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1.
我爸和冯阿姨马上要给我生一个比我小二十四岁的弟弟了。
预产期是这个月的23号，和二十四年前我的生日只差一天。
2.
我能够以一个生命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完全归功于他。不只因为他的精子，还因为他的眼泪。
我出生一年多前，我妈不小心流产了。后来怀上我时，正值她工作后机会的顶峰，她想把这个孩子打掉。跟我爸商量时，他竟然流泪了。我妈心一软，这才有了我。
3.
昨天他给我发微信，说现在才知道生小孩要这么麻烦，截图给我看月嫂发给他们的长长的准备清单。
我有一点酸地说，我妈生我时可没这么麻烦。
我出生时他都没在身边看见我第一眼。
当年他刚好被公司派去非洲出差。他说那时候出国是件大事，不是只要和上司说“我老婆今天生孩子”就可以请下来假那么简单。于是我出生前一天，他坐上了飞机。再落地，他已经多了个女儿。
他第一次见我时我刚满月。我跟他长得极像，尤其是小时候，圆脸大眼睛没几根头发，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他对我无比的喜爱和宠溺充斥我幼年最早的记忆，也一直延续到现在。那种爱是我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曾见过的，包括我妈。只要看见我，他就露出两颗大门牙笑的特别开心。从小就是。
4.
我最开始知道我要有弟弟的消息是在去年九月结完婚后，坐在大巴上送我爸去机场回国的路上。
他拉着我的手，突然转过来，眨眨眼睛跟我说，你冯阿姨怀孕了。
我有点愣住。我说，几个月了？他说快三个月了。我说你们准备要么？他说还没想好。
我没再说话。然后他兀自念起来，“要是生出来也是个属猴的呢”，“可能月份都跟你差不多”，“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想他下意识是想要这个孩子的。
我说你们故意要的么？他说不是。他都50了，冯阿姨39，谁都没想到还能再怀孕。
他有点期望地看向我，目光让我咽下原本想说的话。我说恩你们自己决定好就行，要不要我都支持你们。然后我转过头看车窗外，嗓子一瞬间就哽住了。为什么想哭，我也说不好。
5.
我小时候他总出国，每次回来都给我带最时髦的东西。
最早他从非洲回来见我第一面时，给我带回了一本英文的有美丽插图的童话书。现在我还留着，小时候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后来我妈奶水少，我早早就断了奶要吃奶粉。他跑去国外买好贵的雀巢。到现在他还经常自豪地说，小时候没让我喝过三鹿。
他去法国回来给我买了一双粉红色的小布鞋，上面绣着 "I (心形）PAPA" (我爱爸爸)。他总提起这双鞋，拇指和食指分开一点距离，说，那小鞋就这么大，你那会儿的小脚就这么大。
再大一点，他给我从国外买各种各样的玩具。我最喜欢的是他丹麦买的两只实木小汽车，和西班牙带回的我的第一个芭比娃娃，亚麻色头发编了两个麻花辫，穿着红色的背带裙。他说他最喜欢女孩儿编辫子，总说我别总披着头发，编一个让他看看。
近些年他不怎么出国了。生意没那么多，爷爷脑出血两次了，奶奶身体也一般。离不开人。
我想以后我弟弟的奶粉、英文书、小鞋、和玩具，大概就得我从国外给他带了。
6.
为了这个孩子的事情，我和他进行了有生以来唯一一次的激烈的争吵。我们父女的关系从来没有像前一阵那样紧张。
他和我妈不一样。他没有我妈的威严，也没有她的风趣。他总是不愠不火，对我百般的疼爱和宽容。同样的，他在“责任感”上似乎略欠一节。我妈总是很紧张，很认真地培养我，努力想要给我最好的，让我做到最优秀的，每一步都plan得很好。他的态度更洒脱一些，怎么养都是养，只要我善良快乐就好。
——对于这个新的孩子他也是这种态度。说穷养富养都是养，用不到你们担心。
去年9月他回国后，我和鸭哥去欧洲度蜜月了。中间我越想越觉得有些话还是要和他说清楚。我苦口婆心地给他打电话，发微信，反对他要这个孩子。理由有为他着想的，也有自私的：
我说爸你都50了，好不容易把我供出来了，也结婚了，你又要生孩子了，怎么养啊？多累啊。
你不是说还要以后来帮我带小孩吗，不是说过几年就搬来加拿大跟我一块住吗？这还怎么来？
你和冯阿姨在一起也没有特别稳定，真的可以跟她走过下半生吗？如果又分开了，这个孩子怎么办？给你自己养，你根本养不了；她把孩子带走，你多闹心啊。
你以为养孩子那么容易么？你现在经济条件、身体条件都不如以前了，而且以前还有我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帮着你们带我，你根本没操什么心。这个怎么能一样？
我还说你这样我心里很难过你知道吗？毕竟是你跟别的女人生的。
以后你们都老了，我要养你和冯阿姨，我妈和吴叔叔，我的公婆，我自己的小孩，还得帮你拉扯这个孩子。我和鸭哥身上突然多了多少压力你想过吗？
你今年50了，孩子20几岁的时候你一旦去世了，这个孩子怎么办？
我说冯阿姨自己又不是没有孩子。她有个13岁的儿子，还总说没时间管呢，给送到了寄宿学校，学习也不好。我说她明显就是不会教育孩子啊。你们光说喜欢小孩，可是养不好怎么办？
…...
这些话我妈、我奶奶爷爷、和叔叔大大全部都跟他讲过。
他曾经犹豫了，跟我说，决定把孩子打掉了。我送了一口气。
过了几天以后，又说，冯阿姨不舍得，说孩子已经有胎动了，不想打掉。如果我爸坚持不要，她就自己带孩子走。
我甚至给冯阿姨发了短信，给她讲了其中利弊，大意就是我可能作为我爸的女儿自私了一些，主要是为我爸考虑的比较多，但希望你能理解。
但她当时并没理解。
她觉得我是在为我自己考虑，是因为不喜欢她，或者怕有弟弟妹妹了跟我争宠，之类的。
7.
我跟我爸以前连脸都没红过，为这事吵得一度不可开交。
那天回国时当着爷爷奶奶的面跟他吵到一直哭，他也第一次凶了我，说就不能让他清净一下吗？
我甚至放了狠话，说你这样不考虑我的心情意见，我以后不想看见那个孩子，更不想再理你了。
他很伤心。他说我对你那么好，那么爱你，你怎么不理解我。
还有一次，他憋了很久，突然抬头对我说，为什么你那么支持你妈妈和吴叔叔在一起，对我和冯阿姨却有那么大的意见？他皱着眉看着我，咽回去的后半句话仿佛就是 “是不是因为你吴叔叔比爸爸有钱？”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然后我就让步了。我不忍心看他那么难过。
我把他和冯阿姨叫到一起吃了饭。我说爸，我不再跟你们纠结这件事了，不是因为我觉得我的意见不值得尊重，也不是因为我改变了立场，而是因为我不想再看你难做。冯阿姨，我希望你记住，我们俩有矛盾时，最难做的永远是我爸。这一次我退了一步，我希望以后退步的是你。
她胖胖的脸上露出有点尴尬的笑，说那是当然，乐乐谢谢你。
从小我爸都信我所做的，做我所信的。
这一次我也该给他同样的自由和不计一切的支持。
8.
他是个文艺的人。
我三岁的时候，他问爷爷奶奶借钱给我买了一架钢琴，现在我还在弹。
他教我背各种唐诗宋词，买很多很多他喜欢的古典音乐的CD在家里放。
也是他最早告诉我，穿衣服一身最好不要超过三个颜色，不然会显得乱。
他也是个很自我的人。从不趋炎附势拍谁的马屁，一把年纪还活得无比单纯任性。
我妈和他离婚主要因为性格不合，但也是因为我妈不再爱他了。这是我去年才知道的。分手时他是受伤较多的那一方。然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了。在很多人看来，他就是个善良的怪人。
我不知道他看上了冯阿姨哪里。说实话，我是不太喜欢她的。并不是因为她的角色，而是我总认为我爸跟她在一起会受苦。
比如几年前一次，一起吃完晚饭后，冯阿姨开车送我回家。路上我说，阿姨，我爸现在一天能喝多少酒啊？她说一天能喝大半瓶葡萄酒吧。我说那挺多的，你怎么不劝劝他？她操着南方口音嗲嗲地说：“哎呦，我哪里说得动他，再说我和他讲了他要和我僧气的哟！”
我很想说，只因为你不想和他发生冲突你就不说了吗？他的身体怎么办？这一点还不如脾气不好的我妈。
去年谈完孩子这件事以后，她还是开车送我回家。车里只有我俩。她说，其实哟，乐乐，你知道他们都说你爸爸好幸运的。找了个比他小那么多的，还愿意照顾他，愿意给他生小孩。真的，你们家祖坟冒烟了呢！
当时我用了很大力气才憋住把手里的矿泉水瓶扔到她脸上的冲动。你年龄比我爸小就了不起么？你们还不是两情相悦？祖坟冒烟你大爷。
不过他觉得冯阿姨是一个单纯温柔的女人。我还是相信他的眼光吧。
9.
大概是两个月前他们查出孩子是男孩儿。
我爸很伤心很伤心。他一直以为会是个女孩儿，他一直以为他可以重新体验一次小时候和我在一起的那段时光。
大约是我四岁的时候，我妈赌气一个人拎着行李箱走掉了。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只有我和他在一起生活。对那段时间我的记忆并不算深，仅有的一些片段也比较负面，比如晚上他有时候要跟客户吃饭回来得很晚，我自己在没开灯的卧室里吓得大哭。
但那段时光在他的记忆里却是最美好的。他说他每天起来帮我梳小辫，送我去幼儿园。我不爱吃饭，他和我玩捉迷藏，故意被我捉到，我才能吃一口。晚上他给我讲故事，自编摇篮曲，然后还要跟我”比赛谁先睡着”我才肯睡觉。他每天教我几句英文，他说我特聪明，一学就会……
后来我妈又回来了。他们太忙，就让我姥姥姥爷看我了。
他说那段时光又美好又短暂，他好想重来一遍。
所以知道是男孩那天他流泪了。
回过头，我还得安慰他。我说爸爸，没事，儿子也一样可以很可爱很贴心。这样你就儿女双全了啊。
10.
昨天我在做饭时他跟我微信，说小李太有福气了，找了我做太太，说“现在像我姑娘这么漂亮又会持家的到哪找啊？”
我说你别夸我了。他说真的，会持家这点像你妈妈。语气里有那么一点的留恋。
他又说，最骄傲的就是有我这样“乖巧、懂事、又漂亮的女儿”。
我说爸你再夸我要飞到天上了。
他说真的，最遗憾的就是没能给我一个完整的家，作为男人很失败。
我想了想说，没事，都过去了，希望我的弟弟以后可以有。
11.
他除了头发秃了以外，看起来还是挺年轻的。因为他很瘦，还总穿着牛仔裤白球鞋健步如飞，戴着帽子的话，从背面看起来好像二十几岁的大学生。
但他也老了。
最近总是碎碎念各种我小时候的事情，还说他要拿我即将出生的我弟练手，以后我有小孩了，他要帮我带。我明知不可能，也还是装作很盼望的样子。其实我好想陪他变老，养他孝顺他。可接下来的二十年，他有他新的使命，他要承担两份父亲的责任。
他说，估计你小弟和你以后的小孩都差不了几岁呢。我说嗯。他说，说不定他们以后能玩得很好呢。
——但愿吧。
12.
刚知道他想要再生个小孩的时候，我妈是很上火的。为了以上提到的各种原因。
她又急又气地跟我说：“你说你爸怎么那么天真？他以为所有孩子都跟你小时候那么听话好养呢？”
说完停顿了一会儿，自己又说：“反正也不是不可能。也许你爸心眼好，生的都是省心的好孩子。”
借我妈的吉言。
希望上天可以善待他，让这句话成真。
下面两张是我婚礼上我俩的照片。你们看我俩多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