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看懂奧涅金

几年前的夏天我毕业，好朋友千里迢迢从德国飞过來观礼。典礼结束后我们去城里看戏，当时正好在上演芭蕾奧涅金，于是就奧涅金了。
那天是白天场，我俩之前一路road trip, 风尘仆仆地穿着牛仔裤和汗衫就进场了。看完后我俩都有点错愕，感觉被什么给强烈震撼了。其实这个芭蕾是出了名的容易震撼人，比如最后一场，你能看到难得的古典舞里演员把头发都跳乱的强烈激情。也因为这个故事本身的潜力，它说的是一个花花公子和一个书呆子之间的故事，两种都是很有强度的生物，但是在现实生活甚至小说里也不是那么常常相遇。既然相遇了，就几乎一定是一个强有力的故事。
所以看完后我俩回味了很久。今年春天我城本地芭蕾舞团演这出的时候，我赶紧买了张票（提前半年就买了！）。其时正值工作到天昏地暗的时候（早春时我北方蛮夷之地本来也是天地昏暗，日月无光），我当时有两个月没怎么出过门，每天码字十几个小时，整个人的存在都变得抽象了，但凡这种日常之外发生点什么，我都要琢磨琢磨是真是幻。在强烈的不想出门的惰性里，奧涅金的号召力依然是强大的。那天我终于连滚带爬地去了剧场。
坐定后我好开心，期待值一度上升到喉咙。我最近几次看芭蕾都是买的乐池旁边的票，听到小提琴手在排练熟悉的六月曲，我的心都要快乐地跳出来了。然而。。。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却大出我意料，因为。。。我居然觉得乏味，不耐烦，最后迫不及待想去吃东西（看着台上瘦精精的演员里愈发觉得自己应该去吃点儿啥）。然后，第二次看奧涅金居然以如此落差收场。
我想原因大概有几个，一个是因为这次的编排和场次安排没有上次紧凑，四幕之间感觉稀稀拉拉的（本来换装需要的时间也长），二来，男主角不够帅。这句话是认真讲的，奧涅金真人帅不帅我不清楚，也不是花花公子就一定都要帅，但是这个芭蕾里男主必须帅，因为外貌是推动剧情、合理化剧情的重要因素。比如妹妹olga必须比姐姐tatiana美，不是这样的话剧情就发展不合理。而奧涅金的傲慢和冷漠不放到一个长的有说服力的肉身上，也无法使剧情合理。《奧涅金》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类似，都是不用符号、非常写实的芭蕾作品。写实意味着演出要用一些一目了然的因素来讲故事。
其它的原因其实更可上溯到这个作品本身的问题。其实评论界对这个作品的评价一直不高，对它批评诸多，比如说它对普希金原著的修改甚多，主要是包裹了太厚的庸俗糖衣，也批评音乐的构成（是从柴可夫斯基的作品里七零八落地凑出来的）。作者cranko是南非人，英年早逝，也没有留下诸位大师那般的legacy，他当时供职德雷斯顿芭蕾舞团，也不是二十世纪芭蕾几大中心中的任何一个（俄罗斯，伦敦，和纽约）。
前阵子我抽空看完普希金的原著，对上述几点批评确实有很多同情。比如情节的修改。tatiana遇到奧涅金之后，茶饭不思，回家做了个梦，书里写的是噩梦，先是一只凶猛的熊出现（which offers her his murderous paw.. woof!），然后奧涅金用刀刺死了连斯基。而芭蕾里，tatiana做了一个最美妙的梦，她半夜在自己的镜子前起舞，奧涅金从镜子里走出，与她共舞。这段舞因为要表现镜子，所以要用替身的，非常巧妙的一段舞。但是整个故事的意境。。。你想想，已经完全被改变了。
看完书我突然也更明白了连斯基的意义。从前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个plot device, 其存在主要为了推动情节发展：他的未婚妻olga被奧涅金调戏了，他一时怒火上头，与奧涅金决斗，最后死在他枪下。在原著里，连斯基其实死了两次，一次在tatiana的梦里，一次在现实里。这个人物的死亡，其实是奥涅金疲倦空洞的灵魂对自己已丧失的青春的射杀。其中的情绪很复杂，他自然怀恋和羡慕与青春有关的一切：真挚的情感、在热望中同时得到的痛苦和快乐，然而作为一个开场就充满了厌世和圆滑的浅薄灵魂，他对这些业已失去也不可逆的美好事物带着厌倦的嫉妒和憎恨。所以连斯基的死对他的震撼才如此巨大。在连死去的那一幕，奧涅金看到了远处消融的积雪：
So from the mountain lazily
The avalanche of snow first bends
Then glittering in the sun descends
据Balanchine(美国芭蕾舞之父)说，the sheet of snow这个词很难翻译，描述的是时间纬度的变化，是一段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消逝。这样纵向上的深度，必然也是为了奥涅金与连斯基关系所下的注脚了。
哎。
连斯基就是一只因为爱人、所以把粉白小肚皮都翻过来给你看的乖乖小狗，而奥涅金就是一只骨子就浸泡在厌倦里、戏法套路却耍的比谁都精准的老狗。感情里就是这样，付出一分，才有一分的欢欣。技术精湛当然可以让你博尽天下宠爱，但你一样不会快乐的。
更可惜的是，奧涅金就彻头彻尾地空洞完了一生。看原著的时候我其实很期待他最后说一些深刻的话，以证明之前他只不过是因为厌倦才栖身于浅薄。书结束了，什么也没有改变，他还是那个被虚荣主宰了一生的womanizer。
每个中年人的故事，都是慢慢变成sociopath的悲剧吧。
最后送你一只很帅的苏格兰奥涅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