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夏天的故事
查看话题 >桐树院人物三题
一、李保全 我舅舅编过一个歇后语——李保全吹火——邪(斜)气。 以前的炉灶,烧柴禾,引火做饭时要往灶里送风,这就要用风箱。风箱有点儿像手风琴,一拉一推,风就吹到灶膛里了。有的人家没风箱,就靠嘴吹。一不小心,黑烟倒灌出来,就会呛得人鼻涕眼泪都一齐流了下来。 要是李保全在灶前吹火,吹出来的确实是邪气。他嘴里长了个大肉瘤,从右腮帮子上鼓出来,有鸡蛋大,嘴都被挤到了一边。歪嘴,吹出来的不是邪气是什么?后来这歇后语传得满院人都知道了,李保全也不生气。 打我记事起,李保全脸上这个包就有了,而且好像还越长越大。夏天里,他喜欢打个赤膊,穿一件深蓝色土布大裤衩,坐在院子里公共水龙头边的柳树底下,跟老左下象棋。他手上在下棋,嘴里也不闲着,一边下一边“吧叽!吧叽!”地抽着烟袋锅聊天,偶尔呷一口紫砂壶里泡的浓茶。 照说李保全不能抽烟,他有哮喘的老病根,一到冬天就容易犯,发作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脸憋得通红。家里人要是劝他,李保全就说,一口烟要是都不能抽,老子活着还有啥意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家老左当年枪林弹雨的不也活过来了吗?老左参加过抗美援朝,肚子上有条很长的紫红色疤。 李保全和老左两个人棋艺都不高,脾气又都大,落子时棋盘砸得咣咣响。一有人悔棋,另一人肯定按住对方的手,脸红脖子粗地争起来。太阳下山的时候,红色夕阳照在李保全筋肉凸起的脊梁背上,我一个小孩都觉得,李爷爷真是条汉子。 李保全还有一手绝活:钓鲤鱼。汉江河里的鱼可谓多矣!鳊、白、鲤、鲫、黄鳝、刁子鱼……样样都有。李保全不钓则已,一旦下河钓鱼,十回里倒能钓到九回,九回里全是鲤鱼,还都是那种一尺半长的正是好时候的鲤鱼。这事儿真是太邪乎了!有好事者向李保全请教咋样才能回回钓到鲤鱼,他每次都说,这是他以前跑船时遇到的一个瘸腿老头子教他的,至于到底是怎么个钓法,他就笑而不答了。 有人就说,其实也看到过李保全钓到别的鱼,只是他都丢到河里不要,只要鲤鱼。也有人说,李保全都快把河里的鲤鱼钓完了,他上辈子肯定就是条鲤鱼,才能这么熟悉鲤鱼的脾性…… 李保全年轻时干的是水上的营生,跑船的。那时候汉江上的货运还很繁忙,解放后搞公私合营,李保全成了集体制航运公司的,在船上搞搬运,上下货物。一趟下来,短则十多天,多则两三个月。船工们多在壮年,沿途码头上有些苟且之事在所难免。船工们各自有自己固定的“点儿”。途中船靠码头上岸过夜,晚上搂抱着一个或白晳或粗黑的温热身子,白天行船,真是平添几分力气和豪气。沈从文所说的“多情的水手”,大概如此。只是长久这样,难免会得脏病。 李保全和玉莲奶奶结婚多年,没有孩子,没办法,他们抱养了一个娘娃(方言,指女娃。男娃则叫儿娃子。)。这女娃皮肤长得黑,眼睛也黑,又黑又大,忽闪忽闪,就起了小名叫黑娘娃,李保全和玉莲奶奶喜欢得不得了。没过几年,玉莲奶奶又生下一个儿娃子,长得像她,起名叫铃铃。起个女娃名子,图的是他健康平安,不要被阎王爷认出来,带走了去。铃铃二十多岁了,我叫他铃铃叔,外公偷偷告诉过我们,铃铃叔不是李保全的儿子,是玉莲奶奶在外面借的种。 玉莲奶奶很喜欢养猫。去她家玩,一进屋,就看到屋角边,床头上,有几双碧油油的小玻璃珠在盯着你,怪糁人的。玉莲奶奶自己吃的很简单,却常常到菜市场买些小鱼小虾,掺了米饭,在灶上熬了给猫吃。我们小孩去玉莲奶奶家玩,她都不让我们抱她的猫。说是猫吃了鱼,肚里有刺,抱着不好。李保全晚上睡觉,掀开被窝,常从里面窜出一只猫,骇他一跳。 十几年过去,黑娘娃长大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黑娘娃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变得跟李保全和玉莲奶奶不亲了,还说要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院里的邻居们都说,“亲生的靠一边,亲养的大过天”,这孩子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得,算是白养了。黑娘娃参加工作,出门上班去了,以后很少再回院里来。 没过几年,她找了个男人,把自己嫁了,生了个儿子,叫“虎子”。玉莲奶奶想女儿想得狠了,会哭,把眼睛鼻头哭得通红;也会骂,说养一场女儿,还不如养只猫。铃铃叔,也娶了媳妇,叫芸枝,是附近乡下的。这媳妇,有农村人的吃苦能干,也有农村媳妇的泼辣厉害。李保全家,隔三岔五,常有些小吵闹。 黑娘娃的虎子生得脸盘大,长得也结实,小学四年级时,被戏剧学校挑去学唱戏,唱武生。李保全知道唱戏的在旧社会,那叫下九流,现在怎么能让孙子去学唱戏?以后好找饭碗?李保全觉得不是个事,但又有什么办法? 谁听他的? 虎子在戏剧学校上了二三年,学校里排好了一出戏,汇报演出,请家长去。黑娘娃没时间,让李保全去了。李保全看着孙子在台上扮上了,唱:“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良夜迢迢,良夜迢迢,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急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路途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吓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他武陵年少…… ” 还没听完,李保全坐在观众席里,眼泪就下来了,旁边的人都瞅着他看。 也真是命不好,又过了几年,黑娘娃的男人,年纪轻轻的中了风,半身不遂,黑娘娃也下岗了。家里的男人要照顾,要吃饭,儿子还在上学,也要花钱,怎么办?娘家帮她一些,黑娘娃不要,她是个要强的人。走投无路,她开始出门去做些不要本钱的买卖。一开始倒还好,后来听说院子里有人在街上见到她,吓一跳,黑妹子本来很耐看的脸上多了一道吓人的疤,从左额角到右脸,像是用刀砍的。没过一二年又听说,黑妞子死了。 好在这些事李保全都不知道。 上世纪最后一个春节,桐树院里喜气洋洋,人人都觉得这个春节好像有点儿不一样。年三十的中午,太阳很好。院里的老人们穿着蓝黑色厚袄子,凑了桌麻将,冬天难得大太阳,打得畅快!晚上才团年,儿孙们现在还没回来。但家家户户年夜饭都备好了。玉莲奶奶也特别高兴,黑娘娃难得今年要带着孙子回家过年。玉莲奶奶到麻将桌边催李保全,叫他去公共澡堂子洗个澡,说是在家洗澡,总跟个猫洗脸似的,一年到头,得干净这么一回! 李保全舍不得这桌麻将,哼哼唧唧地不想去。玉莲奶奶急了,说,女子难得过年回来一次,你给人长点儿脸行不行?李保全没办法,站起来离了牌桌,说,我洗了赶快回来,位置给我留着啊!几个老兄弟一边打一边笑,这死老头子瘾真大……李保全下桌后,他们又打了两圈,正在洗牌,忽然从院子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人,说李保全不行了!大家顿时都傻了,刚不还在打麻将的吗! 铃铃叔赶到医院时,李保全浑身都已经紫了。后来知道,李保全进了澡堂,里面太憋闷,他洗着洗着,哮喘发了,一口气换不上来,倒在了池子里。当时正是大中午,洗澡池子里人很少,又水汽弥漫的,没人注意到他,李保全肺里还呛了水。澡堂老板赶紧把他送到医院,立刻抢救,还打了强心针,终究还是没救过来。 李保全中午去的,晚上铃铃叔就把他拉到火葬场烧了。有邻居觉得不妥,有儿有女的,为啥不停够三天,让亲戚晚辈都来祭拜祭拜。铃铃叔说,今儿是年三十,要是拖到明年,怕要倒楣一年。大家知道也是有这个讲究,丧事也是不能拖到初一,也就不说什么了。 事后很长时间,还有老邻居说,李保全一辈子邋邋蹋蹋,临了讲究一回,倒把自己弄死了,人啊,还是该咋样就咋样!也有人开玩笑,说是玉莲奶奶害死了李保全。 又过了几个月,有一回铃铃叔下河钓鱼,刚下钩,水面上的浮子就不停地抖。一竿起来,竟是一条两尺见长的红鲤鱼。铃铃叔正要把鱼钩从鲤鱼嘴里掏出来,赫然看到,红鲤鱼的右鳃上鼓着一个葡萄大小的包儿。红鲤鱼的眼睛盯着铃铃叔,鱼嘴翕动着,好像想跟他说什么话。铃铃叔吓得赶紧把鲤鱼又扔回河里去了。打这以后,他再也不下河钓鱼。 李保全钓鲤鱼的密技从此绝了。
二、刘天生 刘天生是个银匠,我家乡管这一行叫“打戒指”的。 刘天生可不单会打戒指。他有一个成品展示橱,一尺见方,两尺高的透明玻璃双层小柜,黑金丝绒垫底,里面摆满了他打制的各式小玩意。小柜里有金戒指,银戒指,银溜子。戒指有各式图案花纹。有松、竹、梅“岁寒三友”。有麒麟,凤凰,龙凤呈祥。无图案花纹的净面戒指叫“溜子”。里面还有各式耳环,项链,手镯,小孩戴的长命锁。长命锁上镌着字“莫失莫忘,仙寿永昌”,竟是《红楼梦》上的词儿。还有小银刀,银制挖耳勺…… 我外婆家住的那个小院叫桐树院,小院呈“人”字形。从院外往里走,走到李保全家门口路就分叉了,刘天生家就在“人”字那一撇上。经过他家,再往右拐,隔着条巷子,是公共厕所,所以我常打他家门口过。他家有三间房,不大。临过道是厨房,靠里是客厅,睡房。睡房西边窗户也对着过道。刘天生一家五口,住这三间房,有点紧张。他家窗外长着棵很大的桫树。树杆很粗,笔直地长到天上去,枝叶扶疏。一到夏天,远远望去,像一个巨大的绿色伞盖,不时有鸟在上面歇脚,啭啭嗓子,又“倏”地飞走了。懂行的人说,这棵树是做大帆船桅杆的好材料。 刘天生为什么叫“天生”?这有点儿来历。 刘天生爷爷年轻时颇荒唐,是个浮浪子弟。他不事生产,也不娶妻成家,最喜欢在窑子里胡混。他跟本城“快活楼”里不少姑娘都有交情。祖上留下的一点儿资财也都快让他败得一干二净。解放后,他不敢再胡闹,再加上年近半百,余钱无多,就想安安生生过日子。 他听说以前一个相好过的妓女怀了孕,不知道肚里孩子的爹是谁,就想自己膝下无子,老来凄凉,没人养老送终。他就跑去跟那个妓女商量好,孩子一生下来,就抱了回来,尽心抚育,视若掌上明珠。他二人年龄悬殊,就以爷孙相称,随他姓了刘,不知其父,故名天生。 刘天生从小就比别的小孩机灵,心灵手巧。街坊四邻私下议论,私生子就是聪明!刘天生长到十几岁时,他爷爷去世了。大家看他孤苦伶仃,就送他到街道办的手工艺制品厂里当学徒。厂里有个老李师付,做得一手好银饰。李师付手艺极精湛,但脾气也很大。刘天生学艺稍有不专心,就用铁戒尺打手板心。 几年下来,他得了李师付真传。后来李师付去世,刘天生以干儿子身份在灵前尽孝。 八十年代初,街办工厂解散,刘天生出来单干。那些年日子慢慢好过了,早年手里存着些金银的人,想打些首饰戴戴,也敢戴了。有些人藏有祖辈传下来的首饰,觉得式样老旧,也想熔了打个新花样。刘天生手艺好,做出来的东西看着比别人的精致,远远近近,找他打首饰的人络绎不绝。 刘天生一般上午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到河边散散步。中午吃完饭,泡杯清茶,在桫树底下支起个三尺宽,六尺长的大案,就忙了起来。我夏天常呆在外婆家,一到一两点钟,就听到后院传来“叮-叮-叮-”的敲打声,就知道刘天生又在打首饰了。长夏无聊,有时去厕所尿完尿,我就站刘天生案子边看他打首饰。他不撵我,也不理我,自顾自地忙。打首饰好看吗?好看,真好看! 刘天生把银块放垫木上。垫木是块两尺长剖开了一半的松木。打火机点着了汽油喷枪,“噗”,枪口吐出针形的火焰,蓝幽幽的。枪口对准银块,银块开始变红,变软,成了一滴红亮的小银球。刘天生小心地端起垫木,把银水倒进模子里。模子两块,每块有半截红砖大小,通体黝黑,用大铁夹子夹紧。稍待片刻,松开铁夹,就掉出为一根中间粗两头细的小银棍。 把小银棍放细铁模里,拿铁锤使劲砸。砸的时候,刘天生非常小心,也非常使力。右手臂青筋暴出,一锤一锤地抡,咬着后槽牙,那表情好像他牙很疼。“叮-叮-叮-叮”有节奏的敲打声传遍整个下午的桐树院,院子里安安静静,“嗖”有时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从细模里倒出来,戒指已然成形,特别是图案花纹,已经很精细了。用挫刀挫毛刺,挫得戒指通体圆润。挫好了套在一根指头粗细的圆棍上,用力捳,戒指成了环状。开喷枪再加热一分钟,镊子夹住戒指,丢进案上一小桶特制的药水里,“呼!”冒起一片青烟。把戒指捞起来,用旧牙刷使劲刷戒指表面,刷掉刚镀上的那层白膜,一个亮晶晶明晃晃的银戒指现在眼前。 刘天生把戒指戴在手上试试,大小合适,又对着阳光看看花纹细部,挺好!他松了口气,端起案子边的茶,一饮而尽。拍拍手上的银屑,长长吐了口气,颇有点提刀四顾,顾盼自雄的得意劲儿。这真是一出好戏,我看得出了神,半张着口,涎水流到嘴边才察觉,用袖子擦擦。有时我一看就是小半天,在刘天生的案子边上,消磨了很多个夏天寂寞的下午。 刘天生打首饰进项有二:一是加工费,明码实价,老少无欺。二是火耗,这里面学问就大了,油水不少。有些老户,家里传下来有金砖,银匠行里称之为“黄鱼”。刘天生一接到这样的活儿,就把案子搁里屋里打。一条“黄鱼”收拾下地,除了加工费,总要落个五六克金子。一克金子一百多块,一斤猪肉几块钱,刘天生家日子,过得不赖!中午从他家厨房窗口过,常听到新鲜蔬菜倒进热油锅的声音,“嗤啦!”也常闻到莲藕炖排骨汤的香味。 下厨的是他老婆。刘天生老婆长得不丑,就是一天到晚蓬头乱发,好像就没梳过,衣服穿得松松垮垮,一副睡眼惺松的样子。让人看到她就提不起精神。刘天生则中等身材,方脸,眼睛极有神,也透着精明。他发际线很高,额头油亮,头发后背,一丝不乱。平时里不衫不履,常趿拉着鞋,自有一股萧散的意态。虽是匠人,也算一方名士了。有人替刘天生觉得委屈,觉得他老婆配不上他,旁人说,咳,您这不是瞎操心不是?好汉无好妻,古来通例! 刘天生口才便给,院子里闲人聚谈,刘天生一来,就“包场”,都听他讲。他说话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又见多识广,添油加醋,大家都爱听他“白话”。刘天生还爱赶潮流,他是院子里最早买摩托车的。晚上看到他骑着“嘉陵”摩托时院子。车头大灯打开,一道光柱又直又亮,直晃人眼。排气管发出“突突突”的吼叫声。电视里正放《西游记》,一看到刘天生骑着摩托车进院,院子里小孩就喊:“碧水金睛兽来喽,碧水金睛兽来喽!” 刘天生会打麻将,会写毛笔字。谁家有个婚丧嫁娶,请他写字,他很乐意,字是柳体。有一阵,政府鼓励沿岸居民开垦河滩上的荒地。刘天生占了一亩多地,种油菜。到三四月份,河滩上的油菜花金金黄黄一片。同样的种子同样的地,刘天生的油菜硬是比周围别家的油菜结籽结得多,他很得意。晚上偶尔带上笛子,坐在他的油菜花地里吹上一曲。那笛声悠扬,婉转,在傍晚的河风中传得很远,引得不少在河堤边散步的人驻足细听。 刘天生人到中年,诸事顺遂,就一样,两个孩子不大成器。他儿子刘君,有乃父之风,也想当个名士。刘君二十出头,没个正经职业,他也不想按部就班地老老实实上班。整天在街上晃荡。院子里老头们打牌三缺一,就叫他来凑一角,他倒挺乐意。 女儿刘洋,比我大四五岁,小时候是个黄毛丫头,人很乖巧。长到十五六岁,女大十八变。夏天到河里游泳,她总穿一套鹅黄色泳衣,身材丰满,匀称,一身细皮白肉,阳光下白得耀眼,胸部把泳衣顶得高高的。游水时,她舒展双臂站在岸边,“哗啦”跳进水里,轻盈灵动,似一条鱼。堤岸上的闲散社会青年不住地朝她身上瞟,像馋嘴的猫。 九十年代初,刘天生开始有点走“背”字。本城里开了几家金银首饰店,这些店都资本雄厚,开在闹市。玻璃柜台里陈列的首饰琳琅满目,做工也新潮,价格合理。还可以以旧换新,兼收购兑换金银。人们买首饰,改旧首饰,渐渐地都往首饰店里跑。像刘天生这种个体户银匠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上初中后,功课忙,我回外婆家的次数少了。偶尔在桐树院,遇到刘天生,他有点不复当年风采。说话中气没那么足,笑起来也不再豪气干云,胡子拉碴的,额上的抬头纹很深。他老婆也好像更邋遢了。 有一次,院子里几个老头打麻将,我闲得没事在桌子边观战。郭老头打张幺鸡,他报牌时不说“幺鸡”,报一句“刘洋”,周围看牌的人哄然大笑,像是都心领神会,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舅舅偷偷跟我说,你不知道啊?刘洋去南方去了,当“鸡”去了! 我怔了怔,刘天生家这几年不比以往,日子过得是有点紧,但也断不至于到让女儿走这条路。女儿当了“鸡”,刘天生不知道吗?能不知道吗?这事看来是真的,方圆几里的街坊邻居都知道了。知道是知道,大家倒也不把这太当回事,只是当成个乐子,背着刘天生,常拿出来说笑一番,也就罢了。 也是活该出事,又有一天打牌,刘天生在场。有个冒失鬼,打“幺鸡”,脱口而出报了个:“刘洋!”刘天生脸腾就红了,像刚喝了酒,朝着那人的脑袋一拳就捣了过去。两人厮打起来,刘天生的白衬衫上斑斑点点,见了血。刘天生还是不撒手,不依不饶,再打要出人命。院子里几个棒小伙把他们拉开了。刘天生被架走时,死命挣扎,嘴里吼:“我操你妈个屄―――我妈是鸡,你说我女子也是鸡―――我操你先人……” 骂声很悲愤,小伙子们把刘天生拖出好远,他的叫骂声还远远过传过来。 几年以后,旧城改造,桐树院也要拆迁了,院子里刘天生一家是最早搬走的。刘天生把他家门口那棵大桫树砍倒,当柴火拉走了。有邻居感叹,树真是棵好树,好材料,只是没赶上好时候,也长错了地方……很多年过去了,我偶尔回小城,再也没遇到过刘天生。
三、豹子哥 外婆家的院子里有很多梧桐树,也有柳树,一到夏天,就从树上传来一浪又一浪蝉鸣。 蝉俗称知了,在古人心目中,是清高脱俗的象征。古诗文中常提到蝉,文人画里也喜欢画蝉。不过,我那时还是个五脊子六兽的小孩,全然不懂这些,只是喜欢玩蝉。 蝉在文人画里很风雅,在我们小孩眼里并不好看。它身上是一层黑黑的硬壳,油光发亮,还带点绒毛。翅膀倒真是薄,上面有些很细的黑纹,无色透明, “薄如蝉翼”真不是吹的。有的蝉被捉到会大声地叫,我们称之为“响巴”;有的被抓到一声不吭,怎么弄都不叫,屁都没有一个,叫它“哑巴”。大人说,响巴是公的,哑巴是母的。 手里拿个哑巴真是让人气沮的事儿,我们常在它壳上绑根细线,让它飞,又不让它飞远。有时不小心,手一滑,“嗡!”哑巴振着翅膀飞到高高的柳树上去了,我们这些小孩,仰着头站在树底下,又跳又叫。有的大人在睡午觉,把屋门推开,朝着我们骂一句:“滚!”我们就一溜烟跑了。 蝉一般都栖在树上,不好捉,教会我用工具捕蝉,一捉一个准儿的,是院子里张伯的儿子——“豹子哥”。“桐树院”,南北走向,呈“人”字形。一撇一捺相接的地方有棵老柳树,柳树下是公共水龙头。那天中午,我打那儿过,看到了豹子哥。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他手里拿了团白乎乎的东西正在搓洗。 “豹子哥,你在做啥子?” “洗面。”豹子哥头也不抬。 “为啥子洗面?” “这样洗面能洗出面筋来。” “要面筋做啥子?” “粘知了。” “粘知了做啥子?” “炸了下酒。”豹子哥把头扭过来,朝我笑了笑。 “你啥时候去粘?” “天黑了,六七点钟。” “我跟你一起去,行吧?” “行啊!我在屋里等你!” 豹子哥是社会待业青年,没工作,成天在街面上混。听说他打起架来很猛,人送外号“豹子”。他人长得瘦,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很剽悍。脸皮黑,尖下巴,眼睛倒是很大,就显得更瘦了。豹子哥妈死得早,他老子张伯是个拉板车的,搞搬运挣钱,跟李保全是一个搬运队的。豹子哥读书不成器,工作还没着落,张伯常骂他没出自息,有辱家门。豹子哥不卑不亢:“您老倒是有出息,给你儿子安排个正经工作啊!” 豹子哥平时有两大心头好——跟刘邦年轻那阵儿一样——“好酒及色”。酒,出院子到街对面“三财店”打劣质散装白酒。喝酒要下酒菜,豹子哥总能搞到些不花钱的鲜物儿回来。下河钓鱼,搬开河滩上的石头摸螃蟹,拿竿气枪到河对岸的林子里打麻雀。打一网兜麻雀二三十只,皮一剥放锅里炸,香气飘满半个院子。 这个“色”,就是“琴姐”。琴姐是院子里年轻姑娘中的人尖子。脸长得白,身条好,屁股是屁股,腰是腰。一到夏天,琴姐喜欢穿她那件的确良小翻领白短袖衬衣,走起路来,胸口上的肉一颤一颤的,看得人心里怦怦跳。 豹子哥一看到琴姐,两条瘦腿就有点儿不听使唤,一步一步地挪到琴姐面前,想嘴上讨点儿便宜。琴姐常柳眉一挑,啐他一口,又似笑非笑地说:“你这个悖时的短命鬼!”琴姐对豹子哥到底有没有点儿意思呢?我们这些小孩实在是看不懂。 不管在外面怎么样,豹子哥对院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是客客气气的。我们这些八九岁的小男孩,正是人嫌狗不爱的时候,豹子哥对我们也很友善,再加上他会各种玩意儿,我们都很喜欢他,甚至是有点儿崇拜他。 晚上六点多钟,天刚擦黑,我吃过晚饭,叫上两个小玩伴,一起去豹子哥家。豹子哥和他两个兄弟也在等我们。他爸张伯下班没准时候,还没回来。 我们一伙人出了门,在附近这一片大大小小的几个院子里转悠。豹子哥一马当先,左手持加长手电筒,右手拿一根一丈多长的细竹竿,当真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好不帅气!几个院子里在屋外乘凉的人,有的睡在躺椅上,凉床上,有的坐在椅子上,摇着蒲扇,聊着天,看到豹子哥这副样子都有点儿侧目。 七月底八月初,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天上是满天的星斗,四下里一丝风也没有。这片院子里树很多,有些年头了,也都长得很繁茂。时不时的,哪棵树上的知了们热得耐不住了,放开嗓子大声叫了起来。 “这群不怕死的!”豹子哥压低嗓子骂了一声,一群人轻手轻脚地走到一棵柳树下。豹子哥打开电筒,雪白的光柱顺着树干往上探,树上的蝉鸣声慢慢低了下来。 “快看,快看!这根树枝上有两只。”那两只蝉被光一照,倒是不叫了,可还是趴在树枝上一动不动。 “真够猪的,活该当我的下酒菜!”豹子哥从兜里掏出一小团面筋来,使劲一摁,把它粘在竹竿的细头上。那表情,就像在给步枪上子弹。 他把手电递给我,我帮他照着。竹竿头一点一点往上升,不敢碰到旁边的枝叶。竿头上的面筋,离那只蝉还有一寸距离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我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天黑看不清豹子哥的脸,但感觉他也很紧张。 豹子哥好像呼了口气,屏住呼吸,突然将竿头轻轻往前一送,“吱!吱!吱!”刺耳的蝉声又响了,面筋把那只知了的翅膀粘住了,它飞不走,就急得拼命地叫了起来。 “妈的,是个响吧。这一叫把另一只知了骇跑了。” “没事,我们再到别的树上去找找。” 晚上九点多钟,我们粘了三四十只知了满载而归,张伯也到家了。当天晚上,豹子哥家大排筵宴。用四张凳子拼起来,上面放块四四方方的大木实板子,依次摆上:炸花生米、咸鸭蛋、凉拌豆腐、煮毛豆、卤顺风。主菜当然是桌子中间那一盆黑乎乎的油炸知了。 桌边上围坐的大人四五个,童子二三人。喝的酒是本地名产光化特曲,倒在白搪瓷缸子里,每人小半缸,小孩没份儿。大家刚拿起筷子开始吃就停了电,点上了三根蜡烛。屋子里半明半暗,夜风吹进来,烛影摇晃,我顿时觉得自己也成个大人了。 豹子哥先端起缸子,对着张伯说:“爸,我敬你一杯!” 张伯也端起酒缸:“好!儿子,爸我也敬你一杯!顺便也希望你早点儿找到工作,过个正常日子,我也早点儿能抱孙子。” 豹子哥这次没有回嘴,他把缸子里的酒喝了大半:“爸,我知道了!你放心……” “来来来!我们哥几个也喝一个?” “好!干杯!干杯!……” 吃完饭,从豹子哥家出来,已是月上中天,起了凉风,空气里有一种夏天特有的味道。 我们几个小孩一起往家走,路上我偷偷问一个小玩伴: “炸知了好吃吧?” “好吃啊,又香又脆,有点像炸虾子,还有一种树叶子的清香!” “恁好吃?” “是啊!怎么,你没吃?” “我没吃。我不敢吃!” “你真是个胆小鬼!哈哈哈哈……” 银亮的月光里照亮了整个院子,梧桐树上、柳树上还是一阵一阵地响着蝉鸣,那蝉鸣像潮水一般,随着夜风,流到了很多人的梦里。 那个夏天有一个悲伤的收梢。豹子哥在中山公院外面跟人打架,被捅死了。据说捅人的那人认错了,属于误杀。没过几年,琴姐也嫁人了,嫁了个局长的儿子。 我仰起头,看到细细碎碎的阳光从梧桐树叶的缝隙里照下来,又一个夏天到了,又一个夏天正在过去,我的童年早已经随着往日里那一声声蝉鸣,消失得没有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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