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尼拉的前世今生9

    一起吃过我们美味精致的早餐后，我们又跟托马斯和麦克告别，开车去了莫斯曼。莫斯曼是 一处美丽的海滩，在悉尼港附近的入海口。大卫带我去看他年轻时候住的地方，他以前每天都从那儿坐轮渡去上班。这地方有种家的感觉，即使只是坐在一堵石头墙上，我都马上有种可以休息的感觉。从这儿可以看见远处的悉尼歌剧院，大卫坐在我旁边，很长的沉默过后，他问我，
“你在想什么？”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从没有在哪儿找到过家的感觉。可是在这儿，我感觉好像什么都不缺，好像我一直都在这儿，又好像终于到家了。我真想不通，这怎么可能呢？在这世界的另一头。我第一次来这儿，对这儿一无所知！”
“是啊，你必须得来这儿一趟，等了一辈子就为了来这儿”
“对，就是那种感觉！虽然我完全没法解释是为什么。”
“你心的欲望是你灵魂的渴望。你终于听从了你的内心，来到这世界另一头的地方。如果你想要自由，你得跟随自己的内心，然后，在哪儿已经不重要了。世界属于你。”
我把手放在他肩上，“你总是有这么多美丽的词汇，要是世界上人人都像咱俩怎么想就好了。” 我说。
“来吧”，大卫说，“我又的去喝杯咖啡了。”
他把我带到莫斯曼的市中心，一条长长的排满了美丽的小店的街道。这儿有很多欧洲人开的店，人们好像都跟大卫很熟。我们走进一家意大利高级食品商店，它有一个大大的橱窗摆着生鲜食品，和一个小小的街边咖啡馆。大卫让我坐下，他跟店主说了几句话，也坐在我旁边，又那样神秘的看着我。
“好吧，双份意大利咖啡已经不是什么惊喜了。” 我说。他继续笑，服务生给我端上来一杯双份意大利咖啡，和一盘腌洋蓟。
“啊.... 不会吧，这不可能。这太不公平了！” 我惊慌失措的喊，“洋蓟是我的私人美食，最喜欢的蔬菜！这开始有点吓人了！你从哪儿研究出我的这些爱好的？” 我看着他，高兴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睛里有了泪。
他很安静，只是对着我笑着。“我了解你，曼尼拉！”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突然听起来那么悲伤沉重，他把目光转向地面，深深的沉默着。
“你真的把我弄糊涂了，这怎么可能呢？感觉有点可怕了，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哭了。” 我说。
“笑，当然要笑。像个孩子一样欢笑嬉戏，别把什么事都那么当真。一切都是奇迹，我每天都活在奇迹里，你是我现在最大的礼物。”
这一时刻太可爱了，我开始又笑又哭，大卫也跟我一起又笑又哭。店主看着我们都被感动了，主动送过来一杯水和餐巾。我们把眼泪擦掉，大卫抓着我的手，
“来，这么多喜悦的泪水，我还想带你去看海呢。”
我们开车来到一个海边悬崖下隐秘的石头边，坐在石头上。这儿又安静又喧闹，没有人声，只有自然的喧嚣。我们好像突然暴露在了纯粹中，风猛烈的吹着稀疏的灌木，它们的枝叶互相摩挲着。水很近，很深，很安静，又很狂野。太阳烤着深红色的地面。我被这自然的原始力量感染着。
“自然的力量怎么可能同时让你生机勃勃又如此平静？” 我问。
“因为你是自然的一部分，你从未与它分离。人们总是被教育说自己只是一具躯体。可是如果你只是一具躯体，也是自然创造出来的。你臣服于它的脉动，就不会跟它分离了。当你跟它是一体的，它就像保护婴儿一样保护着你。就像所有的河流流向海洋，而海洋是深邃而平静的。”
“太平洋，” 我说，“平静在意大利语里是自由的意思，我觉得这里面有很多的深意。”
“当然。” 大卫肯定的说，脸上又露出神秘的笑。
“你其实什么都知道，让自己像一条河，你就会找到所有的自由。回到源头你就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继续看着海，不知道大卫这么说有什么所指，因为我以为我知道自己是谁。但是接着又想，我完全不明白刚刚发现的那些事，那些他带我看的地方和说的话，好像我自己的一面镜子。他创造了一个镜框，把我带到那框里面，通过他的角度直接看见了我的感受。他拿那些问题和反应来试验我，我除了调动起所有的感官来感觉和经历这些事，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他这半辈子都为了这一天在等着，我说不清楚，只是一个感觉。我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所有这一切都没法解释。
第二天，我们开车去悉尼附近的库云盖蔡斯国家公园，那是澳大利亚最古老的国家公园。以这片土地以前的主人，土著部落库云盖命名。公园有150平方公里的尤加利灌木丛 ，长在砂石断崖上，从太平洋漫进来的河流穿行其间。我们在灌木丛中散步，走到沙砾地里，我被各种各样的山龙眼，尤加利，和地上的澳洲土著岩画迷住了。两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一处砂石悬崖，一个巨大的平台伸出到海面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脚下，目之所急只有大自然，这美景让人屏住呼吸。我这一生从没见过这么美的风景，天空和海洋在地平线融为一体，大地和水面相接，从蓝色到绿色到红色，我转头看大卫，他在不远处的悬崖下休息。
“谢谢你，你真的懂我喜欢什么。这太不可思议了，你好像对我的了解比我自己还多。”
“我懂你，曼尼拉，我懂你。”
我又一次转过头看着惊人的美景。我想扎进这里面，抓住这一切，闭上眼睛，融化进去，看它在我眼前，成为它的一部分。
“走吧”，大卫喊，“还得两个小时才能回到停车的地方。今天我想早点回去，很久没走这么远的路，我累了。”
我们一言不发的往回走，在我们的眼里，我们俩成了这自然的一部分。我很羡慕大卫在这个年龄还有这样的耐力。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们终于走了回去，汗津津，脸都晒伤了。大卫打开所有车门，里面太热了。他坐到驾驶座，放上音乐。我坐在他旁边，庆幸自己不用开车回去，我也很累。后背和膝盖都在疼，这音乐让人迷醉，我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它把我带到了另一个时空。我的心全打开了，融化到了周围的环境中。我是被太阳晒晕了吗？还是太累了？我没法思考，这儿太美，太轻，太心旷神怡。我坐着，甜蜜，欢乐，如释重负的眼泪涌了出来。大卫安静而专注的看着我，我已经不在乎他怎么想了，他大概说了什么，可是那时刻我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然后他笑了，又一次，好像我揭开了一个他的秘密。他把音乐调大一点，发动了车，一副很满足的样子。我们朝着日落开，我好久没觉得这么开心了。
我无法相信过去这三天是我这一辈子最快乐的三天。我从没想象过我能如此快乐，如此美好，如此魔幻，一切都好像成了我的一部分，好像一直都在等着我，好像我为此找寻了一生。
回到家，他的玻璃房里，我拿起一本赫尔曼.何塞书，在沙发上坐下来，伸直腿。大卫在我旁边站着，看着我。我想搞明白他在看什么，仔细研究，发现他没有看我，而是在看我头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副很粗犷的抽象画，中央似乎是个黄色的十字架，被一大块好像紫色的帐篷一样覆盖。背景是浅蓝色的，和深浅不一的赭色混合，一直渐变成紫红色。
“你知道这幅画讲什么吗？” 他问我。
我忍不住笑了，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这么抽象，我觉得怎么解释都有道理。只有画家本人知道他想说什么，也许只是他的一些感觉和内在感受。我看像......紫色天空下黄色的十字架，紫色是神秘的颜色，代表超自然，灵魂，灵性，和黄色的十字架组合代表日光，意识，和生命力。太阳在古代是神的符号，线条可能是人类，三个人，一个神圣的行为：三位一体？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没有什么客观依据。”
“太不可思议了，” 大卫说，一副惊讶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懂，我完全不奇怪。”
“什么？”
“三位一体，这幅画就叫三位一体！是一个跟我们住一块的年轻画家画的。他的画都非常抽象，没有任何教条。他在眨眼的瞬间看见了创造力的神圣，观察者和被观察者在这一刻合二为一，他想通过这幅画来表达这个。”
“可是，可是这就是种感觉，我不可能知道这一切。” 我困惑的回答到。
“不，曼尼拉，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他兴奋的说，直勾勾的盯着我，好像要从我身上挤出更多的东西来。
“不，我不知道你在暗示什么！”我表示反抗。
他跌坐到自己的椅子里，大口的呼吸着，手扶着额头，眼睛盯着地面。我安静的看着他，等着，不明白这是在干嘛。我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这感觉很怪，我对这画只是有种感觉，可是居然说出了画的名字。他展示给我的所有东西，我好像都很有感觉。那些音乐，食物，自然之中的隐秘去处，都感觉那么熟悉。我觉得跟这些东西有很强烈的联系，它们引起我强烈的反应，引发了我心里很强烈的感受。感觉是那么清晰，我可以认出它们，描述它们但是不能说它们是属于我的感觉，因为这些感觉都很新--我以前从没有过。它们又强烈又清楚，可是又那么陌生，我搞不清楚这些感觉都是从哪儿来的。我自己完全没法解释这事！
大卫还在大口呼吸，专注的看着地面。突然他转头看角落里一个小的绿色纸盒。他慢慢的站起来，转动钥匙，打开了它。我不敢动，绿盒子里盛满了以前电报用的那种信封，可能有几百封之多。它们整齐的排列着，好像没有封面和封底，数不清页数的百科全书。我还是不明白这都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有一次见过那么多封信。所有的信都看起来一模一样，他随便抽了一封，没说话，坐回椅子上。他慢慢的打开了信，手在抖。我注意到他的脸瞬间变得悲伤无比，眼泪充满了眼眶。他失了神，好像掉进了一个深深的洞里。他吸了一口气，开始念，
亲爱的大卫，......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听着他念。可是我的眼睛无法聚焦，智力也无法抓住任何东西。我很想集中注意力，可是完全做不到。我变得非常轻，轻得要飘走了。我听着他念，他的声音，我听得懂每个词可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字一句都那么清楚可是我好像在听一门外语，除了那声音，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只是飘出去，声音空洞，好像空壳。我想看，想弄明白，想抓住点什么，可是我越来越神飘天外。
突然，我只看见黑色的点子，眼前全部是影子，感觉越来越轻。一切都消失在一个巨大的，轻飘飘的虚空里，变成白色，空无一物......
14.
我醒过来 ，躺在床上。托马斯躺在我旁边，在看新闻。澳大利亚的东北部还在遭水灾，我的脑子好像也飘在水里。我觉得轻极了，好像从一架飞机跳到了天空中。头脑极其清楚，极其新鲜，可是什么想法都抓不住。我感觉自己完全不一样了--从来没觉得如此轻盈和自由！好像我的脑子进洗衣机里洗了一遍，干净极了。一切都像一场梦，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因为......
我不疼了！
胃不疼了，肚子也不疼了，背也不疼了！好像有人拿走了我所有的感官，把所有沉重的感觉都抽走了，我浮起来了。太奇怪了，我想。
“我怎么了？” 我问托马斯。
“没怎么，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把你抱回床上，省得你在沙发上睡一晚上。”
我使劲回想，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一个小时吧。”
“大卫在哪儿？” 我想知道
“在他房间里，怎么了？他好像心情很怪的样子。” 托马斯问。
这是个好问题，可是当时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拼命回想，
“不知道啊，没什么特别的。我在读一本书，我们听莫扎特，后来还聊了会天......” 慢慢的我想起来了，
“对了，我们聊那幅画，然后他给我读了什么东西，可是我没搞明白他读的是什么。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以前从来没有过！”
“是啊，你能在听莫扎特的时候直接睡着了，这确实有点意思。” 托马斯讽刺地说
“不是！我感觉特别不一样！一个词都想不起来！现在我感觉一切都变了。” 我站起来，伸直我的背。
“我哪儿都不疼了！”
托马斯抬起眉毛，怀疑的看着我，问，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事发生了，我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好像我变了一个人！”
“好吧。”他无动于衷，又回到电视里去了。 我无法相信这一切，因为我没办法说清楚我这时的感受。我觉得从里到外都变了，我想要找到解释。
我站起来，上楼，敲响了大卫房间的门。他开了门，我走进去，站在他的床边。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有隐约的愤怒，好像他应该为我这一切的改变负责，好像都是他的错，他对我做了什么。
“都发生了什么？” 我质问他。他一动不动，看了我很长时间。我盯着他的眼，不肯罢休，一定要他回答。他慢慢的坐在我旁边，没有松开视线。他在尽量让自己冷静，但现在我能感觉到他变得心烦意乱。他颤抖着，抓住我的手，
“你不明白吗？现在你很年轻，可是我老了。”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疑问地看着他。他继续说，
“你心底里什么都知道。我第一次遇见你就认出你了。这一年里我一直在听你说，我让你写信，故意没跟你说很多关于我的事，我想要非常肯定，你自己全都记得这些。对你来说，只有一种感觉，你怀疑它们，因为你抓不住它们，因为他们非常奇怪，你不知道这些感觉都是哪里来的。但是你的表述完全是对了，你自己记得这一切。曼尼拉，我们的灵魂认识已经很久了。”
“你以前来过这儿，你必须得回来一趟。”
“那些信......” 不，我不敢说。
“面纱已经掉落，你碎成了千万片碎片。” 现在他站起来，在书架前面来回的走着。他拿起一个相册，挨着我坐下。然后他翻开相册，给我看一张照片。那是一张老妇人的照片，看起来很虚弱，很快乐的笑着，坐在一张椅子里。我马上认出了照片里她后面的画。
“那张三位一体。太奇怪了，这个老妇人怎么这么像我？就连桌上的水晶眼镜都跟我的一样！”
“是的......,我......，” 他声音颤抖，情绪激动地呛住了。他咽了口唾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小心地保存这些照片，只有一张坏了。” 他又看着我，这次笑了，眼泪缓缓地流到脸颊上。
“现在给我讲讲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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