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教授与老农民互换身体以后……
作者:诸相飞
【编者按:本文节选自第四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入围作品《文明人》。一位著名教授与一位进京农民在一次意外中互相交换了身体,因此分别陷入一段诡异的命运……】
第一章 庙堂
“文教授雅鉴:
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敝所不日将举办研修课程若干,不知文教授可否赏光莅临,赐教一二。
文教授陆海潘江,海内共知。如蒙慨允,不胜感激。
书不尽意,余容续陈。
毛在辙 敬上”
文教授叼着核桃木雕花烟斗,透过袅袅青烟,盯着电邮里的这封信件,在“陆海潘江,海内共知”那里注目了许久,方才往身下苏作座椅的攒框式椅背上惬意地一靠:“文明人说话到底不一样。”
他看看桌上的日程表,正要收拾教材课件,准备去教学楼上课,手机却响了起来。他按下接听键,随意中而又不失威严地一声:“喂?”
接听电话时的这声“喂”他磨炼了很久。时间差不多和他的教龄一样长。27岁他博士毕业刚当上讲师那会儿,就是一个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对任何人都保留着学生式的尊重与亲切,结果在学院里被教务欺负不说,在社会上遇到一脸世故的人们,对方总是若有若无的笑容:“文老师到底是文化人,这眼神还跟学生一个样。”他有些不忿,心道:“君子不重则不威。”于是到哪里总是端着架势,说话时心里数着节拍,一定要慢,一定要慢,仿佛电视新闻里大人物的派头:“这~种~卑鄙~的伎~俩,阻挡不~了中~英两国人~民的友~~~谊~~~”终于某天学院院长微笑着对他说:“小文啊,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孤傲,有同事说你不大合群,平时还要注意些。”
而今已过不惑之年,文教授终于不惑了,身为国内政治经济学的中坚人物之一,他明白了“架势”不是端出来的,是和各路牛鬼蛇神过招以后,不知不觉生长出来的。比如刚才这一声“喂”,威而不怒,谦而不卑,气象宛如江南三月,草长莺飞。这是岁月的痕迹,阅历的证明,是文教授生平的得意之作。
手机那头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声:“您好,请问是文教授吗?”
“你好。是我。”
“文教授您好,我是地规财经研究所的小张,毛理事长的助理。敝所下周六下午两点到五点会在北京人和大学任德楼举办一次研修活动,毛理事长说他已经给您发了邮件……”
“我已经看到邮件了。”文教授左手翻了翻桌上的日程表,“16号是吧?没有问题。”
“是吗?那太好了,非常感谢。”对面的女声愈发恭敬了起来,“这次研修的主题是《社会平等与人民主权》,希望您能在这个方向上略作准备,我们恭候您的大驾。”
“好的,我知道了。”文教授心里不屑地一哂,这个题目大而无当,毫无学术含量可言,无非又是去给一些附庸风雅的企业家们普及一点常识罢了。
“您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或者需要我们协助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文教授正要说没有了,猛然想起一件事:“上次也是在贵所的研修会上,我讲完课有几个乡下人进来提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也不知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这个您放心!您放心!”手机那边先是以斩钉截铁的语气重复了两遍,随即又恢复了柔和甜美,“参加敝所研修活动的都是高端人士,上次是场地工作人员不够负责,这次我们保证杜绝类似现象的出现,绝对不会放莫名其妙的人入场。”
文教授在心里嘉许对方的机警:“那就麻烦你们了。”他提笔在日程表上打算做出标记,发觉已然不记得刚才那个大而无当的题目了,于是又问道:“研修主题可否再重复一遍?”
手机里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您说哪里话,是我们麻烦您了,实在过意不去。不好意思研修主题我刚才可能没说清楚,是《社会平等与人民主权》。”
文教授在日程表上做出记号:“好的。”
对方谦恭的态度有始有终:“谢谢文教授,我们到时恭候您的大驾。”
“好。”文教授只淡淡回了一个字,便切断了通话。
他望着日程表上自己那行苍劲有力的字迹:“社会平等与人民主权”。在自己的书法水平中陶醉良久,又下意识地端详了一阵墙上挂着的那幅字“君子德风”,落款是艺术学院的孙教授,感到自愧不如,于是自责自己是不是有些自恋过头,转头望着办公室窗外的大好春光,心情十分愉悦。他的目光集中在窗前的那棵日本松上,那是他前年赴日访学时寻得的树种,运回来栽在了学院的后庭中。日本松的树枝苍劲与纤秀并存,有一种不可多得的美感。
文教授正在心旷神怡之际,却看见一个高速移动的物体在松树旁一闪而过。他不由得吃了一惊,探头出去定睛细看,才看出原来是个人,但已经只见背影了。再细看之下,那个背影依稀像是艺术学院的孙教授,惠赠题字的孙教授。于是他试着喊了一声:“孙教授吗?干嘛跑这么快?悠着点啊!”
那个人没有答话,连头都顾不上回,依旧做着高速直线运动。文教授不由纳闷,眼角余光瞅见旁边寒光一闪,他不由得缩回了头,却见一个穿米黄色运动衣,学生模样的青年人手拿两把菜刀,一路追一路声嘶力竭地狂呼乱叫:“姓孙的你给我站住!你敢碰我女朋友!今天我跟你拼了!”日本松旁边一只流浪狗受了惊,与文教授一样一脸迷茫,还下意识地吠了两声。
文教授许久才回过神来,摇摇头,一边继续收拾书本课件,一边叹息:“现在有些人啊,真是太不体面了,还文明人呢。”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又瞥了一眼那幅“君子德风”,默默地想:“明天就摘掉……但孙教授的字价值不菲,弃置不用岂不可惜。啊,对了,程副校长下个月五十五岁生日,不如借花献佛送给他,只说是特意为他找孙教授求的字。明年就要选副院长了,多一份支持多一份力量。”他又陶醉于自己的睿智,锁上房门,往楼外走,边走边翻看日程表,看见23日还有一场“当代中国治理”的研讨会,掏出钢笔又在上面加了两个字“重要”。日程表的夹页里一张照片滑落出来,他赶紧捡起来,轻轻吹了吹上面落的灰,盯着照片上长发披肩,容貌清秀的女人端详了半晌,才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塞了回去,叹了一口气。
转角处遇见自己的博士生小张,虽然他不太喜欢这个有点迟钝的学生,但遇见了总得说点什么,于是笑了笑说:“上次对金山市做的那个建议农民集中居住的报告,已经被当地领导认可实施了,你上次调研也辛苦了。但是,论文开题报告还是要早点交给我。”小张一脸惶恐,连连称是。文教授于是点头表示满意,径直往教学楼走去。
第二章 山野
袁大林被清晨的第一抹日光唤醒的时候,眼前是一只小白猪和善的笑容。
他居然并不感到吃惊,揽过小白猪抱了一下,顺了顺猪脖子上的鬃毛,站起身来,嗅了嗅身上的酒气,往猪圈旁的一座平房里喊了一声:“老婆,早饭做了没啊?”
连喊了几声没人应声,村口的王阿婆背着采桑的背篓路过,见了他立刻开骂:“你老婆今天大清早就出去采桑叶去啦!你个游手好闲的袁大林,又喝成这副鬼样子,晚上就睡在猪圈里,你看你还像个人么!”
袁大林陪着笑,穿起一只鞋就往屋里躲:“您消消气!消消气!大清早的,气坏身子不好!”进了屋,身后又传来王阿婆的骂声:
“平时地也不好好种!猪也不好好喂!你看你家的猪,都没有人家的壮!一天到晚好吃懒做!还多管闲事!前天村口胡老大家两兄弟打架,你要管;昨天村尾袁老二家孩子不上学,你也要管;明天胡老三两口子吵架,你还要管!不就当过两年兵,做过几年村书记么!多管闲事的老一套到今天还不改!你看你哥哥大中,种地喂猪养蚕,哪样不是一把好手!你看他家三层的小楼!再看你这猪窝!你老婆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袁大林只管在屋里翻吃的。被劣质白酒鞭打的脑袋还有些隐隐作痛,他觉得吃点东西大概会好点。终于在灶边一口汤锅里翻出两个茶叶蛋,摸上去是凉的,他也懒得热了,只管剥壳就吃。冷鸡蛋的壳不好剥,他黑漆漆的手指在鸡蛋上盘旋了几下,终于剥了下来,正要往嘴里送,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把鸡蛋打落在地。袁大林抬头,看见老婆立春正站在自己面前。
袁大林愣了以下,跟老婆对视几秒,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黄交错的牙齿:“老婆,昨晚跟胡老大兄弟俩喝酒,喝大了。”
立春面无表情,走到墙角,突然抄起一把扫帚,就往袁大林身上扫了过去:“你个没良心的!一天到晚家里就靠我一个人!你说你四十岁人了!没个正经营生!晚上睡觉不是说梦话就是磨牙!你说你还回家干什么!回家干什么!”
袁大林在暴风骤雨般的扫帚面前无计可施,且招架且后退,脸上陪着笑:“老婆我知道错了,我下次不敢了,革命同志之间要相互体谅,就饶了我这回吧。”
立春越战越勇,一直把袁大林打出门外才停手。袁大林见状想进门,立春手中扫帚一指:“你敢进来!你进来试试看!”袁大林被老婆的气势吓得缩在原地不动,立春走进里屋,拿出一只生锈的铁盒子,打开盖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扔:一块表面碎裂的“梅花”表、一个档案袋、几本卷边折角的笔记本、一支“英雄”钢笔。
袁大林只能看着自己的宝贝被扔出来,脸上笑容丝毫不敢松懈,边笑还边作揖。猛然看见老婆从盒子底下掏出一个相框,一个勋章,正要往外扔,他顿时收起笑脸,突然声色俱厉:“你再扔!你再扔试试看!快点悬崖勒马!勿谓言之不预也!”
立春吓了一跳,但还是下意识地扔了出来。相框和勋章落在地上,发出脆响。袁大林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捧起来,见相框玻璃已经碎了,勋章别针也断了。他黑着脸,上前对着老婆的脸就伸出了巴掌,作势要打。立春看他这样,反倒不害怕了,只管昂头盯着他,一脸宁死不屈的表情,只是眼角不禁流出了泪水。
袁大林见到眼泪,手停在半空,慢慢缩了回来。他叹口气:“你这个女人啊!”抱着相框和勋章,转身就走。立春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喊了一声:“你个死鬼又要去哪啊?”丈夫却已经走远了。
袁大林走在通往村口的石子路上,轻轻摩挲着那个碎裂的相框,裂纹下面是一队英姿勃勃的军人,上面一行依然清晰的红字:“对越自卫反击战14军XX师XX旅XX团XX营全体合影”。他又端详着那枚勋章,断裂的别针下面是一枚五星,五星的背面一行整齐的刻字:“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制 三等功奖章”。他不由得举起脏兮兮的袖子,拭了拭黝黑的脸上流淌的两行热泪。
他在村里漫无目标地乱走,路过胡家太公家里,看到胡太公在逗门口的大黑狗,上去抱了一下黑狗,赞美道:“黑狗好啊,一黑二黄三花四白。这是革命的黑狗!”胡太公觉得“一黑二黄三花四白”这话耳熟,终于想起县城里一家狗肉店老板的口头禅就是这个,那家店里的招牌就是黑狗肉火锅,于是气得一拐杖打到他背上,那黑狗也扑上来就咬。他被追着一路疯跑,直到大黑狗累瘫在路上才停了下来,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跑到村外的千嶂山北峰。他望了望山顶,绿油油的。心想横竖现在无事可做,回家又要挨骂。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不如上山看一看。
袁大林在路边折断一根桑树枝当手杖,踩着石板小道就往山上走,只觉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石板路只铺到半山腰,往上是一条野猪拱出来的路,两边都是杂草。他筋肉结实,没多久就到了山顶。看天色快要下雨了,山里雾蒙蒙一片,他不由豪情大发,站在山顶高声朗诵:“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诗兴未尽,却听到下面传来哭声。
袁大林循声找过去,看到是李老太瘫坐在溪水边上哭。他走近一看,李老太的腿已经脱臼了。他蹲在李老太身边,关切地问:“您怎么啦李奶奶?”
“我来这里……挑水,不小心……滑了……一跤,老身子骨……禁不住……”李老太痛得声音都扭曲了。
袁大林伸手摸了摸伤处,以他从军的经验,这样的脱臼应该能帮忙接上。但老人家骨头脆,他不敢蛮干。于是把李老太背了起来:“我背您去袁家太公那里治去,您忍着点儿啊。”
李老太不说话,只是哭个不住。袁大林又问:“前年不是给您家里通了自来水么,怎么又来这里挑水?”
李老太抽抽噎噎:“我一直……住在这山上,前年是……给通了自来水,但上个月……村里突然过来说上面让我搬到山下,跟下面人住一起,我不肯,他们就把我的水啊,电啊,全断了……”
“为啥在山上住得好好的,又要你搬下去住?”
“这个我也不知道……”
袁大林不再多问,背着李老太下山,就往袁太公管着的医疗站那边走。回村的路上遇见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胖子,穿着一件大红大黄的格子衬衫,腰间的爱马仕皮带闪闪发亮。那黑胖子看到在袁大林背上啜泣的李老太,眼神蓦地一寒,但随即笑着跟袁大林打起了招呼:“大林啊,几天没见你,在哪里发财啊?”
袁大林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径自往旁边走。走出五十米,李老太说:“上个月带人来让我下山的就是他,村主任袁义新。”
袁大林听了没有反应,却仿佛在想些什么。不多时走到袁太公的医疗站,进门就喊:“太公!太公!”
屋子里走出一个面目清癯的老人,似笑非笑地望着袁大林:“你来了啊,快进屋把李老太放下,是哪里不舒服?”
袁大林大步往里屋走去:“腿上脱臼了……”
袁太公仔细端详了一下,上手微微用力,小心而果断地把骨头复了位,李老太只是闷哼了一声,不见痛楚。
袁太公起身洗手,语气平和:“怎么会摔到腿的?”
李老太还没言声,袁大林抢先说道:“村里让她下山住,她不肯,村里就断了她家里的水电。”
李老太连连点头:“是啊……我那两亩地……都是山里开的梯田……下山以后,我没法种地啊……老伴他……走得早,儿子媳妇……都在城里打工,家里就剩我一个孤老太太……”
袁太公似要说些什么,却见袁大林在旁边跟着掉眼泪,掉着掉着,竟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李老太被袁大林吓了一跳,停下哭声愣愣地望着他。袁太公微笑了一下,一边起身倒茶,一边摇了摇头:“小孩子似的……”
袁大林一边哭一边问:“你没有反映给镇里吗?”
李老太摇摇头:“我儿子去找镇长反映过两次了,但镇里说这是定好的,要按规矩办事。我儿子一直找到县里,县里说这事他们不管,还让我们找镇里。而且这事还不是我一家,千嶂山上三十多户人家都搬了,村北大虎山上五十多户也一样。但田都在山上,下了山又不给分新的田种,原来的田也就荒了。而且,听说下了山的也没给房没给宅基地,都是自己花钱租房子住……”
袁大林气得跳脚:“把你的水电都断了,这也叫按规矩办事吗!我有个远房外甥在北京做官,我找他帮忙去!”
李老太眼睛亮了一下:“在北京当官?多大的官?”
袁太公眉头皱了一下:“管什么的官?”
袁大林有些气馁,小声支吾:“这些……我也不记得了,听说不是小官。没事,就算他帮不上忙,我也能去找人大上访,总有能说上话的地方吧。”
袁太公又问了一句:“你有钱去北京吗?”
袁大林低头不说话。
袁太公起身进里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叠钱:“这是两千块,算我先借你的。我儿子在北京做生意,你可以在他那里住几天。这些年你在村里也见了不少事,到北京去讲讲,不管能不能成事,总归没坏处。”
袁大林接过钱,也不道谢,抹了抹泪起身:“我先把李老太背回去。”
袁太公微微一笑:“我在村子东边还有一座空的房子,老太太可以去那里住几天。”
袁大林顿时一脸感激,握着袁太公的手,上下摇了好几下:“致以革命的敬礼!”说完扭头就走。
袁太公在原地想了一会,自言自语:“刚才那句好像在哪里看过……哦对了,《红岩》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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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庙堂
“文教授雅鉴:
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敝所不日将举办研修课程若干,不知文教授可否赏光莅临,赐教一二。
文教授陆海潘江,海内共知。如蒙慨允,不胜感激。
书不尽意,余容续陈。
毛在辙 敬上”
文教授叼着核桃木雕花烟斗,透过袅袅青烟,盯着电邮里的这封信件,在“陆海潘江,海内共知”那里注目了许久,方才往身下苏作座椅的攒框式椅背上惬意地一靠:“文明人说话到底不一样。”
他看看桌上的日程表,正要收拾教材课件,准备去教学楼上课,手机却响了起来。他按下接听键,随意中而又不失威严地一声:“喂?”
接听电话时的这声“喂”他磨炼了很久。时间差不多和他的教龄一样长。27岁他博士毕业刚当上讲师那会儿,就是一个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对任何人都保留着学生式的尊重与亲切,结果在学院里被教务欺负不说,在社会上遇到一脸世故的人们,对方总是若有若无的笑容:“文老师到底是文化人,这眼神还跟学生一个样。”他有些不忿,心道:“君子不重则不威。”于是到哪里总是端着架势,说话时心里数着节拍,一定要慢,一定要慢,仿佛电视新闻里大人物的派头:“这~种~卑鄙~的伎~俩,阻挡不~了中~英两国人~民的友~~~谊~~~”终于某天学院院长微笑着对他说:“小文啊,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孤傲,有同事说你不大合群,平时还要注意些。”
而今已过不惑之年,文教授终于不惑了,身为国内政治经济学的中坚人物之一,他明白了“架势”不是端出来的,是和各路牛鬼蛇神过招以后,不知不觉生长出来的。比如刚才这一声“喂”,威而不怒,谦而不卑,气象宛如江南三月,草长莺飞。这是岁月的痕迹,阅历的证明,是文教授生平的得意之作。
手机那头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声:“您好,请问是文教授吗?”
“你好。是我。”
“文教授您好,我是地规财经研究所的小张,毛理事长的助理。敝所下周六下午两点到五点会在北京人和大学任德楼举办一次研修活动,毛理事长说他已经给您发了邮件……”
“我已经看到邮件了。”文教授左手翻了翻桌上的日程表,“16号是吧?没有问题。”
“是吗?那太好了,非常感谢。”对面的女声愈发恭敬了起来,“这次研修的主题是《社会平等与人民主权》,希望您能在这个方向上略作准备,我们恭候您的大驾。”
“好的,我知道了。”文教授心里不屑地一哂,这个题目大而无当,毫无学术含量可言,无非又是去给一些附庸风雅的企业家们普及一点常识罢了。
“您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或者需要我们协助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文教授正要说没有了,猛然想起一件事:“上次也是在贵所的研修会上,我讲完课有几个乡下人进来提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也不知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这个您放心!您放心!”手机那边先是以斩钉截铁的语气重复了两遍,随即又恢复了柔和甜美,“参加敝所研修活动的都是高端人士,上次是场地工作人员不够负责,这次我们保证杜绝类似现象的出现,绝对不会放莫名其妙的人入场。”
文教授在心里嘉许对方的机警:“那就麻烦你们了。”他提笔在日程表上打算做出标记,发觉已然不记得刚才那个大而无当的题目了,于是又问道:“研修主题可否再重复一遍?”
手机里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您说哪里话,是我们麻烦您了,实在过意不去。不好意思研修主题我刚才可能没说清楚,是《社会平等与人民主权》。”
文教授在日程表上做出记号:“好的。”
对方谦恭的态度有始有终:“谢谢文教授,我们到时恭候您的大驾。”
“好。”文教授只淡淡回了一个字,便切断了通话。
他望着日程表上自己那行苍劲有力的字迹:“社会平等与人民主权”。在自己的书法水平中陶醉良久,又下意识地端详了一阵墙上挂着的那幅字“君子德风”,落款是艺术学院的孙教授,感到自愧不如,于是自责自己是不是有些自恋过头,转头望着办公室窗外的大好春光,心情十分愉悦。他的目光集中在窗前的那棵日本松上,那是他前年赴日访学时寻得的树种,运回来栽在了学院的后庭中。日本松的树枝苍劲与纤秀并存,有一种不可多得的美感。
文教授正在心旷神怡之际,却看见一个高速移动的物体在松树旁一闪而过。他不由得吃了一惊,探头出去定睛细看,才看出原来是个人,但已经只见背影了。再细看之下,那个背影依稀像是艺术学院的孙教授,惠赠题字的孙教授。于是他试着喊了一声:“孙教授吗?干嘛跑这么快?悠着点啊!”
那个人没有答话,连头都顾不上回,依旧做着高速直线运动。文教授不由纳闷,眼角余光瞅见旁边寒光一闪,他不由得缩回了头,却见一个穿米黄色运动衣,学生模样的青年人手拿两把菜刀,一路追一路声嘶力竭地狂呼乱叫:“姓孙的你给我站住!你敢碰我女朋友!今天我跟你拼了!”日本松旁边一只流浪狗受了惊,与文教授一样一脸迷茫,还下意识地吠了两声。
文教授许久才回过神来,摇摇头,一边继续收拾书本课件,一边叹息:“现在有些人啊,真是太不体面了,还文明人呢。”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又瞥了一眼那幅“君子德风”,默默地想:“明天就摘掉……但孙教授的字价值不菲,弃置不用岂不可惜。啊,对了,程副校长下个月五十五岁生日,不如借花献佛送给他,只说是特意为他找孙教授求的字。明年就要选副院长了,多一份支持多一份力量。”他又陶醉于自己的睿智,锁上房门,往楼外走,边走边翻看日程表,看见23日还有一场“当代中国治理”的研讨会,掏出钢笔又在上面加了两个字“重要”。日程表的夹页里一张照片滑落出来,他赶紧捡起来,轻轻吹了吹上面落的灰,盯着照片上长发披肩,容貌清秀的女人端详了半晌,才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塞了回去,叹了一口气。
转角处遇见自己的博士生小张,虽然他不太喜欢这个有点迟钝的学生,但遇见了总得说点什么,于是笑了笑说:“上次对金山市做的那个建议农民集中居住的报告,已经被当地领导认可实施了,你上次调研也辛苦了。但是,论文开题报告还是要早点交给我。”小张一脸惶恐,连连称是。文教授于是点头表示满意,径直往教学楼走去。
第二章 山野
袁大林被清晨的第一抹日光唤醒的时候,眼前是一只小白猪和善的笑容。
他居然并不感到吃惊,揽过小白猪抱了一下,顺了顺猪脖子上的鬃毛,站起身来,嗅了嗅身上的酒气,往猪圈旁的一座平房里喊了一声:“老婆,早饭做了没啊?”
连喊了几声没人应声,村口的王阿婆背着采桑的背篓路过,见了他立刻开骂:“你老婆今天大清早就出去采桑叶去啦!你个游手好闲的袁大林,又喝成这副鬼样子,晚上就睡在猪圈里,你看你还像个人么!”
袁大林陪着笑,穿起一只鞋就往屋里躲:“您消消气!消消气!大清早的,气坏身子不好!”进了屋,身后又传来王阿婆的骂声:
“平时地也不好好种!猪也不好好喂!你看你家的猪,都没有人家的壮!一天到晚好吃懒做!还多管闲事!前天村口胡老大家两兄弟打架,你要管;昨天村尾袁老二家孩子不上学,你也要管;明天胡老三两口子吵架,你还要管!不就当过两年兵,做过几年村书记么!多管闲事的老一套到今天还不改!你看你哥哥大中,种地喂猪养蚕,哪样不是一把好手!你看他家三层的小楼!再看你这猪窝!你老婆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袁大林只管在屋里翻吃的。被劣质白酒鞭打的脑袋还有些隐隐作痛,他觉得吃点东西大概会好点。终于在灶边一口汤锅里翻出两个茶叶蛋,摸上去是凉的,他也懒得热了,只管剥壳就吃。冷鸡蛋的壳不好剥,他黑漆漆的手指在鸡蛋上盘旋了几下,终于剥了下来,正要往嘴里送,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把鸡蛋打落在地。袁大林抬头,看见老婆立春正站在自己面前。
袁大林愣了以下,跟老婆对视几秒,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黄交错的牙齿:“老婆,昨晚跟胡老大兄弟俩喝酒,喝大了。”
立春面无表情,走到墙角,突然抄起一把扫帚,就往袁大林身上扫了过去:“你个没良心的!一天到晚家里就靠我一个人!你说你四十岁人了!没个正经营生!晚上睡觉不是说梦话就是磨牙!你说你还回家干什么!回家干什么!”
袁大林在暴风骤雨般的扫帚面前无计可施,且招架且后退,脸上陪着笑:“老婆我知道错了,我下次不敢了,革命同志之间要相互体谅,就饶了我这回吧。”
立春越战越勇,一直把袁大林打出门外才停手。袁大林见状想进门,立春手中扫帚一指:“你敢进来!你进来试试看!”袁大林被老婆的气势吓得缩在原地不动,立春走进里屋,拿出一只生锈的铁盒子,打开盖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扔:一块表面碎裂的“梅花”表、一个档案袋、几本卷边折角的笔记本、一支“英雄”钢笔。
袁大林只能看着自己的宝贝被扔出来,脸上笑容丝毫不敢松懈,边笑还边作揖。猛然看见老婆从盒子底下掏出一个相框,一个勋章,正要往外扔,他顿时收起笑脸,突然声色俱厉:“你再扔!你再扔试试看!快点悬崖勒马!勿谓言之不预也!”
立春吓了一跳,但还是下意识地扔了出来。相框和勋章落在地上,发出脆响。袁大林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捧起来,见相框玻璃已经碎了,勋章别针也断了。他黑着脸,上前对着老婆的脸就伸出了巴掌,作势要打。立春看他这样,反倒不害怕了,只管昂头盯着他,一脸宁死不屈的表情,只是眼角不禁流出了泪水。
袁大林见到眼泪,手停在半空,慢慢缩了回来。他叹口气:“你这个女人啊!”抱着相框和勋章,转身就走。立春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喊了一声:“你个死鬼又要去哪啊?”丈夫却已经走远了。
袁大林走在通往村口的石子路上,轻轻摩挲着那个碎裂的相框,裂纹下面是一队英姿勃勃的军人,上面一行依然清晰的红字:“对越自卫反击战14军XX师XX旅XX团XX营全体合影”。他又端详着那枚勋章,断裂的别针下面是一枚五星,五星的背面一行整齐的刻字:“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制 三等功奖章”。他不由得举起脏兮兮的袖子,拭了拭黝黑的脸上流淌的两行热泪。
他在村里漫无目标地乱走,路过胡家太公家里,看到胡太公在逗门口的大黑狗,上去抱了一下黑狗,赞美道:“黑狗好啊,一黑二黄三花四白。这是革命的黑狗!”胡太公觉得“一黑二黄三花四白”这话耳熟,终于想起县城里一家狗肉店老板的口头禅就是这个,那家店里的招牌就是黑狗肉火锅,于是气得一拐杖打到他背上,那黑狗也扑上来就咬。他被追着一路疯跑,直到大黑狗累瘫在路上才停了下来,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跑到村外的千嶂山北峰。他望了望山顶,绿油油的。心想横竖现在无事可做,回家又要挨骂。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不如上山看一看。
袁大林在路边折断一根桑树枝当手杖,踩着石板小道就往山上走,只觉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石板路只铺到半山腰,往上是一条野猪拱出来的路,两边都是杂草。他筋肉结实,没多久就到了山顶。看天色快要下雨了,山里雾蒙蒙一片,他不由豪情大发,站在山顶高声朗诵:“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诗兴未尽,却听到下面传来哭声。
袁大林循声找过去,看到是李老太瘫坐在溪水边上哭。他走近一看,李老太的腿已经脱臼了。他蹲在李老太身边,关切地问:“您怎么啦李奶奶?”
“我来这里……挑水,不小心……滑了……一跤,老身子骨……禁不住……”李老太痛得声音都扭曲了。
袁大林伸手摸了摸伤处,以他从军的经验,这样的脱臼应该能帮忙接上。但老人家骨头脆,他不敢蛮干。于是把李老太背了起来:“我背您去袁家太公那里治去,您忍着点儿啊。”
李老太不说话,只是哭个不住。袁大林又问:“前年不是给您家里通了自来水么,怎么又来这里挑水?”
李老太抽抽噎噎:“我一直……住在这山上,前年是……给通了自来水,但上个月……村里突然过来说上面让我搬到山下,跟下面人住一起,我不肯,他们就把我的水啊,电啊,全断了……”
“为啥在山上住得好好的,又要你搬下去住?”
“这个我也不知道……”
袁大林不再多问,背着李老太下山,就往袁太公管着的医疗站那边走。回村的路上遇见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胖子,穿着一件大红大黄的格子衬衫,腰间的爱马仕皮带闪闪发亮。那黑胖子看到在袁大林背上啜泣的李老太,眼神蓦地一寒,但随即笑着跟袁大林打起了招呼:“大林啊,几天没见你,在哪里发财啊?”
袁大林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径自往旁边走。走出五十米,李老太说:“上个月带人来让我下山的就是他,村主任袁义新。”
袁大林听了没有反应,却仿佛在想些什么。不多时走到袁太公的医疗站,进门就喊:“太公!太公!”
屋子里走出一个面目清癯的老人,似笑非笑地望着袁大林:“你来了啊,快进屋把李老太放下,是哪里不舒服?”
袁大林大步往里屋走去:“腿上脱臼了……”
袁太公仔细端详了一下,上手微微用力,小心而果断地把骨头复了位,李老太只是闷哼了一声,不见痛楚。
袁太公起身洗手,语气平和:“怎么会摔到腿的?”
李老太还没言声,袁大林抢先说道:“村里让她下山住,她不肯,村里就断了她家里的水电。”
李老太连连点头:“是啊……我那两亩地……都是山里开的梯田……下山以后,我没法种地啊……老伴他……走得早,儿子媳妇……都在城里打工,家里就剩我一个孤老太太……”
袁太公似要说些什么,却见袁大林在旁边跟着掉眼泪,掉着掉着,竟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李老太被袁大林吓了一跳,停下哭声愣愣地望着他。袁太公微笑了一下,一边起身倒茶,一边摇了摇头:“小孩子似的……”
袁大林一边哭一边问:“你没有反映给镇里吗?”
李老太摇摇头:“我儿子去找镇长反映过两次了,但镇里说这是定好的,要按规矩办事。我儿子一直找到县里,县里说这事他们不管,还让我们找镇里。而且这事还不是我一家,千嶂山上三十多户人家都搬了,村北大虎山上五十多户也一样。但田都在山上,下了山又不给分新的田种,原来的田也就荒了。而且,听说下了山的也没给房没给宅基地,都是自己花钱租房子住……”
袁大林气得跳脚:“把你的水电都断了,这也叫按规矩办事吗!我有个远房外甥在北京做官,我找他帮忙去!”
李老太眼睛亮了一下:“在北京当官?多大的官?”
袁太公眉头皱了一下:“管什么的官?”
袁大林有些气馁,小声支吾:“这些……我也不记得了,听说不是小官。没事,就算他帮不上忙,我也能去找人大上访,总有能说上话的地方吧。”
袁太公又问了一句:“你有钱去北京吗?”
袁大林低头不说话。
袁太公起身进里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叠钱:“这是两千块,算我先借你的。我儿子在北京做生意,你可以在他那里住几天。这些年你在村里也见了不少事,到北京去讲讲,不管能不能成事,总归没坏处。”
袁大林接过钱,也不道谢,抹了抹泪起身:“我先把李老太背回去。”
袁太公微微一笑:“我在村子东边还有一座空的房子,老太太可以去那里住几天。”
袁大林顿时一脸感激,握着袁太公的手,上下摇了好几下:“致以革命的敬礼!”说完扭头就走。
袁太公在原地想了一会,自言自语:“刚才那句好像在哪里看过……哦对了,《红岩》啊……”
……
【选段结束,后文中,文教授与袁大林即将互换身体。欲知后事如何,请戳:第四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入围作品《文明人》;免费阅读更多最新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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