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现场1】路金波谈小说是什么 录音整理完整版~
【写作现场1】路金波谈小说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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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音&整理 by 迷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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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根据现场笔记和录音整理而成,有归纳总结,有臆断,如现场参加的朋友觉得有不确切的地方,欢迎指出O(∩_∩)O~ 括号内是我个人的判断和感想,请注意)
■第一部分、媒介的变迁决定了小说的形状
在我发给讲座举办者的短信里,我提到了“小说是什么”,“小说的历史”,“小说与媒介的关系”,这些看上去特别庄严的话题,但我想先说我的从业经历。因为我所有的实践和思索都来自于此。
过去十年,我非常幸运地经历了21世纪中国文学明显的革命,这个革命是和互联网的兴起密不可分的,就好像现在,09年开始兴起的数字移动便携设备将更狂热地改变我们今后的阅读方式一样。
但在说这些革命之前,让我们先把目光投回到60年前。
【1949-1979 广播是第一媒体】
1949年之后的30年,是一个话匣子的时代,是中央广播电台的时代。
那个时候,城里每个人家里都有一个收音机,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个广播站,放的是中央广播电台,新闻、党的政策。在这30年里广播无疑是遥遥领先的第一媒体,报纸是第二媒体。
图书呢,文革前是写土改,比如赵树理,到文革呢,所有作家都歇菜了,只有样板戏了。所以这个年代图书是非常不重要的,写作也是不重要的。真正属于图书和杂志,属于中国作家的黄金时代,只有十年。在过去的60年里,只有1980年代的十年。
【1980-1990 图书、杂志是第一媒体】
81年我们有了茅盾文学奖,带领着下面的“四大名旦”——《当代》为正旦,《收获》为老旦,《花城》是花旦,《十月》是刀马旦。他们形成了一个梯队——最高的是国家文学奖,下面有文学杂志,再往下有大学文学社——那时最受欢迎的是长发飘飘的诗人;然后,还有镇一级的文化馆,甚至还有无数普通的投稿者给《故事会》投稿。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
80年代的文学狂热,它是跟着文革结束的思想启蒙运动一起起来的。那个时候,没有思想家,没有法学家,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人开始编故事,开始寻根,开始伤痕,开始写改革。这是76年到80年的情况。
80年代还有一件很好的事情,就是中国还没有加入伯尔尼版权公约,我们国家是92年正式加入的,所以那个时候书是随便乱出的。那个时候的牛鬼蛇神(指书商?)懂英语法语德语,什么都懂,然后从大使馆带来一本书,给翻译了,然后就出版了,不需要什么著作人授权。
结果就造成,小说家承担了起了很多知识分子的责任——因为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嘛。本来作家只要编故事就好了,但他们现在还要给整个民族寻根,还要给改革开放找舆论氛围,包括常识的普及。同时呢,我们过早地跟世界接轨,因为没有著作权的保护,在当时世界上流行什么作家,马上我们国内就跟上了。
在连根都没找到的时候,85年我们就迎来了马原、余华这些跟国际接轨的先锋派。后面会讲到,我们从来没有整整一代成熟的、会写小说的人。你看先锋派,先锋派是把小说逼上绝路的罪魁祸首,普鲁斯特、乔伊斯,都是反小说的。他们是语焉不详的。
在我所做过的调研里,我的读者——我每年要卖掉1000万册书——里面没有人看过《尤利西斯》和《追忆似水年华》的,甚至说,连《狼图腾》都只有3%的人是买回去看完的。大部分的现代名著,变成了一种历史名胜,你去过,你拍了照片,满足了你的虚荣心。但它对你有什么作用呢?我相信莎士比亚是影响了许多人,托尔斯泰也影响了许多人,但我无法想象乔伊斯他们,包括卡夫卡,我不知道他们能影响什么,除了能让大家变得更虚荣外。
说回80年代。在短短10年,或者说7年,从78年到85年间,我们就从没有文学跳到了先锋派魔幻现实主义现代派了,所以就没有一个很好的叙事基础。
小说是一个编故事逗人玩的技术,为什么是小说不是大说?这里面含了一个轻蔑的意思,你就跟那戏子差不多,跟天桥上说书的地位是一样的,但我们从来就没有过正经的小说教育,我们的作家都是乱写的。他以前是牙医——余华,或者以前是海军——王朔,然后呢变成了银行职员——安妮宝贝,辍学少年——韩寒。有谁是受过专业的写作训练的呢?当然老一辈的作家,写上10年小说就慢慢地开窍了,但这是他悟出来的,并不代表他受过正经的写作教育。
以85年为界,用8年从无到有,烈火烹油,又用了8年,从繁盛到消亡。
我认为小说的消亡在93年,93年为我们留下了最后一批作家。贾平凹,白鹿原,还有王小波,二月河,余秋雨。
从作家的年龄段来分,余华苏童他们是62、63年,之前是刘白羽、赵树理,然后是王蒙、刘心武,再接下来莫言、王安忆。截止到王安忆他们这一批60年代出生的作家,可以很明显看到,文坛上每过几年都会出一批新的作家。本来按照顺序规律就该出70年代的作家了,也就是毕飞宇,韩东,石康他们,但他们没有等到接班的时候,这股文学的狂热很快就已经过去了。
虽然说,93年是一个尾巴,但我觉得90年才是一个真正的截点。假设文学在93年追悼会都开过了,那么它在90年就被杀死了。
【1990-2000 电视是第一媒体】
文学的死亡源于媒介的变迁,因为这个时候电视起来了。
90年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彩色电视机普及了。到目前为止,最厉害的通货膨胀是1988年,起因就是电视的普及,尤其是长虹和康佳,在那个时候开始推彩色显像管,到89年大家都已经在家里看电视了。88-89年完成了硬件的普及。
到90年出现真正的内容提供商。比如第一次直播了世界杯足球赛,有了体育节目、新闻节目。以前只有新闻联播,但90年有了“东方时空”,是早上8点钟的。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这些作家里面,出现了一个小说的掘墓人,王朔。他是第一个拿版税的作家。以前作家都是拿稿费的,千字多少元,但王朔说不行,我要拿版税。好,他拿了几年版税,后来他又写了一个电视剧叫《渴望》,再也没有一个电视剧能像《渴望》这么火了,那时候真的是万人空巷,所有人晚上都在看“好人一生平安”。再后面肥皂剧也有了,《编辑部的故事》,《海马歌舞厅》……
当大家有了电视之后,谁还要看书呢?
在另一次演讲中我罗列了一下90年代畅销书,我发现是三分天下:
•作家文学:贾平凹,陈忠实,余秋雨,二月河,池莉,王安忆……这是80年文学狂热的缓慢的惯性作用使然。但惯性不可能持续很久,像池莉现在已经和琼瑶一样,完全过时了。
•时代思潮:哈佛女孩刘亦婷,中国可以说不,学习的革命……
•中央电视台主持人:赵忠祥《岁月随想》、倪萍《日子》、杨澜《凭海临风》、白岩松《痛并快乐着》……每一本书都是百万量级的。
所以,为什么我说电视现在不行了呢?在那时的一线主播可以卖一百万本两百万本,而现在的第一名李咏呢,也出了一本书,也在《新民晚报》上连载,也就卖个十万本。同样是黎波金丽红的团队,同样是最顶尖的主持人,但李咏就远远及不上当时的赵忠祥。因为按照媒介理论,电视也已经被互联网干掉了。
从上面的枚举来看,能很清楚地看到三驾马车。作家在那个时候已经不如主持人了。但是电视也只红了十年,因为在1999年我们迎来了互联网。
【2000-2010 网络是第一媒体】
我是96年上网的,96年中国有29万网民,到99年大概就有3000万网民。
99年是中国互联网的元年,就好像我后面会说的,09年是数字出版的元年。
99年,当时我在北京,北京的公交车上都是网络公司的广告。现在的格局是十年前确定的:搜狐、新浪、网易、腾讯……包括马云也开始做互联网。
大量美金在这时涌入中国,创办了这些互联网公司。而网民也不断增长,一直到现在的3.84亿。
我要说,网络挽救了文学。所以在历史上肯定会留下“网络文学”这四个字。我是恨不得把我以前写的字全部删掉,但是“李寻欢”这个名字,它在历史上肯定会有一席之地的。因为只有在网络时代,才挽救了文学。如果没有互联网,现在已经没有人读书了。
网络怎么挽救了文学呢?回到我开头所说的,21世纪的四次文学革命。
★第一次革命,以痞子蔡为代表的网络文学
《第一次亲密接触》,它是一个痞子蔡写的长帖子,它有一个中篇小说的篇幅,有一个短篇小说的结构,还有一个长篇小说的招牌,这就是《第一次亲密接触》。它第一年就在中国卖了100万册。同时,在大陆的网络上也出现了一批网络写手,最红的当然是李寻欢、宁财神,还有后来被称为网络文学的女一号——安妮宝贝。她的短篇小说集《告别微安》,里面都是两三千字的非常雷同的短篇小说,第一年实际销量也有100万册。痞子蔡和安妮宝贝用自己的销量挽救了文学。
在这之前,年轻人也曾经有过两次努力,不过都没引起什么波澜。
•石康有过一次努力,他开创了一个新的流派,用散文写小说的流派,《晃晃悠悠》其实是连续的叙事散文。
•卫慧、棉棉找到了一件“美女作家”的衣裳,但她们在文学上的贡献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实际上她们卖的是色情、隐私、上海概念,卖的是时髦、优雅生活,所以她们是一个重要的文化事件,不是一个文学事件。
一直到痞子蔡和安妮宝贝,这两个70年代的人,由他们引导,把整个70年代人引上了文学的道路、作家的道路,也把70年代的人变成了阅读的主力。
因为事实上,在之前,中国文学就分两块,你要么去看郑渊洁、梅子涵,要么就去看余华、苏童,没有人关心十几二十岁的人看什么,这就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市场。
★新概念作文大赛
这第二次革命比第一次更加剧烈。
韩寒是99年出道的,但他一直等到他一生的敌手和朋友——郭敬明,才组成了一个组合,在03年的时候。这个组合后来还等来了许多的兄弟姐妹,像张悦然、蒋峰……顶峰时期,从萌芽出去了四十几个闯江湖的。简称新概念派、萌芽派、80后、青春文学。
他们把十五到二十岁的人变成了阅读主力,出现了出版量级变成200万册的作家。比如韩寒的《三重门》和郭敬明的《幻城》,第一年就卖出了200万册,到现在的话,累积销量应该达到了300万册。
所以这是第二次革命。写作者变成了80年代,阅读者变成了十五到二十岁。因为之前网络文学的读者是二十岁以上。还没完。他们是03年的,到05年其实还有一个更加疯狂的革命,出现了400万量级的作家——可爱淘和郭妮。
★可爱淘为代表的青春文学
韩国有个可爱淘,她的《那小子真帅》在大陆卖了400万册。然后我们在中国找到了郭妮,出版了《麻雀要革命》、《天使街23号》、《恶魔的法则》……第一年出了13个品种,总共销量380万册。
她们又找到了一个更大的市场,是十岁到十五岁的读者,你看,变成了“越低龄越强大”。这是05、06年。还能再往下吗?不能了。因为下面已经有人了,比如郑渊洁,还有《哈利波特》。
但在这两年,还有一个没有被命名,但我把它叫做“类型化革命”文学的狂热。
★类型化革命
这里面最最巅峰的就是《藏地密码》,还有《杜拉拉升职记》、《鬼吹灯》、《明朝那些事》,都是百万量级的。
也就是说在这两三年里,以前传统的种类都找到了自己的符号。
以前也有恐怖,但大家找到了一个题材叫“盗墓派”,所以恐怖变成了盗墓。以前没有侦探的,没有推理小说的,然后就出现了“悬疑”,当然蔡骏是,不过我觉得《藏地密码》也有一定的悬疑。然后包括职场小说,以前没有那么工整的,80年后出生的白领写的职场故事。还有以前叫武侠小说,把主角变成外国人,把武功变成魔法,然后变成了“玄幻”。以前我们也有言情的,后来我们找到了时光机可以回到古代,于是有了“穿越小说”。
这是一个非常深远的影响。
以上,这就是为什么过去十年文学那么发达,文学出版为什么那么赚钱的原因——我觉得是整个新一代的中国人找到了自己的小说。
什么是新一代的中国人?我是拿1978年当分界线的,1978年以后生的,就是新一代。小说是女生看的,以80年出生的女性为例。我觉得她们是中国的现在也是中国的未来。她们出生时恰逢改革开放,独生子女政策,家里负担小了。90年代上中学,她们看电视,看日本动画片,买盗版书,日本漫画。到18岁,遇到高等教育井喷,在北京、上海这类大城市,考上大学的概率就跟罚点球差不多,都有60%-70%,还有很多民办大学,对本科教育来说,其实和名牌大学没什么区别。还有就是她们20岁的时候就迎来了互联网。
我一直说,到现在为止,没有整齐的一代人是会写小说的,但起码在过去十年,这些人是会说人话的。我还能写一个爱情故事,我还能写一个抓鬼的故事,我还能写写上班这点事……在所有人技术都很差的时候,要看你说什么。
小说只有两个因素,第一个就是你说什么,第二个就是你怎么说。
你怎么说可以分两个层面,一个就是你的技术。倒叙啦,悬念啦,这个是技术问题。还有一个是语言。在初期的时候语言比较重要——中国前三名畅销作家:郭敬明、韩寒、安妮宝贝,都是语言的天才。都写一千字,他们就能写的又隽永又忧伤又漂亮,那是真漂亮。老一派的作家,比如说王蒙,他有什么语言天赋?比郭敬明真的差多了。比余秋雨当然差得更多了。我一直弄不懂,以前的作家怎么连语言都弄得不漂亮。语言好的当然也有一点,包括余秋雨、贾平凹,但相对于整体,还是少数。
在过去十年,大家要拼点击率,你上去连载,三章没有悬念就没有人理你。所以市场是最大的投票机制,你让那些人讨价还价,就能出现资源配置的最优结果。韩寒、郭敬明不是被“钦点”出来的,甚至也不是因为新概念作文大赛,他们是读者用25块钱投票投出来的。所以,用市场选出来的结果,起码保证,在大家技术都不好的时候,他在说大家感兴趣的事。我觉得老一辈作家是毁在“什么故事”上。比如说池莉,她难道会越写越坏吗?不会。但她写的是中年人小心翼翼地去搞婚外情。现在的生活比小说精彩太多了。随便看一个文强的故事一个李庄的故事,那比小说家的想象力要厉害多了。那时候写一个情人不得了了,现在谁没有三五个女朋友呀。在池莉那个时候,没有电视又没有互联网,人都活在一个很小的生活碎片里,大家都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一个作者写了——哇,原来人是可以有情人的。这是很了不起的,所以大家都要去看。可是后来呢,生活比小说要发展得快,所以我觉得老一辈作家是坏在他们的故事跟不上趟。而过去十年的作者,是踩着时代的脉搏来写的。网恋红,《第一次亲密接触》就写网恋。每一个革命都是提供给读者略高于生活的内容。
但是,我们现在仍然面对十分严峻的问题,我们依然没有解决小说技术的问题,在这个关口,所有畅销作家的销量都下降了。韩寒也卖不到300万了,郭敬明也只有一半了。当然,中国出生人口在下降,所以青春文学市场缩小了,这个也是客观情况。但是,在这里面,我注意到版权市场在飞速的发展。
☆版权书的市场在飞速发展
比如《追风筝的人》,我买的那本已经是第29次印刷了,没经过什么宣传。世纪文景的宣传比我的宣传差多了,但是它卖火了。还有《德川家康》,谁能想到一本日本历史小说能卖得那么火呢?我观察到,有些人他们根本不买国内的书,只读外国翻译小说。
这里面有一个体验的问题,因为国外比我们先进。但我的核心观点是——中国作家太不会写。如果我们继续当生活的模仿者,我们有时候能追上生活,有时候是追不上生活的。小说本身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它是生活的比喻句,它假装用生活的素材,但它和生活的逻辑是完全不一样的。这里我要推荐大家一本对我帮助最大的书——《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http://www.douban.com/subject/1115748/)
下面就具体说说我觉得小说是什么。
(上面这种区间分隔法,路老师在一开始就坦承是编织整理了个人经历所得。在提问环节也有同学指出,前后的分段衔接上有缝隙,也就是90年之前的论述集中于大家认同的“文学”演变,而之后则更多地关照“畅销书”体系。很明显的例证就是,在80到90时间段失落了琼瑶、金庸等民间受众广泛的畅销作者。我个人的感觉是:路老师前期更多地着眼于个人视域,而后期则开始用一个出版人的眼光来审视书市变迁,这是身份变化和关心重点迁移所带来的必然断层,好在路老师本身也不是想用这种区间分隔法来重写文学史,只不过是以他自身的视域来丰富我们已有的观点。其中也有相当精彩的部分,比如网络时代的四次畅销书变革,叙述脉络清晰,很轻易就能抓住这十年来网络文学出版的热点变迁。)
■第二部分、什么是小说
【小说是戏剧的儿子】
首先,小说来源于戏剧。
以前没有印刷术的时候,怎么能写小说呢?所以大家就编一出戏剧,然后去宫廷里演一演。演完了以后,把台词加点动作,再加点其他内容就变成小说了。
所以戏剧理论是很重要的。戏剧要夸张的,虚构的内容。可是,我们的作家写出来的东西是没有“目的”的,是一个迷宫一样的东西。他们不知道前20页,前30页,尤其是前2页要制造一个冲突,要解决一个事件,让大家喘息,去上个厕所。比如像《阿凡达》有喘息时间,计算好可以让大家去上两次厕所。他没有这个概念,这是一个致命的弱点。
另外他没有一个人物的概念。
在生活里的人,男人很弱小,女人很可怜,所以要有小说。武侠小说——男人都变成了英雄。然后还有爱情小说,女人都得到了很好的归宿,得到了一个忠贞的爱人。很明显,小说是生活里不能实现的梦想。小说里的人和生活里的人不一样。你看美剧,这是现代小说的标准——《阿凡达》,一个伤兵,一个瘸子,人家瞧不起他,因为他哥没了才轮到他。让他进入了一个戏剧冲突里,一个激励事件里,然后他变成了英雄。同样的有《钢铁侠》、《泰坦尼克》《哈利波特》……要让进去的人和出来的人不一样。最怕的是进去的是谁,出来的还是什么样。这不是小说,这是一个生活的纪录片。那你拍纪录片能跟镜头语言比吗?一个傻瓜相机包含的信息量,够小说写上几十页的了。
所以说要有人物“弧光”,就是进去的人和出来的人不一样。
为什么会不一样?
这就需要“激励事件”。
就得有事。大家都去澡堂子里,人脱光了是一模一样的,所以没事的状况下,人是一模一样的。作家呢,就是要编事。同样是一个小混混小无赖,在码头上赌钱,跟其他人一样。但作家设计了一个激励事件,就是这船沉了——这么大的泰坦尼克号竟然沉了。在这个事件里,他没有把别人拽下去自己爬上这个舢板,他甚至还泡在冰冷的海水里给他的女朋友讲故事,然后这个人死了,变成了一个经典。这就是杰克的故事。包括《阿凡达》,一个瘸子到了那样一个世界里,他不会骑鸟,什么都不会,他甚至还要女人来保护他。可是,他是一个特种兵,他有一种永不服输的精神,最后终于开着 “跑车”——骑上最大的鸟,然后变成了牛人。这就是激励事件的作用。
【小说要建立一个虚构的世界】
一个人读小说,他是为了看生活?他的生活比小说精彩多了!他是为了比智力?小说家未必就是最聪明的。我觉得可能还需要笨一点,笨一点的人敏感、执着,他才能进入他那个幻想的世界里面去。
小说家也不能比道德。他可以是无赖、混混、嫖客、瘾君子,管你是什么。关键是你能不能建立一个活的世界,这个世界是能够勾引人的。读者进去后,还能有悬念。通俗来讲,就是你得讲一个别人没想到的故事。美国把图书分成三类,fiction,unfiction,children,也就是说,它默认小说就是虚构的,是胡编乱造的,是跟生活无关的。所以,文以载道是一个最最害人的讲法。还有一个糟糕的说法就是:小说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文以载道是用来要求知识分子的,你应该是道德家,你可能是个官僚,然后呢你要弘扬你的价值观。小说家不是这样。如果我编故事的目的是让你哭,那么只要你哭了,小说家就成功了。当然,好的小说家不但让你哭还让你感动,不但让你感到恐惧还让你看到希望,他显示了他全面的优势,但这个优势是跟道德无关的,是跟政治无关的。所以我们在评价小说的时候,不要考虑它跟生活的关系,不要考虑它跟道德的关系。当然,当你变成一个名著的时候,比如《安娜卡列琳娜》,它不单写安娜卡列琳娜,还要写当时的社会风气,还要写人性。不过这些都是不影响的,最基本的还是编故事。
最伟大的作者是天生的,但一般的作者是可以通过学习技巧达成的。因为现在最畅销的作者都是没有技术的。据我观察,现在唯一在上升的作家就是严歌苓,你看她的履历,在美国是教写作班的。她描绘她为什么写作就很像国外作家。国内作家说他为什么写一本书,通常是说,我在那里生活着,然后我采访了谁谁谁,这就是小说是生活的拙劣的模仿。你模仿得再好能好过生活吗?你能比纪录片的信息量更大吗?严歌苓则说,有一次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新闻,有人在骗吃骗喝,这就是她写作《赴宴者》所有的源泉。她不能够再去了解事件的更多真相了,这样她就无法发挥想象了。
写作的源头,就在于我们找到了一个激励事件,我们找到一个框,一个可能会出故事的地方。比如一个人去骗吃骗喝,那么他后来怎么样呢?接下去完全可以靠你的技术,你的想象力和你的生活经历去编的。
比如说罗琳,我想她在写《哈利波特》的时候,最初的源泉可能是9又4分之3站台。这个站台,进去之后就是一个魔法世界。她最伟大的想法就是这个。至于进去之后怎么办?不要紧,先有了这个,接下来就可以编。对丹•布朗来讲,他写《达芬奇密码》的时候,想到一个博物馆馆长被杀了,可能是一个神秘的宗教干的。然后他花了三五年去研究达芬奇,研究神秘的宗教,研究符号学,研究历史,把这个故事能够自圆其说。这些内容跟他的生活毫无关系。
小说就是一个编故事的技术,当然,编得好了它就变成了艺术。无非里面加入了情感、人性。甚至有时候你技术足够强,比如杂技,本身没什么艺术含量,就是练别人身体达不到的程度,但你都练成了,杂技不也变成了杂技艺术吗?
所以小说本身就是编一个故事,去编一个和生活无关的故事,但是看上去每个细节又都是生活。
【小说是创意产业的源泉】
我为什么花那么多篇幅来讲60年的变迁,我觉得文学一直到最近的十年吧,我们的文学观念、我们的小说教育都还没有改善,我们又浪费了这十年。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事,因为小说不会写,整个创意产业都起不来。
喀麦隆是105年电影史上前两大票房的占领者,《阿凡达》20亿美金,《泰坦尼克》18亿美金。但我们来比较一下,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卖了6000万本,也有说一个亿的,我们取个平均数,8000万本。以精装书20美金一本来计,他一个人就有16亿美金的票房。如果说塞林格不够强,再找一个罗琳大姐。《哈利•波特》前六本卖了3.5亿册,这是07年的数据。我估算现在应该达到5亿本,在欧洲最贵卖29英镑,在中国当然便宜点,58人民币,不过中国的市场只有1000万本,跟整个世界比起来,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假设全世界平均价格是20美金,也就是有100亿……罗琳一个人写了100亿的票房!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卖了6100万本,乘以20美金也是12亿。
为了拍电影《阿凡达》,拍了三年,筹备了十年,他的剧组最少有500人,如果算上后期画图的,应该有1000多人,这些人还花了4亿美金的投资,创造了20亿美金的票房。但是一个英国的单亲母亲,一个人和一台电脑,甚至简陋点,一个人和一支笔,创造了100亿票房。
作家是一个伟大的职业。
作家比电影导演伟大许多。
但中国是个野蛮世界,作家不值钱,所以大家就想去写剧本赚钱。结果写出来的什么剧本呢?我们国家的宝马车是比人家更贵的,汉堡包是跟人家一样贵的,可是我们的书是人家的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吧。大家宁愿花80块钱去看《三枪》这样的片子,但让你25块钱打八折20块钱去买本书你倒觉得贵了。
我再次重申一遍,作家是个伟大的职业。出版还是有未来的,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任何一个阶层,有一群会写小说的人,整个社会对小说的理念都还是错的。我们相当于还在文革时期,还在野蛮时期,我们还在追生活,我们还在弄那些没有技术也没有情怀,也没人信仰的东西。
我们看小说是想看到生活里不能实现的东西,比如说人性的光辉啊,但现在的小说完全不行。
我每年要看3000个长篇小说,每个我只花10秒钟,先看文字;好,它文字不错的,我再花3分钟,看节选,我一看,它进来的人和出去的人是一样的,就是所谓的青春小说,它描绘的是一种状态,但它能比过纪录片吗?所以我说先锋派害死人,进去和出来的人都是一样的,进去之后呢,没“事”,文字也不好,就是一地鸡毛。
没“事”,也就没“人”,因为人和故事是一个概念。我说过了,澡堂子里脱光了都一样的人,但当他面临一个戏剧事件,面临生或死,面临对或错,面临善与恶的选择的时候,就看出了人性的不同。但现在的小说里面只有一些无病呻吟,加上点心理描写。心理描写是万万要不得的,对话尽量不要有(这点我完全不同意……),你拿一张纸,上面都是冒号引号,这东西能漂亮吗?好的小说是可以被朗读的,一个人朗读。如果你里面有七个人在七嘴八舌,那怎么读呢?另外一个不要有心理描写,心理描写就相当于电影里的旁白——“他那天晚上很难过,他想,我一定要离开她。”这个是作家的失败——“我不知道怎么把这个事说清楚,我不能给你一个冲突一个画面告诉你他很难过,我就直说他很难过。”
我一方面说中国的小说缺乏教育,写不出好小说,一方面又说罗琳,说丹•布朗,小说是个多么伟大的东西。所以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改善小说教育的问题。
我也是一个著名的起点反对者,起点一直说我们这里的点击率有多高。我觉得这在过去十年也算了,因为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人最宝贵的东西是有限的,就跟大自然里的矿物一样,你让这帮山西的农民去开,他们帮你开得乱七八糟的,所以不要随便乱开。每个人最宝贵的东西,最宝贵的想象力是有限的,所以不要随便去写,写了就没了。甚至你也别写小说,写那么两句话就行了。米兰昆德拉也就留下了两句话,“同女人做爱和同女人睡觉是两种互不相关的感情……”,张爱玲也就留个两个段子“出名要趁早”“生活是张爬满虱子的华美的袍”。
不能够又不懂,又乱写。当一个人没有受过技术训练时,就会写出几百万的东西。因为这里面是不需要多有逻辑的,我只要不断地制造更多的冲突,没有更多的冲突不要紧,我还有更多的人出来,这就是种马小说嘛。三下五除二把一个女人写上床了,怎么办呢?没事,再说一个女的,比她更漂亮,然后再写上床。因为低级的东西永远是能吸引人的,所以出现了种马小说,所以出现了点击率非常高的文章,然后造成了他们自我膨胀,觉得他们的想象力多好。但你没有一个世界!金庸当然也不算特别好的作家,但他比一般的作家强多了,如果按照起点的写法,江南七怪是没什么用的,因为武功很不行,一个丘处机就打了他们七个,然后来了黄药师,一个人又打了丘处机,但金庸还是写了,连这些小人物都照顾到了。这就说明他们是被他创造出来的,是一个世界,它有它自己的简单逻辑,简单逻辑就是练功嘛,每个男人都越来越强了,越来越受女人欢迎了。
【小说的未来靠我们大家的努力】
虚构是一种武器。
首先它是一种国家竞争力。一部《阿凡达》,我们要卖5.2亿件衬衫,或者15亿双袜子,或者20亿双拖鞋,才能换回这个贸易逆差。中国没有任何竞争力,除了人多。过去30年的快速发展,是靠人多,靠底层人民的牺牲换来的。我们国家的7、8亿农民,他们的生活和秦朝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吃饱穿暖维持最低底线,工人也一样,下岗工人也一样,我们牺牲了10亿人,让他们保持在没有尊严的温饱生活,获得了30年的经济发展,获得了一个庞大的GDP,我们拿廉价去冲击世界,让别人讨厌我们,觉得我们像苍蝇一样,又脏又喜欢到处飞,这就是我们付出的代价,好不容易换来今天的成就。
可是未来呢?
社会矛盾已经激化到一定程度了,已经没有人可以再牺牲下去了,所以现在农民工子女上学问题,农村的医疗医保问题,农业税的问题,包括微型面包车和彩电下乡的补贴,因为实在是到了农民已经要造反的程度了。而且现在独生子女政策的效果已经显现出来了,人口红利在下降,我们已经失去了我们最有利的武器,也就是人多,那我们跟人家比什么呢?我们是不是还要拿5.2亿件衬衫去换一个进口的《阿凡达》?我们是不是还要看完《阿凡达》去看《孔子》?前有《三枪》后有《孔子》,中间是《阿凡达》,这是中国和世界之间真正的距离。
我不相信未来是靠我们的手可以改变的,要改变只能靠脑。
第一,当然我们要祈求党——嘴巴能不能管得松一点?如果再让大家没有脑子,没有创造力这样下去,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如果我们还在写这样的小说,就一定会出现《三枪》和《孔子》这样的电影,我们和世界的距离就会越来越远。在美国,GDP的三分之一是“版权”,实际上就是动脑子的产业,比如可口可乐就是一个商标,阿凡达就是一个商标,阿迪达斯是一个商标,迪斯尼、华尔街日报什么都是商标,都是和版权相关的,占他们的三分之一。所以说21世纪要拼文化,要拼软实力。其实政府也知道,也要拼创意产业,现在各个地方都搞创意产业园,你们来吧,不收钱,甚至还恨不得给你钱,但是,园区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一方面要推进政治体制改革,只要先让大家能编故事,能指桑骂槐。现在极端到什么程度?就是在写的人有个“自审查意识”,他写到某个地方,觉得这是政府不允许的,自己就把它删掉了,每个人都做不了自己了,有话语权的人,除了韩寒,没有人敢说自己想说的话。所以要在政治层面上解决,让大家把枷锁先打开。
另外一个是文化问题,就是我们要反思小说是什么,创意是什么,只有按照这个逻辑,让它工业化,让它成为一个有品牌的创意产业,才能找到小说和讲故事背后的技术。然后按照这些技术,才能够形成写作的品牌,才能够形成出版的品牌,才能够形成电影工业,才能够形成整个中国的创意产业。
这将是未来很久,我们这些跟文化沾边的人,大家一起面临的困境与突破。
(演讲完)
(整整11500字,花了两天时间听写、整理下来,加入小标题,调整逻辑用词……所以希望大家看完后能留下自己的感想,如果需要转载,请完整保留网址信息,谢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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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音&整理 by 迷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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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根据现场笔记和录音整理而成,有归纳总结,有臆断,如现场参加的朋友觉得有不确切的地方,欢迎指出O(∩_∩)O~ 括号内是我个人的判断和感想,请注意)
■第一部分、媒介的变迁决定了小说的形状
在我发给讲座举办者的短信里,我提到了“小说是什么”,“小说的历史”,“小说与媒介的关系”,这些看上去特别庄严的话题,但我想先说我的从业经历。因为我所有的实践和思索都来自于此。
过去十年,我非常幸运地经历了21世纪中国文学明显的革命,这个革命是和互联网的兴起密不可分的,就好像现在,09年开始兴起的数字移动便携设备将更狂热地改变我们今后的阅读方式一样。
但在说这些革命之前,让我们先把目光投回到60年前。
【1949-1979 广播是第一媒体】
1949年之后的30年,是一个话匣子的时代,是中央广播电台的时代。
那个时候,城里每个人家里都有一个收音机,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个广播站,放的是中央广播电台,新闻、党的政策。在这30年里广播无疑是遥遥领先的第一媒体,报纸是第二媒体。
图书呢,文革前是写土改,比如赵树理,到文革呢,所有作家都歇菜了,只有样板戏了。所以这个年代图书是非常不重要的,写作也是不重要的。真正属于图书和杂志,属于中国作家的黄金时代,只有十年。在过去的60年里,只有1980年代的十年。
【1980-1990 图书、杂志是第一媒体】
81年我们有了茅盾文学奖,带领着下面的“四大名旦”——《当代》为正旦,《收获》为老旦,《花城》是花旦,《十月》是刀马旦。他们形成了一个梯队——最高的是国家文学奖,下面有文学杂志,再往下有大学文学社——那时最受欢迎的是长发飘飘的诗人;然后,还有镇一级的文化馆,甚至还有无数普通的投稿者给《故事会》投稿。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
80年代的文学狂热,它是跟着文革结束的思想启蒙运动一起起来的。那个时候,没有思想家,没有法学家,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人开始编故事,开始寻根,开始伤痕,开始写改革。这是76年到80年的情况。
80年代还有一件很好的事情,就是中国还没有加入伯尔尼版权公约,我们国家是92年正式加入的,所以那个时候书是随便乱出的。那个时候的牛鬼蛇神(指书商?)懂英语法语德语,什么都懂,然后从大使馆带来一本书,给翻译了,然后就出版了,不需要什么著作人授权。
结果就造成,小说家承担了起了很多知识分子的责任——因为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嘛。本来作家只要编故事就好了,但他们现在还要给整个民族寻根,还要给改革开放找舆论氛围,包括常识的普及。同时呢,我们过早地跟世界接轨,因为没有著作权的保护,在当时世界上流行什么作家,马上我们国内就跟上了。
在连根都没找到的时候,85年我们就迎来了马原、余华这些跟国际接轨的先锋派。后面会讲到,我们从来没有整整一代成熟的、会写小说的人。你看先锋派,先锋派是把小说逼上绝路的罪魁祸首,普鲁斯特、乔伊斯,都是反小说的。他们是语焉不详的。
在我所做过的调研里,我的读者——我每年要卖掉1000万册书——里面没有人看过《尤利西斯》和《追忆似水年华》的,甚至说,连《狼图腾》都只有3%的人是买回去看完的。大部分的现代名著,变成了一种历史名胜,你去过,你拍了照片,满足了你的虚荣心。但它对你有什么作用呢?我相信莎士比亚是影响了许多人,托尔斯泰也影响了许多人,但我无法想象乔伊斯他们,包括卡夫卡,我不知道他们能影响什么,除了能让大家变得更虚荣外。
说回80年代。在短短10年,或者说7年,从78年到85年间,我们就从没有文学跳到了先锋派魔幻现实主义现代派了,所以就没有一个很好的叙事基础。
小说是一个编故事逗人玩的技术,为什么是小说不是大说?这里面含了一个轻蔑的意思,你就跟那戏子差不多,跟天桥上说书的地位是一样的,但我们从来就没有过正经的小说教育,我们的作家都是乱写的。他以前是牙医——余华,或者以前是海军——王朔,然后呢变成了银行职员——安妮宝贝,辍学少年——韩寒。有谁是受过专业的写作训练的呢?当然老一辈的作家,写上10年小说就慢慢地开窍了,但这是他悟出来的,并不代表他受过正经的写作教育。
以85年为界,用8年从无到有,烈火烹油,又用了8年,从繁盛到消亡。
我认为小说的消亡在93年,93年为我们留下了最后一批作家。贾平凹,白鹿原,还有王小波,二月河,余秋雨。
从作家的年龄段来分,余华苏童他们是62、63年,之前是刘白羽、赵树理,然后是王蒙、刘心武,再接下来莫言、王安忆。截止到王安忆他们这一批60年代出生的作家,可以很明显看到,文坛上每过几年都会出一批新的作家。本来按照顺序规律就该出70年代的作家了,也就是毕飞宇,韩东,石康他们,但他们没有等到接班的时候,这股文学的狂热很快就已经过去了。
虽然说,93年是一个尾巴,但我觉得90年才是一个真正的截点。假设文学在93年追悼会都开过了,那么它在90年就被杀死了。
【1990-2000 电视是第一媒体】
文学的死亡源于媒介的变迁,因为这个时候电视起来了。
90年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彩色电视机普及了。到目前为止,最厉害的通货膨胀是1988年,起因就是电视的普及,尤其是长虹和康佳,在那个时候开始推彩色显像管,到89年大家都已经在家里看电视了。88-89年完成了硬件的普及。
到90年出现真正的内容提供商。比如第一次直播了世界杯足球赛,有了体育节目、新闻节目。以前只有新闻联播,但90年有了“东方时空”,是早上8点钟的。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这些作家里面,出现了一个小说的掘墓人,王朔。他是第一个拿版税的作家。以前作家都是拿稿费的,千字多少元,但王朔说不行,我要拿版税。好,他拿了几年版税,后来他又写了一个电视剧叫《渴望》,再也没有一个电视剧能像《渴望》这么火了,那时候真的是万人空巷,所有人晚上都在看“好人一生平安”。再后面肥皂剧也有了,《编辑部的故事》,《海马歌舞厅》……
当大家有了电视之后,谁还要看书呢?
在另一次演讲中我罗列了一下90年代畅销书,我发现是三分天下:
•作家文学:贾平凹,陈忠实,余秋雨,二月河,池莉,王安忆……这是80年文学狂热的缓慢的惯性作用使然。但惯性不可能持续很久,像池莉现在已经和琼瑶一样,完全过时了。
•时代思潮:哈佛女孩刘亦婷,中国可以说不,学习的革命……
•中央电视台主持人:赵忠祥《岁月随想》、倪萍《日子》、杨澜《凭海临风》、白岩松《痛并快乐着》……每一本书都是百万量级的。
所以,为什么我说电视现在不行了呢?在那时的一线主播可以卖一百万本两百万本,而现在的第一名李咏呢,也出了一本书,也在《新民晚报》上连载,也就卖个十万本。同样是黎波金丽红的团队,同样是最顶尖的主持人,但李咏就远远及不上当时的赵忠祥。因为按照媒介理论,电视也已经被互联网干掉了。
从上面的枚举来看,能很清楚地看到三驾马车。作家在那个时候已经不如主持人了。但是电视也只红了十年,因为在1999年我们迎来了互联网。
【2000-2010 网络是第一媒体】
我是96年上网的,96年中国有29万网民,到99年大概就有3000万网民。
99年是中国互联网的元年,就好像我后面会说的,09年是数字出版的元年。
99年,当时我在北京,北京的公交车上都是网络公司的广告。现在的格局是十年前确定的:搜狐、新浪、网易、腾讯……包括马云也开始做互联网。
大量美金在这时涌入中国,创办了这些互联网公司。而网民也不断增长,一直到现在的3.84亿。
我要说,网络挽救了文学。所以在历史上肯定会留下“网络文学”这四个字。我是恨不得把我以前写的字全部删掉,但是“李寻欢”这个名字,它在历史上肯定会有一席之地的。因为只有在网络时代,才挽救了文学。如果没有互联网,现在已经没有人读书了。
网络怎么挽救了文学呢?回到我开头所说的,21世纪的四次文学革命。
★第一次革命,以痞子蔡为代表的网络文学
《第一次亲密接触》,它是一个痞子蔡写的长帖子,它有一个中篇小说的篇幅,有一个短篇小说的结构,还有一个长篇小说的招牌,这就是《第一次亲密接触》。它第一年就在中国卖了100万册。同时,在大陆的网络上也出现了一批网络写手,最红的当然是李寻欢、宁财神,还有后来被称为网络文学的女一号——安妮宝贝。她的短篇小说集《告别微安》,里面都是两三千字的非常雷同的短篇小说,第一年实际销量也有100万册。痞子蔡和安妮宝贝用自己的销量挽救了文学。
在这之前,年轻人也曾经有过两次努力,不过都没引起什么波澜。
•石康有过一次努力,他开创了一个新的流派,用散文写小说的流派,《晃晃悠悠》其实是连续的叙事散文。
•卫慧、棉棉找到了一件“美女作家”的衣裳,但她们在文学上的贡献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实际上她们卖的是色情、隐私、上海概念,卖的是时髦、优雅生活,所以她们是一个重要的文化事件,不是一个文学事件。
一直到痞子蔡和安妮宝贝,这两个70年代的人,由他们引导,把整个70年代人引上了文学的道路、作家的道路,也把70年代的人变成了阅读的主力。
因为事实上,在之前,中国文学就分两块,你要么去看郑渊洁、梅子涵,要么就去看余华、苏童,没有人关心十几二十岁的人看什么,这就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市场。
★新概念作文大赛
这第二次革命比第一次更加剧烈。
韩寒是99年出道的,但他一直等到他一生的敌手和朋友——郭敬明,才组成了一个组合,在03年的时候。这个组合后来还等来了许多的兄弟姐妹,像张悦然、蒋峰……顶峰时期,从萌芽出去了四十几个闯江湖的。简称新概念派、萌芽派、80后、青春文学。
他们把十五到二十岁的人变成了阅读主力,出现了出版量级变成200万册的作家。比如韩寒的《三重门》和郭敬明的《幻城》,第一年就卖出了200万册,到现在的话,累积销量应该达到了300万册。
所以这是第二次革命。写作者变成了80年代,阅读者变成了十五到二十岁。因为之前网络文学的读者是二十岁以上。还没完。他们是03年的,到05年其实还有一个更加疯狂的革命,出现了400万量级的作家——可爱淘和郭妮。
★可爱淘为代表的青春文学
韩国有个可爱淘,她的《那小子真帅》在大陆卖了400万册。然后我们在中国找到了郭妮,出版了《麻雀要革命》、《天使街23号》、《恶魔的法则》……第一年出了13个品种,总共销量380万册。
她们又找到了一个更大的市场,是十岁到十五岁的读者,你看,变成了“越低龄越强大”。这是05、06年。还能再往下吗?不能了。因为下面已经有人了,比如郑渊洁,还有《哈利波特》。
但在这两年,还有一个没有被命名,但我把它叫做“类型化革命”文学的狂热。
★类型化革命
这里面最最巅峰的就是《藏地密码》,还有《杜拉拉升职记》、《鬼吹灯》、《明朝那些事》,都是百万量级的。
也就是说在这两三年里,以前传统的种类都找到了自己的符号。
以前也有恐怖,但大家找到了一个题材叫“盗墓派”,所以恐怖变成了盗墓。以前没有侦探的,没有推理小说的,然后就出现了“悬疑”,当然蔡骏是,不过我觉得《藏地密码》也有一定的悬疑。然后包括职场小说,以前没有那么工整的,80年后出生的白领写的职场故事。还有以前叫武侠小说,把主角变成外国人,把武功变成魔法,然后变成了“玄幻”。以前我们也有言情的,后来我们找到了时光机可以回到古代,于是有了“穿越小说”。
这是一个非常深远的影响。
以上,这就是为什么过去十年文学那么发达,文学出版为什么那么赚钱的原因——我觉得是整个新一代的中国人找到了自己的小说。
什么是新一代的中国人?我是拿1978年当分界线的,1978年以后生的,就是新一代。小说是女生看的,以80年出生的女性为例。我觉得她们是中国的现在也是中国的未来。她们出生时恰逢改革开放,独生子女政策,家里负担小了。90年代上中学,她们看电视,看日本动画片,买盗版书,日本漫画。到18岁,遇到高等教育井喷,在北京、上海这类大城市,考上大学的概率就跟罚点球差不多,都有60%-70%,还有很多民办大学,对本科教育来说,其实和名牌大学没什么区别。还有就是她们20岁的时候就迎来了互联网。
我一直说,到现在为止,没有整齐的一代人是会写小说的,但起码在过去十年,这些人是会说人话的。我还能写一个爱情故事,我还能写一个抓鬼的故事,我还能写写上班这点事……在所有人技术都很差的时候,要看你说什么。
小说只有两个因素,第一个就是你说什么,第二个就是你怎么说。
你怎么说可以分两个层面,一个就是你的技术。倒叙啦,悬念啦,这个是技术问题。还有一个是语言。在初期的时候语言比较重要——中国前三名畅销作家:郭敬明、韩寒、安妮宝贝,都是语言的天才。都写一千字,他们就能写的又隽永又忧伤又漂亮,那是真漂亮。老一派的作家,比如说王蒙,他有什么语言天赋?比郭敬明真的差多了。比余秋雨当然差得更多了。我一直弄不懂,以前的作家怎么连语言都弄得不漂亮。语言好的当然也有一点,包括余秋雨、贾平凹,但相对于整体,还是少数。
在过去十年,大家要拼点击率,你上去连载,三章没有悬念就没有人理你。所以市场是最大的投票机制,你让那些人讨价还价,就能出现资源配置的最优结果。韩寒、郭敬明不是被“钦点”出来的,甚至也不是因为新概念作文大赛,他们是读者用25块钱投票投出来的。所以,用市场选出来的结果,起码保证,在大家技术都不好的时候,他在说大家感兴趣的事。我觉得老一辈作家是毁在“什么故事”上。比如说池莉,她难道会越写越坏吗?不会。但她写的是中年人小心翼翼地去搞婚外情。现在的生活比小说精彩太多了。随便看一个文强的故事一个李庄的故事,那比小说家的想象力要厉害多了。那时候写一个情人不得了了,现在谁没有三五个女朋友呀。在池莉那个时候,没有电视又没有互联网,人都活在一个很小的生活碎片里,大家都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一个作者写了——哇,原来人是可以有情人的。这是很了不起的,所以大家都要去看。可是后来呢,生活比小说要发展得快,所以我觉得老一辈作家是坏在他们的故事跟不上趟。而过去十年的作者,是踩着时代的脉搏来写的。网恋红,《第一次亲密接触》就写网恋。每一个革命都是提供给读者略高于生活的内容。
但是,我们现在仍然面对十分严峻的问题,我们依然没有解决小说技术的问题,在这个关口,所有畅销作家的销量都下降了。韩寒也卖不到300万了,郭敬明也只有一半了。当然,中国出生人口在下降,所以青春文学市场缩小了,这个也是客观情况。但是,在这里面,我注意到版权市场在飞速的发展。
☆版权书的市场在飞速发展
比如《追风筝的人》,我买的那本已经是第29次印刷了,没经过什么宣传。世纪文景的宣传比我的宣传差多了,但是它卖火了。还有《德川家康》,谁能想到一本日本历史小说能卖得那么火呢?我观察到,有些人他们根本不买国内的书,只读外国翻译小说。
这里面有一个体验的问题,因为国外比我们先进。但我的核心观点是——中国作家太不会写。如果我们继续当生活的模仿者,我们有时候能追上生活,有时候是追不上生活的。小说本身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它是生活的比喻句,它假装用生活的素材,但它和生活的逻辑是完全不一样的。这里我要推荐大家一本对我帮助最大的书——《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http://www.douban.com/subject/1115748/)
下面就具体说说我觉得小说是什么。
(上面这种区间分隔法,路老师在一开始就坦承是编织整理了个人经历所得。在提问环节也有同学指出,前后的分段衔接上有缝隙,也就是90年之前的论述集中于大家认同的“文学”演变,而之后则更多地关照“畅销书”体系。很明显的例证就是,在80到90时间段失落了琼瑶、金庸等民间受众广泛的畅销作者。我个人的感觉是:路老师前期更多地着眼于个人视域,而后期则开始用一个出版人的眼光来审视书市变迁,这是身份变化和关心重点迁移所带来的必然断层,好在路老师本身也不是想用这种区间分隔法来重写文学史,只不过是以他自身的视域来丰富我们已有的观点。其中也有相当精彩的部分,比如网络时代的四次畅销书变革,叙述脉络清晰,很轻易就能抓住这十年来网络文学出版的热点变迁。)
■第二部分、什么是小说
【小说是戏剧的儿子】
首先,小说来源于戏剧。
以前没有印刷术的时候,怎么能写小说呢?所以大家就编一出戏剧,然后去宫廷里演一演。演完了以后,把台词加点动作,再加点其他内容就变成小说了。
所以戏剧理论是很重要的。戏剧要夸张的,虚构的内容。可是,我们的作家写出来的东西是没有“目的”的,是一个迷宫一样的东西。他们不知道前20页,前30页,尤其是前2页要制造一个冲突,要解决一个事件,让大家喘息,去上个厕所。比如像《阿凡达》有喘息时间,计算好可以让大家去上两次厕所。他没有这个概念,这是一个致命的弱点。
另外他没有一个人物的概念。
在生活里的人,男人很弱小,女人很可怜,所以要有小说。武侠小说——男人都变成了英雄。然后还有爱情小说,女人都得到了很好的归宿,得到了一个忠贞的爱人。很明显,小说是生活里不能实现的梦想。小说里的人和生活里的人不一样。你看美剧,这是现代小说的标准——《阿凡达》,一个伤兵,一个瘸子,人家瞧不起他,因为他哥没了才轮到他。让他进入了一个戏剧冲突里,一个激励事件里,然后他变成了英雄。同样的有《钢铁侠》、《泰坦尼克》《哈利波特》……要让进去的人和出来的人不一样。最怕的是进去的是谁,出来的还是什么样。这不是小说,这是一个生活的纪录片。那你拍纪录片能跟镜头语言比吗?一个傻瓜相机包含的信息量,够小说写上几十页的了。
所以说要有人物“弧光”,就是进去的人和出来的人不一样。
为什么会不一样?
这就需要“激励事件”。
就得有事。大家都去澡堂子里,人脱光了是一模一样的,所以没事的状况下,人是一模一样的。作家呢,就是要编事。同样是一个小混混小无赖,在码头上赌钱,跟其他人一样。但作家设计了一个激励事件,就是这船沉了——这么大的泰坦尼克号竟然沉了。在这个事件里,他没有把别人拽下去自己爬上这个舢板,他甚至还泡在冰冷的海水里给他的女朋友讲故事,然后这个人死了,变成了一个经典。这就是杰克的故事。包括《阿凡达》,一个瘸子到了那样一个世界里,他不会骑鸟,什么都不会,他甚至还要女人来保护他。可是,他是一个特种兵,他有一种永不服输的精神,最后终于开着 “跑车”——骑上最大的鸟,然后变成了牛人。这就是激励事件的作用。
【小说要建立一个虚构的世界】
一个人读小说,他是为了看生活?他的生活比小说精彩多了!他是为了比智力?小说家未必就是最聪明的。我觉得可能还需要笨一点,笨一点的人敏感、执着,他才能进入他那个幻想的世界里面去。
小说家也不能比道德。他可以是无赖、混混、嫖客、瘾君子,管你是什么。关键是你能不能建立一个活的世界,这个世界是能够勾引人的。读者进去后,还能有悬念。通俗来讲,就是你得讲一个别人没想到的故事。美国把图书分成三类,fiction,unfiction,children,也就是说,它默认小说就是虚构的,是胡编乱造的,是跟生活无关的。所以,文以载道是一个最最害人的讲法。还有一个糟糕的说法就是:小说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文以载道是用来要求知识分子的,你应该是道德家,你可能是个官僚,然后呢你要弘扬你的价值观。小说家不是这样。如果我编故事的目的是让你哭,那么只要你哭了,小说家就成功了。当然,好的小说家不但让你哭还让你感动,不但让你感到恐惧还让你看到希望,他显示了他全面的优势,但这个优势是跟道德无关的,是跟政治无关的。所以我们在评价小说的时候,不要考虑它跟生活的关系,不要考虑它跟道德的关系。当然,当你变成一个名著的时候,比如《安娜卡列琳娜》,它不单写安娜卡列琳娜,还要写当时的社会风气,还要写人性。不过这些都是不影响的,最基本的还是编故事。
最伟大的作者是天生的,但一般的作者是可以通过学习技巧达成的。因为现在最畅销的作者都是没有技术的。据我观察,现在唯一在上升的作家就是严歌苓,你看她的履历,在美国是教写作班的。她描绘她为什么写作就很像国外作家。国内作家说他为什么写一本书,通常是说,我在那里生活着,然后我采访了谁谁谁,这就是小说是生活的拙劣的模仿。你模仿得再好能好过生活吗?你能比纪录片的信息量更大吗?严歌苓则说,有一次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新闻,有人在骗吃骗喝,这就是她写作《赴宴者》所有的源泉。她不能够再去了解事件的更多真相了,这样她就无法发挥想象了。
写作的源头,就在于我们找到了一个激励事件,我们找到一个框,一个可能会出故事的地方。比如一个人去骗吃骗喝,那么他后来怎么样呢?接下去完全可以靠你的技术,你的想象力和你的生活经历去编的。
比如说罗琳,我想她在写《哈利波特》的时候,最初的源泉可能是9又4分之3站台。这个站台,进去之后就是一个魔法世界。她最伟大的想法就是这个。至于进去之后怎么办?不要紧,先有了这个,接下来就可以编。对丹•布朗来讲,他写《达芬奇密码》的时候,想到一个博物馆馆长被杀了,可能是一个神秘的宗教干的。然后他花了三五年去研究达芬奇,研究神秘的宗教,研究符号学,研究历史,把这个故事能够自圆其说。这些内容跟他的生活毫无关系。
小说就是一个编故事的技术,当然,编得好了它就变成了艺术。无非里面加入了情感、人性。甚至有时候你技术足够强,比如杂技,本身没什么艺术含量,就是练别人身体达不到的程度,但你都练成了,杂技不也变成了杂技艺术吗?
所以小说本身就是编一个故事,去编一个和生活无关的故事,但是看上去每个细节又都是生活。
【小说是创意产业的源泉】
我为什么花那么多篇幅来讲60年的变迁,我觉得文学一直到最近的十年吧,我们的文学观念、我们的小说教育都还没有改善,我们又浪费了这十年。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事,因为小说不会写,整个创意产业都起不来。
喀麦隆是105年电影史上前两大票房的占领者,《阿凡达》20亿美金,《泰坦尼克》18亿美金。但我们来比较一下,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卖了6000万本,也有说一个亿的,我们取个平均数,8000万本。以精装书20美金一本来计,他一个人就有16亿美金的票房。如果说塞林格不够强,再找一个罗琳大姐。《哈利•波特》前六本卖了3.5亿册,这是07年的数据。我估算现在应该达到5亿本,在欧洲最贵卖29英镑,在中国当然便宜点,58人民币,不过中国的市场只有1000万本,跟整个世界比起来,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假设全世界平均价格是20美金,也就是有100亿……罗琳一个人写了100亿的票房!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卖了6100万本,乘以20美金也是12亿。
为了拍电影《阿凡达》,拍了三年,筹备了十年,他的剧组最少有500人,如果算上后期画图的,应该有1000多人,这些人还花了4亿美金的投资,创造了20亿美金的票房。但是一个英国的单亲母亲,一个人和一台电脑,甚至简陋点,一个人和一支笔,创造了100亿票房。
作家是一个伟大的职业。
作家比电影导演伟大许多。
但中国是个野蛮世界,作家不值钱,所以大家就想去写剧本赚钱。结果写出来的什么剧本呢?我们国家的宝马车是比人家更贵的,汉堡包是跟人家一样贵的,可是我们的书是人家的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吧。大家宁愿花80块钱去看《三枪》这样的片子,但让你25块钱打八折20块钱去买本书你倒觉得贵了。
我再次重申一遍,作家是个伟大的职业。出版还是有未来的,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任何一个阶层,有一群会写小说的人,整个社会对小说的理念都还是错的。我们相当于还在文革时期,还在野蛮时期,我们还在追生活,我们还在弄那些没有技术也没有情怀,也没人信仰的东西。
我们看小说是想看到生活里不能实现的东西,比如说人性的光辉啊,但现在的小说完全不行。
我每年要看3000个长篇小说,每个我只花10秒钟,先看文字;好,它文字不错的,我再花3分钟,看节选,我一看,它进来的人和出去的人是一样的,就是所谓的青春小说,它描绘的是一种状态,但它能比过纪录片吗?所以我说先锋派害死人,进去和出来的人都是一样的,进去之后呢,没“事”,文字也不好,就是一地鸡毛。
没“事”,也就没“人”,因为人和故事是一个概念。我说过了,澡堂子里脱光了都一样的人,但当他面临一个戏剧事件,面临生或死,面临对或错,面临善与恶的选择的时候,就看出了人性的不同。但现在的小说里面只有一些无病呻吟,加上点心理描写。心理描写是万万要不得的,对话尽量不要有(这点我完全不同意……),你拿一张纸,上面都是冒号引号,这东西能漂亮吗?好的小说是可以被朗读的,一个人朗读。如果你里面有七个人在七嘴八舌,那怎么读呢?另外一个不要有心理描写,心理描写就相当于电影里的旁白——“他那天晚上很难过,他想,我一定要离开她。”这个是作家的失败——“我不知道怎么把这个事说清楚,我不能给你一个冲突一个画面告诉你他很难过,我就直说他很难过。”
我一方面说中国的小说缺乏教育,写不出好小说,一方面又说罗琳,说丹•布朗,小说是个多么伟大的东西。所以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改善小说教育的问题。
我也是一个著名的起点反对者,起点一直说我们这里的点击率有多高。我觉得这在过去十年也算了,因为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人最宝贵的东西是有限的,就跟大自然里的矿物一样,你让这帮山西的农民去开,他们帮你开得乱七八糟的,所以不要随便乱开。每个人最宝贵的东西,最宝贵的想象力是有限的,所以不要随便去写,写了就没了。甚至你也别写小说,写那么两句话就行了。米兰昆德拉也就留下了两句话,“同女人做爱和同女人睡觉是两种互不相关的感情……”,张爱玲也就留个两个段子“出名要趁早”“生活是张爬满虱子的华美的袍”。
不能够又不懂,又乱写。当一个人没有受过技术训练时,就会写出几百万的东西。因为这里面是不需要多有逻辑的,我只要不断地制造更多的冲突,没有更多的冲突不要紧,我还有更多的人出来,这就是种马小说嘛。三下五除二把一个女人写上床了,怎么办呢?没事,再说一个女的,比她更漂亮,然后再写上床。因为低级的东西永远是能吸引人的,所以出现了种马小说,所以出现了点击率非常高的文章,然后造成了他们自我膨胀,觉得他们的想象力多好。但你没有一个世界!金庸当然也不算特别好的作家,但他比一般的作家强多了,如果按照起点的写法,江南七怪是没什么用的,因为武功很不行,一个丘处机就打了他们七个,然后来了黄药师,一个人又打了丘处机,但金庸还是写了,连这些小人物都照顾到了。这就说明他们是被他创造出来的,是一个世界,它有它自己的简单逻辑,简单逻辑就是练功嘛,每个男人都越来越强了,越来越受女人欢迎了。
【小说的未来靠我们大家的努力】
虚构是一种武器。
首先它是一种国家竞争力。一部《阿凡达》,我们要卖5.2亿件衬衫,或者15亿双袜子,或者20亿双拖鞋,才能换回这个贸易逆差。中国没有任何竞争力,除了人多。过去30年的快速发展,是靠人多,靠底层人民的牺牲换来的。我们国家的7、8亿农民,他们的生活和秦朝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吃饱穿暖维持最低底线,工人也一样,下岗工人也一样,我们牺牲了10亿人,让他们保持在没有尊严的温饱生活,获得了30年的经济发展,获得了一个庞大的GDP,我们拿廉价去冲击世界,让别人讨厌我们,觉得我们像苍蝇一样,又脏又喜欢到处飞,这就是我们付出的代价,好不容易换来今天的成就。
可是未来呢?
社会矛盾已经激化到一定程度了,已经没有人可以再牺牲下去了,所以现在农民工子女上学问题,农村的医疗医保问题,农业税的问题,包括微型面包车和彩电下乡的补贴,因为实在是到了农民已经要造反的程度了。而且现在独生子女政策的效果已经显现出来了,人口红利在下降,我们已经失去了我们最有利的武器,也就是人多,那我们跟人家比什么呢?我们是不是还要拿5.2亿件衬衫去换一个进口的《阿凡达》?我们是不是还要看完《阿凡达》去看《孔子》?前有《三枪》后有《孔子》,中间是《阿凡达》,这是中国和世界之间真正的距离。
我不相信未来是靠我们的手可以改变的,要改变只能靠脑。
第一,当然我们要祈求党——嘴巴能不能管得松一点?如果再让大家没有脑子,没有创造力这样下去,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如果我们还在写这样的小说,就一定会出现《三枪》和《孔子》这样的电影,我们和世界的距离就会越来越远。在美国,GDP的三分之一是“版权”,实际上就是动脑子的产业,比如可口可乐就是一个商标,阿凡达就是一个商标,阿迪达斯是一个商标,迪斯尼、华尔街日报什么都是商标,都是和版权相关的,占他们的三分之一。所以说21世纪要拼文化,要拼软实力。其实政府也知道,也要拼创意产业,现在各个地方都搞创意产业园,你们来吧,不收钱,甚至还恨不得给你钱,但是,园区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一方面要推进政治体制改革,只要先让大家能编故事,能指桑骂槐。现在极端到什么程度?就是在写的人有个“自审查意识”,他写到某个地方,觉得这是政府不允许的,自己就把它删掉了,每个人都做不了自己了,有话语权的人,除了韩寒,没有人敢说自己想说的话。所以要在政治层面上解决,让大家把枷锁先打开。
另外一个是文化问题,就是我们要反思小说是什么,创意是什么,只有按照这个逻辑,让它工业化,让它成为一个有品牌的创意产业,才能找到小说和讲故事背后的技术。然后按照这些技术,才能够形成写作的品牌,才能够形成出版的品牌,才能够形成电影工业,才能够形成整个中国的创意产业。
这将是未来很久,我们这些跟文化沾边的人,大家一起面临的困境与突破。
(演讲完)
(整整11500字,花了两天时间听写、整理下来,加入小标题,调整逻辑用词……所以希望大家看完后能留下自己的感想,如果需要转载,请完整保留网址信息,谢谢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