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写作 | 《厦门肉食公司》
厦门肉食公司 一、屠夫对数学的恐惧 屠夫,以业为家,经营着厦门肉食公司,家就在店里头,门口的打斗与他无关,他只思考自己,并且只关心店的营生。自从上了年纪后,不论是头脑发热或者头脑清醒,他做的决策都相差无几。 多年独身让屠夫有过多的独自呓语,这使他每晚都在试图自杀。今天,那个为精神制造的隐遁之所,会在街道晃荡中得到治愈。他每次出门前一定会将家里清干净,并且留下一封信,为的是害怕警察误认为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案”而浪费了他们和家人吃晚餐的时间。 收笔那一刻,他立刻忘记了所写的全部内容,毫不思索的将纸叠好,放下前会再确定一次是否对齐,紧接着放下用黄铜钢笔压好。今天抬头看墙上的时钟,是2:58:32,屠夫总试图凑个整数出门,于是不得不加快速率比往常更甚。然而在出门时,他还是忘记了在鱼缸中放食。在往常每天的3点,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圆形玻璃鱼缸里投食,然后用钢笔搅动,将睡梦中的金鱼吵醒。今天他起早了13分钟,鱼也几乎同时惊醒,他本含着歉意准备多放些食物试图去补偿睡眠不足的鱼。然而这些却在出门时忘了干净。 凌晨是个近视眼还散着光,逼仄漫游不知人踪。丁字路口的中央,似乎是站在那条曾是殡仪馆的社区的马路上,写着“灵魂孵化基地”的牌子悬挂在一个硕大的问号里面。一辆运猪的卡车刹停,猪惯性地挤向整个货仓的前半部分,禁锢中仅存的一丝自由的气氛也被剥夺,猪发出的“boo-boo”的声音,萨满般咀嚼着空气,烦扰无比。灯光打在屠夫身上,那白色的衬衣近乎刺盲了眼,尽管如此,屠夫还是知道衣服不会有一丝褶皱,也知道肩膀上的那一血点,他必需要不断地抠,直到把周边弄得更脏才会止住,无论他如何懊恼也想不清楚,但是最后却不得不在焦虑中放弃想象。 迷狂的间隙里卡车再次发动。 右手手表指针,告诉他已经出走1个小时零7分钟,如果一步65厘米、一分钟76步的话,离开家、离开肉食店走了3.309公里,那么载猪的车6分36秒后,也就是在4点13分36秒会停到肉食店门口。它本该是4点13分准时在屠夫打开招牌led灯后,抬头的同时到达,而今天这该死的多出的36秒,一定会让自己恼怒一整天。 二、肚脐神殿 这条街道上,所有的店面紧闭且缄默着,只有挂着灵魂孵化基地牌子的门面,被打通做了过道,屠夫盯着它,就好像每次工作后洗澡,他都会抹开一块巴掌大的水汽,盯着镜子上的肚脐,它被置于远景而让自己怀疑这才是自己身上那从未有过的不可名状的门。每当这个时候,镜子里的肚脐似乎会无限的扩大,被包裹在淋浴和整屋水汽中的赤裸身体像是被肚脐吸入,重回那羊水和黑暗的子宫之中。丢失掉时间的概念,思维中的一切都被放大,包括恐惧、欲望与潜意识。 黑暗将距离抹去,时间在流失中渐渐停滞。突然屹立在一个网吧的正中央,满屋的机器被潮湿笼罩,连空气都被挤成液体,凭空滴落,无数排在屏幕外的黑色显影边缘明晃,无人回头,无人动,无人出声,无动于衷的冷漠态度和键盘缤纷。 屠夫注意到,这些黑色而肥硕的阴影端坐着,它们的双足因太短而悬在椅子的半空中,双手太短则使他们身躯奋力向前弯曲,脸紧紧贴在那屏幕上,双目瞪大且茫然直视其中,但更令他惊奇的是:它们的嘴呢? 屠夫从一台走到另一台,发现并不存在空的席位,直到最后几欲放弃时,身边凭空多出了一个位置,不知是谁悄无声息地离开,拉开的凳子并未还原,而是斜出一个最诱人的角度,神在召唤。 屏幕上闪现着:请输入用户名———— 三、会思考的子宫 屠夫望着这黑屏上的虚拟输入框,心跳仿佛开始衰竭,然后在即将停止时又潮水般渐渐涌上。音乐,一种介乎于电流和人声之间的奇妙节奏再次将人吞噬。现在回想起来,他都记不清楚那是源自大脑中母亲责骂和对他人的炫耀的含混,亦或者仅仅是受潮不中用了的机器刺耳噪声。 屠夫毫不费力的敲打:卡列宁停止微笑。 那是他最近看的一部小说中狗的名字,一只在停止微笑后生了两个面包圈和一只蜜蜂的狗的名字。在yes的按钮前,他忖量这一决定即将带来的后果,考虑这是否会将卷入一场未知境遇?然而面前唯一的选项只有yes。 按下去。空间并未如预想的那样,旋转进入某个领域。这一选择就像疯狂预设未来的秘仪,结束之后一切照常,依旧停滞在现实之中。 屏幕上出现了新的内容。 规则:未经禁止,许可入内,这是一个临时的聊天室,所有人在这里临时地相遇又临时地散去。 卡列宁停止微笑:我是在虚拟荒野中的游牧者。 1号:你是猎人?或者无欲无求的人? 卡列宁停止微笑:也许是个理想主义者。 1号:任何一个理想主义者,最初皆会怀着一颗充满乌托邦狂热的心,而所有的理想主义者都有走向犬儒的必然性。 2号:不,只有穷人才渴望实现乌托邦。 卡列宁停止微笑:但穷人都很现实。 1号:他们只是矛盾罢了。 2号:电视机和网络就是穷人的乌托邦,冗长的电视剧和无休止的网页延绵总是能够麻痹和让人享受当下。似乎每部剧都在循环着同样的剧情,网络的页面则总是连接网络的页面。 1号:因为这是已经实现了的乌托邦,一块法外的飞地。 2号:在这里的人们与所有的人共谋,就像演员间的对戏。 2号:不,人应该是变成了导演的想象,一种他人的“思想”的物质存在而已。 卡列宁停止微笑:那么导演是谁? 2号:导演通常都很善于思考,而喜爱思考是精致利己主义者的行为。 卡列宁停止微笑:我讨厌成为一个利己主义的思想。 1号:但所有人都是。 卡列宁停止微笑:那我要试图把自己的思想移到一个比利己主义者大脑更让我喜欢的载体里。 2号:电脑如何? 1号:如果电脑认为他就是你,那么也许他确实是你。 卡列宁停止微笑:那电脑也是人? 2号:不,它是人工智能,目前它受控于人,但最终它会摆脱人。因为电脑最终让人告别语言,之后情感表达便会被压缩成声音和图像。 1号:每一个人都自顾自的的浏览,然后是表情包的狂欢。 2号:终有一天,甚至也不再需要真实的人,一切都可以是通过技术创造的电子对象。就好像再清楚再大的图片,贴着眼睛也看不到。 卡列宁停止微笑:失去对象的时候,关系彻底被瓦解,连自己也不再确定,这才是真正的迷失啊。 1号:是的,在这里没有时间,上下文也被隔断, 卡列宁停止微笑:难道出生和死亡在这里都被消解了么? 1号:当然。就好像你在任何一天阅读我的社交网络,就知道了我去了哪里,而我的存在并不重要。从参与的那一刻起,电子坟场会打理我的社交账号永远的存在下去,我的死与不死皆是永恒。 2号:然后,所以人都成了新社会的一颗螺丝钉,一个局部。 卡列宁停止微笑:是一小撮的共产主义者? 1号:他们快活似神仙。这源于他们埋了脑子,把每天当成周末。 2号:就好像我在我的生活中,观看我在游戏中的生活。 1号:其实我们的生活就是游戏。游戏的浸入模糊了现实与真实的边界,让游戏成为了“真实的谎言”。 2号:今日的游戏与娱乐让我们无法返身到历史场景中,那么掌握这种方式或许是我们可以抵达未来的通道。 1号:不要试图去唤回历史,或者抵达未来了。我们所身处的就是一个失去历史失去未来的中间地带,没有边缘也没有中心,没有出生也没有死亡。 卡列宁停止微笑:然而死亡才是巫师的原动力,这种删除力,则是一种新的生产力。 1号: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求。 2号:对,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求。 卡列宁停止微笑:也许你们是对的,但我想我到站了。 2号:你只是把我们当做同一辆公交车上的人? 1号:我敢肯定,他的的确确就是只把我们当成这样的人。 卡列宁停止微笑:我只是想结束这无休止的对话和流动却永远重复的屏幕。 × 屏幕:你确定要退出? 确定 屏幕:非如此不可? 屠夫默念道:非如此不可! 四、愚人船的被拒者(悲剧者)之歌 屠夫突然觉得刚刚的一切,好似乎自己成为了最自由、最畅所欲言的虚拟荒野中的囚徒,他被置于一个有着无数去向的路口,而他对将要去的地方却一无所知,这场旅行的终结让他如释重负。 回去的路他穿过通道,关于肚脐的想象荡然无存,闪开刺眼的那束强光,载猪的车赫然停在面前,他就立于原地,车上的司机朝他微笑着招手,他那生意伙伴啊!满脸的惊喜,是在感叹这偶遇吗? 单座的车,屠夫只能与猪们共处于牢笼之中,他试图划开一道明确的界限,让猪和他自己割据所属,然而猪目光游移茫然着侵占了他的领土,这使他想起了那条愚人船,而他此时此刻正在中心计算着时间。 返还的路如此顺当,停车时整好4点13分,司机拉开铁闸,猪们如梭般一条接着一条下车,然后跳起来把自己挂在钩上,死了。 屠夫此时才想起那个暗号,他试图履行这个既定的程序,却发现自己的短小双脚悬在空中迈步不前,霓虹开关就在目光所及,而它只能朝前看。 出门时,屠夫并不知道他会去往何处;回来时,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猪来自何方。 五、作为被告密者的屠夫 厦门肉食公司,屠夫。吃饭,谈话,思考,排泄。屠夫意识到自己终归会有死亡的那一天。 我再次看到他出现在小说开端的形象。他背对着我,佝偻着背,他是游戏里面的人物,他在一个封闭又无限广阔的洞穴中被我监视,监视就在身后,他却永远无法回头。 他就产生于这一孤独的形象,因为此时,追逐者变成了逃逸者。 六、失败的药方 跟你说这些事的时候,我正在用我的黄铜钢笔在纸上写着今天夜里的信,这张纸因为被上千遍的重复书写而不见了字迹,在我当初打定主意却不知道为何而开始的写作后,惯性力量使我得以坚持下去:上一秒默念的内容此刻已经全然忘记,文字不断地出现,也就不断地就地消亡了。 我突然想起:文字根本不是药,在这里文字的失效才是药,而我只是个久病的屠夫,总是试图书写完全不同,却又总是能回归起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