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玲寂

      二零一五年九月八日，白露。夏天在这一夜将眼泪凝成露珠，祭奠这一年的繁华胜景，急景凋年管繁弦密地倏忽而过，掠过日影，掠过月光，掠过柳底飞花，第一片叶子开始泛黄，一切就快要结束。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张爱玲蜷缩在逼仄的小房间里，默然离去，身上穿着件赭红色的旗袍。她一生爱颜色，爱衣服，爱美，最痛恨的是来自继母的一件暗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着像浑身都生了冻疮。临了走的时候，穿的却是这么相近的一件衣服。
于是，我在这二十年后的同一天，同样一个寂寥的夜里，为她燃一炉香，抛几滴泪,,在幽幽的青烟中，想想她的文章，她的人生。
      文字的好处在于，不管岁月变迁，一旦读到，便仿佛多年的挚友在你耳边喁喁低语。
      她写：“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虱子。”于是像诅咒一样，在她生命的最后的时光里，她不断搬家，不断逃避看不见的虱子。
      她写：“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于是，她在时间的罅隙间，遇到，告别，挥一挥手，是一个苍凉的手势。
       她写：“两人默默相对，只觉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地流着。” 小说不堪，而人世却比小说还要不堪。世事最终连这样一个可与某人在之后某刻默默相对的机会都未给予她。不是某人不在，而是某人之可鄙之龌龊让她觉得略微有一丝关系都是耻辱，若回信都势必要出恶声。假若他日重逢，我将何以迎你?听起来像个笑话。唯叹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写：“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可是，她是太懂得，所以冷酷。她笔下的世界中，父母舍不得拿钱给亲生女儿治病，儿女鄙薄母亲吝啬尖刻，姐姐把妹妹送给丈夫欺辱，丈夫厌恶妻子蠢相，妻子怨恨丈夫专制不体贴，男人贪恋女人的肉体，女人忖度着男人的金钱地位看这笔交易是否合算，情爱也耐不过病痛、时间和贫困的消磨，纵然写一二段刻骨铭心的爱恋，也大多没有好的结局。偶有情侣能最终修得鸿鸾双禧，那婚纱也不过是银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且让人疑心在之后还会势必为油盐酱醋涂抹得污糟斑驳。也许这确是生活的真相，这世间遍是可怜人，也遍是可恨之人。
        可水至清则无鱼，看得太透，便忍不住将这汗气、血味、食物消化时腐化的味道、粪便的秽臭和着人血里的温度生生从生命中剔除，割肉剔骨。于是，纵然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也是过洁世同嫌，到头来唯有片云共天远，永夜月同孤，却也怕教彻胆寒光见怀抱。不见母亲，不见弟弟，不见朋友，不看信不回信，连收外卖都叫人放在门外等人走了才取。可我想她到底是怕冷的，把房子就租在嘈杂的马路边，让那红尘可看到可听到，但一点不沾染自身。
       为文之人，大多生就一颗七窍琉璃心，让这世间的罡风从七窍灌入，穿肠入腹，将心肝脾胃揉搓个遍，千回百转方能从那七窍中幽幽咽咽唱出泣血之曲，然而太过于剔透，本质就不坚，轻轻一碰，那琉璃就碎了。所以文人多不幸福，女作家幸福的更少，只怕终归是“想太多”之过。张爱玲如此，萧红亦然。
      张爱玲长在视事透彻，剖析入骨，文字当然是美的，然比之萧红，却是伤之纤巧。萧红文字上貌似更具天分，纯然质朴，不事雕砌，一派天然景象，可比之张爱玲之通透，却是个糊涂孩子，然这糊涂带着人间的温度，而张爱玲则是一汪清澈寒凉的月光。常觉得萧红很像《连环套》里的霓喜，从一个男人身边，辗转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在严冬中贪恋着人世间稀薄的温暖，哪怕这温暖连带着秽气。在对这个世界要爱而爱不进去的时候，张爱玲选择尊严的舍弃，而萧红选择从牲畜的饲料中咀嚼出些许滋养。年轻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的说张爱玲的选择是对的，可是到了现在，我会踌躇到底哪种是更好的收稍。然则我也知道，自己的脾胃没那么好，牲畜的饲料恐怕是想吃也吃不下的，可没准这人生根本连饲料都没有提供呢！
      悲秋将岁晚，繁露已成霜。推开窗，没有月光，这样的夜合该是这样，但那月就在阴霾的上端，九十五年前，张爱玲出生时，它在那里。二十年前，张爱玲走时候，它在那里。等不知道再过什么时候，我离开的时候，它也会在那里，没有丝毫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