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开眼
画家杨晖长相有些怪,两只眼珠老是瞪得滚圆,似乎要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为了给他的画册写篇访谈,我曾和他深谈过几次,他瞪着眼珠对我说:“最真实的东西是赤裸裸的,我想要离真实更近一些,清洗掉一切包围在本质外面的虚饰。” 杨晖常常要和我谈“人性”,而且是一种“绞毛巾”式的谈法,即进入“最彻底、最真实、最本质”的状态。但我却觉得自己很难进入那种状态,在和他一起“绞毛巾”时,我感到自己思维迟钝,想法混乱,无法说出话来。正是在和这位艺术家的交往中,我甚至有些改变了自己的性格,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我觉得自己在内心深处只想当一名旁观者。 一天,当杨晖又把一次关于人性的谈话带入了无人之境时,我艰难地对他说:“照你这样谈论人性,最后就是‘有人’还是‘没人’的问题。”杨晖瞪圆了眼睛想了一会,说:“嗯,这我有一点明白。” 从他那习惯的表情中,我知道他觉得这句话是符合他“绞毛巾”的标准的。 那天夜里谈完话,我们一起坐出租车回家,城市已经沉睡,杨晖还沉浸在一种“本质”的状态里。他指着车窗外的建筑物自言自语:“别看这座城市这么大,却是死的。” 他告诉我,他最近去了浙江某地的一个小山村,那里没几户人家,但那里的山、水和人却都是活的,有一种“灵气”。 我告诉他我写过一篇文章,记述在夜里划船到悄无一人的湖心,在月光下看到一条鱼跳出了水面,我既感受到一种特别的生命力,又有一种“精怪显灵”的惊恐之感。杨晖听了很兴奋,对那条鱼非常感兴趣,认为这才是真正有“灵气”的东西,并表示一定要带我到那个有“灵气”的小山村去住上几天。 回到家里,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我像杨晖一样瞪圆了眼睛看着黑暗,忽然清晰地看见一只海豚在茫茫的海水中向我游来。起先我还以为是鲨鱼,但它游近了,不是鲨鱼,而是一只表情超脱的海豚。它在寂静的海水深处悠悠显现,使我砰然心动。我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海豚的脸,它给我带来的惶恐,超过了那条在月光下跳出来的鱼。 周末,我们约好出发去杨晖发现的那个山村,同行的还有和杨晖从小一块画画的朋友阿大。我和阿大接触不多,但知道他也一直在画抽象画。有一次我曾去看过有阿大参加的一个画展,他的夫人,一位看上去和现代艺术距离甚远的普通女工,特意送了一个花篮祝贺夫君艺术有成,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杨晖告诉我,阿大最近刚在郊区一个叫“西渡”的地方买了房子,准备隐居起来潜心画画,再不和喧嚣的艺坛纠缠不清。杨晖似乎很欣赏阿大的这个决定。 我们去的地方,其实在历史上非常有名,就是严子陵钓鱼台。严光的同学刘秀当了东汉的开国皇帝,传诏老友赴京做官,严光辞不肯受,归隐富春江边钓鱼,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隐士。严子陵钓鱼台历代都很有名,后来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山村,叫芦茨村。20世纪50年代,富春江上修了一条水坝,水位上涨,把原来位于钓鱼台边上的房子淹没了,芦茨村便整个地迁到了更上游处。我们三人这次去的地方,就是这个迁移过的芦茨村,住在杨晖熟悉的一户村民家里。 芦茨村位于两山之间的一个峡谷里,深藏在几道山弯之内。两道山涧转山而出,就在村口汇成一条小溪,再和其它溪流一起汇成富春江。傍晚,我们一赶到芦茨,杨晖就带我和阿大来到涧水里洗澡、游泳。涧水清可见底,一条条石板鱼在水里游动。跳进水中,我仰望两边的山崖和山谷间的一片青天,果然觉得此地很有“灵气”,一草一木似乎都保持着本来的形态。已拿到法国护照并娶了个法国外交官做妻子的杨晖说:“我去过地球上不少地方,但像这里这样的地方却很少见。这个地方很怪,要很巧才会有这样的地形和气氛。” 晚上,村民炒了一道特别的菜来招待我们,那是附近山上的一种蛙,当地叫作“石鸡”,味道异常鲜美,一入口就能分辨出和一般“田鸡”味道迥异,也许这就是杨晖所说的有无“灵气”之差别吧。村民们和我们一起喝酒,喝得兴奋,吓唬我们,山上还有许多蛇,有竹叶青和五步蛇,常常有人被毒蛇咬死。 吃完晚饭,天已漆黑。杨晖继续和村民喝酒,我和阿大来到屋外,星斗满天,到处都是虫声和水声。我俩走了一段山路,也许是在水边的缘故,萤火虫特别多,在树叶间和密密麻麻的星星无法分清。阿大用手电照了一照草丛中发光的地方,却看见是一条条蠕虫在草丛中爬来爬去,尾巴尘上有一小块东西在发着光。 我们仰头望天,群星中,有一颗星正在移动。我以为这是一颗流星,阿大说:“这是一架飞机。” 他发出了一声感叹:“人还是很了不起,飞机可以飞得这么高!” 往回走时,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星星,星星多得令人吃惊。突然,我看到了一颗真的流星,一瞬间划过了星空。我叫了起来,阿大眼尖,说他也看到了。 深夜,杨晖睡不着,爬起来在院子外面坐着。他进来用手电照我,见我睁着眼睛,就邀我出去坐坐,阿大则早已鼾声大作。 天空上星星更多了,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星星都现了出来。杨晖拿着一个搪瓷缸,里面是黄酒,他硬要我也喝一口,我一看,黑乎乎的像是血浆,便应付他抿了一小口,感觉也是一股血腥之味。 杨晖觉得现在正可以好好谈话。他认为在这样的星空下,大家可以直达本质。 他要我举起手中的烟头,黑暗中,烟头和星星一样在闪亮。杨晖说:“人即使再伟大,也只不过像这个抓在手里的烟头,再伟大的人和普通人相比,最多也就是一个手臂的距离。而和星星,却是无法相比的。” 他又说:“不过你别看这么多星星,没有你时,这一切都不存在。” 接着,他又赞赏起“唯心主义”,说是十个最伟大的唯物主义者绑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纯朴的唯心主义者。 我问他:“你说这个星空没有你时根本就不存在,有没有想过既然一切都应你而起,那一切都只是你自己,会不会有一种无药可救的孤独感?” 杨晖明白我的意思,他坚定地表示,从内心的精神上说,人只可能是孤独的,但在现实的生活中,却不必这么孤独。 看着星星,还有闷头喝酒的杨晖,我突然觉得一切说法都不能令我满意。一只萤火虫飞到了我的脚上,它的萤光在飞翔中时强时弱,像是装了一节充电不足的电池。我看着它,总感到它的发光是很吃力的,很耗生命力。我感到我的心里有一种冲动,想飞到这个布满星星和萤火虫的世界之外去。我告诉杨晖,我只想做一个局外人。 又一只萤火虫飞来,杨晖伸出手臂,萤火虫停到了他的手上。他说:“瞧,飞到我手上来了。” 我想起了他刚才说的那个烟头的比喻。星星之下,人仍然停止不了散发人所特有的气息。 本来,我们说好第二天一早爬到山上去看日出,但睡得太晚了,谁也没把这个计划当真。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从梦中惊醒,我梦见我不是去看日出,而是在看日落。一列火车在山峰顶上行驶,一座座山峰立在云端,但山顶却只有很狭小的位置,要危险地做一个“金鸡独立”探出身子才能勉强看见落日。火车便继续开,开到了一座空中之城的顶上,一幢幢摩天大楼矗立在那里,建筑物的风格坚固而又宏伟。我想这下好了,在那巨大的屋顶之上可以舒舒服服地静观日落了。但火车却是封闭的,在封闭的车厢里,我突然感觉到火车出轨了,一阵猛烈的碰撞后,就陷入了空无的死寂,那是车厢正从极高的大楼顶上坠落。后来我终于爬出了车厢,在一片灾难的景像中走过,现场一片混乱,正在忙着抢救,昏暗中点着人间的灯。 从这个梦中惊醒后,我再也睡不着,此时天还未亮,我出去小便,在清晨的清洌空气中,看见了满天的云彩。我站在外面,一直站到天色从晦暗中渐渐亮堂起来。这时阿大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他说:“我听见你很早就起来了。” 我告诉他我刚才做的梦,他问了我一句:“你做的梦都能记得这么清楚吗?” 我表示,偶尔会很清楚。 这天早上,我和阿大沿着山路走进山村,又拐到涧水边,沿着涧水走了一个多小时。我问他,为什么要画画?阿大认为,人活着只有两种最基本的需求,一个是基本的生存需要,吃饭睡觉,传宗接代,这也是一种动物的自然本能。还有就是精神的需要,人有意识,总要思想,不然也不是人了。他认为他所从事的艺术就是在精神领域的探索,他说在这方面,其实人类已经有了许多伟大的经验,艺术只是其中很微不足道的部分。他决定自己在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之后,就把所有的生命奉献给人类精神领域的探索。 听了阿大的这通大道理,我觉得和杨晖昨晚把精神和生活分开考虑的思想有相同之处,我仍然怀疑一个人是否能把这两者分开来解决。但我又觉得阿大是一个质朴可靠的人,一个可以在一起散步而不说话的朋友。后来,我们就没有再说话。 上午,电视里正在直播亚特兰大奥运会的开幕式,村民们都挤在小店里看电视。阿大对奥运会开幕式没半点兴趣,他要到涧水里去游泳,我和杨晖看了会电视,也觉得没啥大意思,相继也去了水边。 阿大不大会游泳,他只会“狗爬”,游起来非常拚命,这样在水里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我让他尽量放慢划水的动作,顺着水的浮力,只要做到不沉下去就行。他试了几下,果然有进步,觉得游起来不像过去那么吃力了。 想着这个放松自己的道理,我自己也有了一个很大的收获:我学会了在水里睁开眼睛。过去,我要在水里睁眼时,总会感到眼睛很疼,现在知道那是我过于紧张,眼睛睁得太大,太累了。而且在游泳池里总是怕不干净的水会污染了眼睛。而在这里,涧水如此清澈,即使彻底洗一洗我的眼睛也不是什么坏事。我放下心,先是微微张开,后来就完全自然地在水中睁开了眼睛。 在水里睁着眼睛看,完全是一种新的境界。我看清了浅水底下一块块的鹅卵石,看清了从我眼角边游过去的小鱼,还看见了阳光照在水里的光亮。当我从清澈见底的浅水向幽幽不可测的深水里游去时,我看见自己在水里悠然地转身,我感到自己不再是人了,而是一条自由自在的鱼。 阿大把游泳裤脱了,一丝不挂,我也脱了,杨晖开始有些不好意思,阿大骂他:杂念那么多!我们三个终于全部剥光,赤条条地浸在水中晒太阳。下午的太阳把山涧晒得暖暖的,在无人的峡谷中,我们头枕着石头躺在涧水里,看着青天白云,听着流水潺潺。 阿大还发明了一个玩水的方法:涧水流速很快,只要伏在水里将手臂向前伸直,一动不动也能自动地顺流而下。我刚学会在水中睁开眼睛,只看见水底光滑的石头在身体下面缓缓向后移去,心想,这种快乐也许只有鱼才能享受。我们三个人一遍又一遍地从水中滑下,整个世界只有青山、白云、流水和阳光,还有三个一丝不挂的学做鱼的人。 第三天,星期天的早上,天还没亮,阿大就起了床。他要我们起来去看日出,但我和杨晖都睁不开眼睛,阿大便独自出去了。天亮后我起床到屋外刷牙,看见阿大从山上走下来,我问他:“看见日出了吗?” 他说:“云太多了,看不见。” 说完,他又独自下到水边,沿着涧水往峡谷深处走去。我和杨晖梳洗完毕,也沿着山路出去散步,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远远地看见阿大独自坐在涧水边的石头上发呆。 我因为星期一要上班,吃完早饭便准备搭车回去。杨晖和阿大决定留下来再玩一天。告辞时我和阿大约好,回上海后就去他家看他的画。 我搭车先到杭州,买了下午4点56分回上海的火车票,一个人也没什么游兴,便在浙江省博物馆渡过一个下午。又一个人沿着西湖走过白堤、断桥,经过杭州三联书店,便逛进去想看看有什么新书。 一进去,就看见柜台上摊着一本封面画着海豚的书,这让我立刻想起了出发前那晚在黑暗中看见海豚这件事。仔细一看,书的封面上写的是“鲸”字,我又猛地一醒:那天夜里,我看见的也许不是海豚,而是鲸鱼。这时我想起了妈妈死前的最后一篇日记,记她一个人在青岛回上海的海轮上看见了鲸鱼,她记下当时鲸鱼尾随着轮船浮出海面,还用背上的小孔喷水。我一直有点怀疑,青岛回上海的航线上能看到鲸鱼?也许是海豚吧,它们都是有喷水孔的。 我觉得鲸鱼、海豚这类水栖哺乳动物总有些神秘,据说,它们的智能都非常高。我想把那本关于鲸鱼的书买下来好好研究一下,这是一套少儿百科全书《目击者丛书》中的一本,营业员说,不拆零卖,要买就必须整套一起买,要好几百元,我只得作罢。 在书店担搁了时间,差点误了火车。火车到上海站,天已全黑,一出站就看见外面地上亮晶晶的积着水洼,出租车司机告诉我:差不多5点钟时,刮了一阵怪风,下了一场怪雨,雨点被吹向四面八方。 回到家门口,正用钥匙开门,听见房间里电话铃声在响,我忙奔进去接电话,电话里却传来杨晖的声音:“出大事了,阿大死了,在水里淹死了。” 杨晖告诉我,我走以后,下午他们又去涧水里游泳。阿大已习惯在那一片只浸到胸口的浅水里游,杨晖则在里面的深水里游。4点40分左右,富春江大坝开始放水,江里的水倒溯进小溪和涧水,涧水有一点涨。杨晖看到他们刚才放在水边的香烟、拖鞋、毛巾被涨起来的涧水冲走了,阿大的毛巾漂在最前面,便从水里游过去拾毛巾。游了大概有三十米远的距离,就这短短几分钟时间没注意阿大。待拿到毛巾,回过头一看,阿大不见了,水面上空无人影,阿大已经伏在水下了。 在村民的帮助下,杨晖抢救了四十多分钟,又是压肚皮,又是人工呼吸,但是阿大的肚子里根本就没有一滴水,他牙关紧闭,脸色通红,像是喝醉了酒。杨晖对我叹道:“我救他不回来!” 阿大就这样死了,年仅37岁,一个对艺术家来说特别神秘的年龄。他的死,使我对这次出游的所有细节都铭心难忘。我突然意识到,“灵气”对人来说是危险的,因为它打破了一切界限,真正有“灵气”的大自然里是不考虑“人性”的。当初,我自己潜到水底睁开眼睛时,就已朦胧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但我们都低估了人的局限性和大自然不测的危险。 我再一次想起杨晖和我那些“绞毛巾”式的讨论。在那关于“人性”的“最本质”的境界里,到底有没有人呢?要是没有人,为什么又会有漂起来的毛巾?人怎样才能到达最彻底的境界?是不是人的彻底永远只不过是抓在手里的烟头?烟头,一个手臂的距离,萤火虫飞来飞去,甚至飞机飞过星空……它们和星空是两回事吗?投身星空,你就不是人了吗?流星划过,一秒钟的时间,跨越生死,阿大是否最后跨了过去? 比我更直接地经历了此事的杨晖恨恨地对我说:“人是没有卵用的。几分钟前还是人,几分钟后就不是了。” 他顶着沉重的压力料理了阿大的后事,主持完追悼会,对我说了句:“我觉得我的人格有一种升华。” 望着他满头满脸的汗水和怒睁的双眼,我能感觉到,他是想通过意志和汗水蒸发掉人的杂质。但不知为何,我又会清晰地闻到星空下那丝烟头的气息。 无论是杨晖,还是我,都感到一种生命的脆弱和人的渺小。但是,阿大看见飞机在群星中移动时说的那句话“人还是很了不起,飞机可以飞得这么高”,却更令我感动。我觉得,这句话里有着最纯朴的人性。 杨晖电话里的那个声音“出大事了,阿大死了”,一直萦绕在我耳际。我真想变成一个最纯朴的唯心主义者,能超越唯物主义者谈论的死亡。我想到那神秘显现的海豚或鲸鱼,想到我和阿大看见的那颗流星,也许,它们都和人有着最本质的联系。 我把这件事告诉妹妹小澜,她告诉我,在大学一年级时她曾做过一个关于流星的梦。在那个梦里,天空中所有的星星都变成了流星,全部的星星都在刷刷地飞逝。一开始,她感到恐惧,后来又想起听人说过,在流星还未消失前许一个愿,就会实现。但是流星的速度太快了,根本来不及许愿。最后,所有的星星都划过了天空,只剩下最后一颗星星了,这颗星星不再飞快地划过,而是悠悠地飘了下来。小澜开心死了,伸出手掌想接住这最后一颗星星。星星真的飘到了她的手上。但她突然又感到奇怪,天文学家不是说星星都是像地球一样的星球,怎么飘到手心里还是和天上一样大呢?就在这时,来了一帮唱歌跳舞的大学生们,原来他们是在演话剧,他们拉开了幕布,天空一下子没有了,原来这只是一个布景而已。 这真是一个纯朴的唯心主义的梦。 1996.8
龚建庆(阿大)作品《天地之间的骚动》。
《上海当代艺术30年回顾展》上,杨晖(巴海)在龚建庆(阿大)遗作前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