪怕只是一个图书分享会,也有种潜在的热情汹涌。那些人都极热爱着什么,而他则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没人能看见他的脚趾狠狠扣着球鞋底,在心里呐喊口号,讲一些自以为更好笑的笑话。现实中他坐着,鼓掌,用肩膀接住她因为兴奋歪倒过来的身体。
记得哦!她在音乐里喊,我的真心和美貌,你只要记得美貌就够了!
2
第二个周末,他第一次领教到她的消失。有那么几天她的电话打不通,联络到才发现她和几个朋友深入无人区,没有信号,没有旅馆,租了两头骡子,上山后才要求加钱,必须给,两边刀都掏出来了!她兴奋地喊,好了不跟你讲了,我们下山中!么么么!
再打去,没信号了。问她那些朋友,一个个问过去,打满两位数才找到队伍里另一个姑娘。接电话后是哭腔,被狗咬了!在下山的路上,要两天后才有打疫苗的地方……我会不会死啊老公?会不会三十年后突然怕光怕水从阳台上跳下去?他能说什么?别怕别怕,不会的,狗是野狗还是?不是?不是就好。没事,我保证,恩,我拿哈根达斯双色雪糕球保证!
为了看雪花,他们打飞的去北方,用冷藏箱装了一个小小的雪人回来,身子小小的,一根木棍插在裆部。过安检时他的脸涨的通红,她还要安检帮他们俩合影。交一个女朋友像养一只猫,任性,迷人,疏离,自我中心。他们有一面墙的宝丽来照片,多数是聚会照。照片中的他有时在角落,有时在中心位置,有时是一张盯着人群的侧脸,怎么看都像后期PS进去的假人。他们俩的合照是另一种风格,他和她,如果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开,就像一个中国成人版的木偶变形记——木然到放松,十张;自在到搞怪,十张;旁若无人,十张。而照片里的她呢?没有重样,也看不出变化。她好像从不主动改变自己。
他们吵的最厉害的那次,原因是他不想再听她讲起那些前男友们,小王子,猩猩,汤米,彭塔……我不想知道这些!他少有地吼出来。我都不介意听你讲你的前女友呀。她一脸无辜,他气得说不出话,跑去卧室躺下,开始规划应该怎么分手,怎么跟她那些喜欢他,他也喜欢的朋友道别,划清界限;分手后请假出行的目的地,到哪里找新的出租房,找到房子后拜托谁来处理搬家事宜。他发现自己突然渴望重新一个人生活,简单,清净。他甚至盘算要不要申请调动离开这座城市,不然两个人出没的地方过于重叠。是的,他已经习惯在下班后跑去那些酒吧,咖啡馆,杂货店和livehouse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然而,然而,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床边挠他脚心,还没从分手的决心中抽离出来,他先笑了。随着笑声停下,她滑进他怀里。
他们接吻,只是接吻,先是上下唇轻轻点过,一场只有一颗雨滴的风暴,然后轻轻挤压,两个人的鼻息喷在嘴唇的空隙之间,暖烘烘的痒。互相施压的同时,他们通过舌尖交换道歉的话,什么都没说,什么都说过了。
那个吻之后,那天晚上,他如常在九点钟开始坐在电脑监控前,她在星巴克等一个学中文的日本大叔,一张马脸,皮肤晒成酱油色。她会在打烊后跑去猩猩的小酒馆喝一杯,打打闹闹,赤着脚在绿化带上疯跑,打包一份烤鸡套餐回家等他。在他彻底忘记了单身计划,夜班结束回家时,他会看到那份烤鸡串放在微波炉旁边,她醉眼朦胧只穿内衣软在沙发上喝啤酒,无论多醉也能给自己的脚趾甲画好完美的大红色,那些红色的指甲像开在沙发上的野花。
红色代表热情,危险,禁忌,火,鲜血和生命。
这些回忆历历在目。她心想,历历在目。原来历历在目是这种感觉。我们是对方曾经存在的活证据(一个笑话,你怎么才能证明你就是你?)。我们彼此见证过生命的绽放与凋零,真是一件既饱满又伤感的事情呀。
3
她知道他这些年的变化:他辞了职,现在跟着一个做电子贸易的朋友混。那么木呐的人能做贸易?他常常去猩猩的小酒馆,一份啤酒一份鸡杂,不多话,没什么表情,有时带着书在角落里静静地读。他的手机号换了,QQ不再用,微薄也鲜有更新。有一次他把数独本子忘在酒馆里,里面夹着她写给他的一封信,一封关于零食的报告书。猩猩读过了,内容如下——
最喜欢的是夹心巧克力,最好有果仁,再不济葡萄干也行。牛奶要喝低脂的,请找到玻璃瓶的一升装,也许会贵几块钱,但你不觉得圆滚滚的瓶子很好看么?水果只要葡萄,雪梨和西瓜,让店家切好送过来,不要苹果,不要需要吐核的水果。葡萄不算,葡萄籽可以抗氧化防衰老……
这封信到底什么意思?猩猩在电话里问她。没有重点!
有的,她大笑,重点在于防衰老,美人最怕的就是变老好么?完了完了,你已经不懂我了!我没变呀!你如果见到我就知道了,我没变!
她还记得自己不告而别的那个早晨,她带着箱子和皮包在星巴克里喝当天第三杯咖啡。一个小男孩被母亲带进来上厕所,男孩一直说忍不住了,要拉出来了!母亲要他提前把裤子脱掉,拉链拉开,敲门去,喊,叔叔阿姨我憋不住了!她看着店员在窗外撑起一顶顶绿色遮阳伞,盘算着要不要告诉他们商场里面也有洗手间。就在昨天晚上,她清晰地分辨出那种眼神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注视中,是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的眼神,短下巴,大鼻头,眼睛看去另一个世界,决心孤身一人前往,就像父亲决定离开前一样。她不用留意就知道现在自己两手握在一起,看起来在祈祷,其实是自我安慰。左手是脆弱的,女性的,右手是有力的,刚性的。但遇见大事时,左右具有安慰的能力,右手则常常害怕,发抖,就像一个被现实吓坏了的危险人物。她在手机上定了两个闹钟——
八点半,最后一次后悔的机会,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回去他身边,从此做一个乖女友,不再喝醉,不再任性,一切以他为中心;九点半,发令枪响,不再思考,一切交给直觉,交给肉体对世界的感应。她在寻找预兆,人几乎无法靠自己决定命运,会有什么告诉你怎么做的,就像父亲突然宣布爱上别人离开造就了她的自由生活一样。
在八点半到九点半的一个小时里,60分钟,3600秒之内,会发生点什么告诉她未来的走向。一个小时设计为3600秒应该不是偶然,坐在这个位置上,这个位于厕所旁边的高桌子上,坐在他们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等候一个未知的预兆,这个想法本身是合理的,可信的。她的左手手指用力扣着右手,能感到四肢发冷,脸发烧。
做决定从来就不是一个求取平衡的事。
九点十七分,四个隔壁商场化妆品专柜的美妆小姐推门进来,两个要美式咖啡,两个要冰摩卡。她们排成一溜朝她所在的长桌子走来。她明白了,预兆出现了,人满为患,走为上策。她收拾东西,眼里晃过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一个小男孩念着听不清词语的顺口溜进来上厕所,出来时没有关水龙头。他什么也没说,起身推开洗手间进去关好,出来时狠狠瞪了一眼落地玻璃外开始吃下午茶的母子俩。那一刻她觉得这个木呐的男生帅爆了!她举起手机拍下他的侧脸,他感觉到了,满脸羞涩地嘟囔着什么重新坐下。
那么,现在那张照片可以删掉了。
他们没能保持联系。他是她前男友中唯一一个不再与她保持联系的人。那间木屋终于上了锁,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4
她现在住的旅馆以前是本地第一家西餐厅,提供过酸的罗宋汤和全部超过七成熟的菲力牛排。他们在这儿约着吃过两次饭,罕有的她没有在第一时间讲出这里食物不够好的话。地方是他选的,钱是他抢着给的,强调说请照顾他的男性尊严。他身上过于机械硬朗的一面在最初半年里总能让她心跳加速,她现在明白那是因为自己需要一个笼子,一间小小的居所,通过这些来对抗没人管束同时也没人在乎的自由。她选了酒店转角的一间双人房,只有别的房间三分之二大小。这个角落以前是一个三人卡座,切去的一角留给一根承重柱子。这里是她最喜欢的角落。她坐在床边,手指抚过淡绿色的墙面,油漆下还留着当年那款丑爆了的墙纸么?床边的窗外是一条一米宽的夹层,以前这儿没有窗,现在有了。但有什么意义呢?为了有而有,隔壁大楼伸手可及,几乎可以肯定24小时内阳光不会有一秒钟照的进来。
拉上窗帘,她把耳朵贴近墙壁,以前他教她玩这个把戏,耳朵贴好,每隔五分钟,在安静的环境里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震动。
这是2号线列车经过的声音。他说,单数日每天晚上九点到十一点我就在这条线上。
她想象整列车厢中只有他们两人,他在最前头,她在最后头。音乐响起,他们朝对方走去,在彼此眼中却是隐身人。这样的设定比较符合爱情在她心里的定义,一支与歌词无关的MTV,一种无法抗拒也无法确定的偶然。她跟每个男友都讲过,自己是个一年里只有那么几天想要恋爱的女孩,喜欢自由,喜欢一个人说走就走,半夜跑去郊外找朋友喝酒,假日里和姐妹淘跑去香港当水客赚零花钱,一个人出国,一个人旅行。她会写信,有时她把整个旅行本子寄回来,有时是一张记忆卡,装满照片,视频。
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我吗?
每一位男朋友都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拿彭塔的话,一开始以为是矫情,没想到这真是你的生活方式!这种疏离是她对自己的警惕,不要过于陷入,不要沉迷,做一个轻飘飘的灵魂,而不是一脚踩入淤泥的肉身。这种态度让他们觉得不对称,不对等,不对劲。
有次她和猩猩聊天,猩猩说,拿职业来说,地铁是这么一种事物,一切都准确无误,不差分毫才是常态。那是他的世界。但你的生活在地铁外,无数的人,无数的故事,截然不同的人在一起可以缔造出真实世界。
可问题是,谁想要真实世界?她笑着把鸡翅尖插在萝卜泥上,看,小鸡鸡!
但是,你在享受奇幻世界的快乐,却把真实世界的苦恼扔给了他。猩猩笑着摇头,我太同情这哥们儿了。
因为那份过于真实的同情,她喝醉了。凌晨两点,他的电话里传来刺耳的笑闹声。过来接我,她说,我在港口,过来接我。说完电话就断了,号码不是她的手机号,她的手机关机。打过去通了,没人接,再拨,一长串的忙音像拉响空袭警报。他坐出租车在十五平方公里的范围打转,最后在老街一间还没关门的小士多店门口发现了她。两个面目猥琐的男人围着她调笑,眼睛直直伸进她的低胸裙,小店的座机在她手边,听筒被拿起来了,难怪打不通。他气得说不出话,而她临走还特意抱着两瓶啤酒上车。
酒很快喝完,她赖在沙发上不肯起来,讲猩猩的故事,彭塔的故事,讲跟汤米一起去旅行的故事,讲父亲离开后母亲带她打零工的故事。讲她谁也不想依赖,告诉他在手机里藏着父亲的地址却不敢前去,讲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喝酒但为什么父亲要离开我为什么为什么?!他铁青着脸看着她发作。我终于见识到什么叫歇斯底里了。他说。
在酒精组成的盾牌后面,她明白时候到了。又一次,时候到了。
我想喝咖啡。她说。星巴克快开门了。
你自己去吧。他进房间,摔门,关灯。
5
现在港口也变了,刚刚公共汽车开过的五分钟路程她完全没有印象——新的小区,新的马路,新栽种的树。车子拐弯,转进一条小巷,她认出来了,再往前去有两条从老别墅区穿过的酒吧街。她提前下车步行,别墅里没有人迹,一只猫在厨房窗口后面盯着她。汤米家就在路的尽头,三层别墅,顶楼卧室的空调永远不关,一楼厨房堆满报纸期刊,老狗多多守在楼梯口,门锁密码是它的生日。汤米一年里超过八个月在海上,她每周过来打扫一次。她会把衣橱里堆满被子枕头,挤进去,衣橱有整面墙那么宽,汤米的制服和T恤只占去小小一个角落。在枕头的包围中她可以假装自己只有九岁,父母都在家,喜欢的男孩也在,养的巴西龟也在,什么都在。九岁是她白日梦里的世界尽头,一个天真愚蠢的执念。汤米和她,他们是一类人,无法长久。那他呢?那个仍在单号日9点到11点待在2号线的男人,他们不是同类,也依然无法共存。
因为我爱自己的同时也讨厌自己。她轻轻地对那只猫说。就像我既忘了他又想念他一样。我今天太脆弱了。这不好,脆弱不是好事。那些旧事变成一场场春梦,即使醒了,也总希望它是真的。
最后,她没能抑制住好奇,还是站在汤米家门口。凭直觉她知道那只狗不在了,密码没变,代表汤米还住在这里,房间里没有烟味代表他仍在海上。她走过堆着纸箱和红酒瓶的过道,客厅和厨房都空荡荡的,楼梯转角处的半身镜还在。据说这是古董,来自意大利或者法国。抹去镜面上的薄灰后她看着自己的倒影,不过几年功夫,她的表情以及变得凌厉冷漠,一副成年人的样子,浑身上下都是父亲年轻时的神情。
卧室的门上了锁,她转身去楼顶,那扇小门用铁栓从里面锁着,天台上居然种满了花,靠门口的位置有一张铁艺餐桌和五、六把酒店用的红木靠背椅。看来汤米也变了,也许这儿有了新的女主人,也许他现在把派对从酒吧搬来自家楼顶——几个中年白人搂着不同人种的妻子或情人,一边喝酒一边聊些年轻时的威风史。汤米还会在半醉时用意大利语唱民歌吗?他把思乡的歌词改成讲野合的小调,他的同族和她会哈哈大笑,其他客人在莫名其妙中只好跟着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眯起眼迎着夕阳朝向海的那一面走去,当年汤米为了偷窥比基尼女郎在这儿架了一台望远镜,现在沙滩变成商场前的小广场。填海造地,把海景别墅变成城中村。广场上有人玩滑板,有人放风筝,有人遛狗。几个孩子在喷泉边用外带纸杯玩水,几个杯子,水倒过来添过去。几乎是一瞬间,她认出镜头里从休息长椅上走向孩子们的那个男人是他。他胖了,白了,发型是现在流行的复古油头,浅蓝色POLO衫,米色短裤,白色人字拖。他的表情是那种当父亲的若无其事,眉头皱着伸出手抱起儿子,应该是在谈条件,爸爸要走了,我们得走了,给你买个什么什么好不好?乖。她把望远镜扔进花丛里,转身下楼。她不想看休息椅上那个女人,刚才匆匆一窥,黑色长发,黑色连衣裙,红色手提袋。就这些。她不想知道更多了——那件木屋跟汤米的卧室一样上了锁,钥匙都不在她手上。
这样很好。她开门离开,按原路返回,在路边拦下第一辆经过的出租车。回XX酒店,她说。那儿也有一间上锁的卧室,里面有她的另一半。现在的另一半。今天她的回忆已经够多了,明天处理父亲的丧事和房产会想起更多不愿想起的东西。是时候回去了,她告诉自己,你现在的精神支柱不在这里。车子在快要红灯时快速穿过十字路口,夕阳在她身后,她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前排车座上投下的轮廓,把左手拇指放在右手手背上,轻轻抚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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