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罗那.圆
1
海棠说巴塞罗那是圆形的。
她这么说的时候,我们正从哥特区的老公寓楼里出来,晒着清晨的好阳光,走在去毕加索博物馆的路上。
“为什么是圆的啊?”我问。
“你看她这些巷子,这些老墙。你不觉得时间走到这儿就迷了路,在这一圈一圈的老城墙里绕弯子,根本走不出去了么?”
我不知道,我自己也有点迷糊了。在伊比利亚半岛南边晃悠了快小一个月,我感觉一直在往时间的陷阱里坠,那些古堡啊、教堂啊、小巷子啊,还有瓦伦西亚超现实的未来之都建筑群,我早忘记自己在什么时代了,我在时间的雾里蒙噔打转呢。
可别说这巴塞罗那的哥特老城区,还真是圆的。
哥特区(Barri Gotic)夹在巴塞罗那最著名的La Rambla大道和Via Laietana大街之间,南至地中海岸,北临圣佩雷圆环,古罗马方城墙遗迹环绕,窄巷与小广场杂糅交错,走着走着就迷路了,走着走着又绕回原地,所有的路都仿佛缠在一起,既无起点也无终点。总之这不是一个可能“去向哪里”的城区,要么“蹲哪里”,或者“回哪里”,完全不遵守时间的线性规则。
所以,那天我们没迷路就找到了里贝拉的毕加索博物馆也属奇迹。从《第一次圣餐礼》到《科学与慈善》再到一张又一张满屋子的变形《侍女》(毕加索仿Valequez的《宫娥图》),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最好看的还是“鸽子”系列——碧海蓝天,儿童简笔画一样的胖白鸽蹲在窗台,有的窝里还卧着灰羽毛的小鸽子,窗外的棕榈树像花朵一样绽开。
从展览出来我们俩也在“阿吉拉宫”著名的开放式楼梯和雕花石窗前合影,笑容像那棕榈树。
2
我的葡西之旅第一站是里斯本,照理应从里斯本慢慢写起。可要说里斯本,却总觉得先要讲讲巴塞罗那,说说偶遇。
那天我的G-Adventures旅程结束,晚上才要到巴塞罗那的哥特区去与海棠汇合。一天的时间决定就在附近闲逛。我先在圣埃乌拉利亚主教座堂前广场上的露天古董市场上漫无目的地乱晃,然后突然发现了达利艺廊。
这艺廊并非真正的博物馆,并不是旅游指南强烈推荐的位于巴塞罗那郊外Figueres的达利博物馆。小小的艺廊位于哥特区皇家艺术中心的庭院里,入口分外不起眼。交了十欧进门,进去后发现原来展品都是达利的素描、水彩、插画和雕塑,还有一些照片。尽管没有任何著名作品,但艺廊曲曲折折曲径通幽的布置和藏品的丰富还是令人惊喜,尤其完全没有游客这点,简直太妙。你可以近距离地站在任何一幅图画任何一件雕塑品前仔细观赏细节,临摹也罢自拍也罢,整个展厅那个幽暗静谧又神秘的空间全是属于你自己的,实在太棒。因为常年迷恋布努艾尔的关系,我对达利的定位一向不高,更不会怀着某种敬畏的心态去特意寻访;所以这偶然的遭遇简直妙不可言,我甚至开始喜欢起他的素描了,那些自恋和下作,通过才华的过滤,变成抡着圆圈的肥屁股的骏马,变成长发马与鸭子合体的双头怪,变成身体里开出一格格抽屉的天使。这艺廊就是达利恶趣味的大放送啊,包括1954年达利给瓦伦西亚圣约瑟夫日的法雅节制作的大型法雅复制品(原件在法雅节结束时被焚烧),那个猥琐的大头小油胡的达利头像,真是无以伦比的壮观恶劣。
参观结束后我走着走着就到了伊魯里塔主教街,还没顾得上细看头顶精致的石雕天廊,先被街侧一道巷子里的音乐声给吸引了。表演者是一对青年男女,男的留着典型的西班牙大胡子,学生装的格子衫、牛仔短裤和运动鞋,怀抱木吉他;女生一身简洁的牛仔装,头发梳成粗粗的麻花长辫垂于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坐在一个看起来像音箱的乐器上打节拍。他唱的西班牙语,我听不懂,但音乐和嗓音都太迷人了,太迷人了,厚、重且磁,在窄窄的小巷子里回响。我的腿在这样的音乐里一下子就溶化掉了,怎么也无法再次挪步,只能靠着老砖墙坐下,听任全身的细胞在音乐里缤纷解体、飘散、飘浮,再在重力下慢慢重组。
但音符还不是全部。小巷子的太阳斜着照进来,乐队在阴影里表演,仿佛台前;阳光直射的区域亮得耀眼,那是台上。那金色的舞台上有个金发的俄罗斯姑娘在跳舞——她穿一袭黑色棉布长裙,外披一件云霞质地的轻纱长外套,小碎花的纹路爬满霓裳。她光着脚,闭着眼,随着音乐的节拍在舞蹈。她摇荡,转身,抬起双臂,像一棵清风中开花的树那样随风摆动,然后突然俯下身去,腾空半旋,双脚离开地面,双臂向一侧伸展。她从空中降落,年轻的脸庞迎向阳光,她红色的波浪卷发泛起金光,云霞的外套在风中鼓起如翅,她像一片云那样在阳光里变幻,在音乐里回旋、荡漾。她轻得仿佛不属于人间,在游人如织的伊魯里塔主教街侧旁若无人地舞蹈、飞翔,我的眼睛无法离开她片刻。如果“美”有人间具象,那她就是美,是阳光的载体,她是古希腊的伊里斯女神!
伊里斯女神身披云霞在巴塞罗那阳光的金粉里舞蹈。金粉扬起又落下,洒一天一地。
3
金粉也落在两年前的阿尔萨斯。
两年前的五月,我初访欧洲,从巴黎租了车开往阿尔萨斯。科尔马的最清冷的春天里,一夜雨后,阳光也像金粉一样悠悠地洒下来。
那时我还不认识海棠——我是说,我只认识她的文字,从未见过本人——我们第一次走在阿尔萨斯的小镇子里屈埃维(Riquewihr),商铺门外的铸铁招牌缠成花草交错的纹样,白羽红嘴的鹳鸟图案在蓝天白云下轻轻摇动。我俩坐在一家出售本地特产食品的店铺门前合影,身后是用玉米秸和草叶编制而成的卡通小兔,脚下青砖漾漾,春风如云。小镇子的艳丽土墙在金色的阳光里闪闪发亮。一只花猫沿着翠绿的巷子在墙根溜达,跟着我们走了一小段路,轻轻跳上土墙,又回头看我们,圆咕噜噜的眼睛熠熠生辉。前面人家的紫藤结了满满一院墙,怎么看都像一幅梦。
从里屈埃维到埃吉桑(Eguisheim),从法国的科尔马到德国的布莱萨赫(Vieux-Brisach),那些看不完的云、青草坡、葡萄藤与弯弯河道,一家又一家的果酱坊、奶酪屋、香肠铺子,我终于知道她怎么会写出那些香喷喷、明亮亮又弯弯曲曲的文字了。那是时间烘培的结果啊,慢慢慢慢等待,等鹳鸟在彩色瓦片的大教堂顶拿稻草作窝,等红彤彤的田野罂粟开得比脸盆还大,等圣诞老公公雪夜里划小船过小桥唱圣诞歌。这爱丽丝的兔子洞,人掉进去了便出不再来。洞里时间弯弯打转呢,写出来全都是圆的。
4
“在这呢,在这!”我向那个远远走过来的高挑个子戴帽子的女孩拼命招手。
开泰罗尼亚广场上的庆功集会才刚开始——巴塞罗那在客场击败马德里队,提前一轮夺得西甲联赛冠军。广场附近停车封路,锣鼓喧天,人潮汹涌。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哥特区的旧公寓,推开厚重的大铁门,上楼,天井上空露出一角墨蓝的夜空,墙上一只达利的溶化了的钟表。
这钟表一化,时间一下子又开始打旋。伊魯里塔主教街墙上的三只小燕子呼啦啦飞起来,穿金靴子的狐狸藏在橱窗后面伺机而动,风是旋的,云也是旋的,我俩一回神儿,时间就停到了米拉之家的天井里。
米拉之家(Casa Milla)是西班牙建筑师高迪设计的最后一幢私人住宅,位于寸土寸金的格拉西亚大道和普罗班萨街交口,占地1300多平米,高六层。对于第一次见到高迪作品的人来说,看到房子波浪状的外观是非常震惊的——那些弯弯曲曲花草枝蔓式的铸铁阳台和栏杆,那些明明坚硬刻板的石块却如同流水、如同风一样,长出植物的曼妙身姿。如果我是鸟,一定会沿着圆形庭院天井的墙壁扶摇而上,听房子里的人呼吸、歌唱,飞上露台,与不同表情的外星人窃窃私语。
实际上,我们确实乘电梯登上了楼顶。上去就迷糊了,好像登录了那个外星球。海棠说你看这些烟囱们,有鼻子有眼,噗噗地直冒气,说不定哪天它突然就开动了。我们脚下这个房子,就是活的飞行器,那个大旋钮一扭,voilà,翅膀一震,就突突突地飞走啦!
中庭天井墙上那些小舷窗好像也听懂了她说的,突然都开始眨巴眼睛,呼拉、呼拉。我一圈又一圈在圆形的天顶露台打转,风也叹,云也旋,脚底下的石板都在流淌。我不管别人看见了什么,我只知道这建筑是活的。宫崎骏的天空之城。
从圆圆的天井中庭向下望,圆形的米拉之家憨然一笑,像个淘气的孩子。
5
后来下雨了。
我们在湿漉漉上街头游荡,偏要走路去看高迪的巴特约之家(Casa Batlló)。我们站在格拉西亚大道上,雨里夜里看不到屋顶的鱼脊和龙鳞。湿漉漉的面具阳台从下向上看更像头骨,诡异而神秘。我们在小巷子里穿行,无论走多远,巴特约之家都跟着我们,甩也甩不掉。
有翅膀的城市
有龙
有人在路灯下接吻
有歌与梦的街道
有雨
有风
有两个人的巴塞罗那
6
圣家堂的绿色大门上有好多的小虫子啊。小蜗牛、七星瓢虫,还有蜜蜂和小蜈蚣。高迪是有多爱这片土地,才为大自然建筑了这神之殿堂。
这座加泰罗尼亚现代主义风格的天主教堂与我在欧洲在全世界见过的其他教堂都不一样,简直太不一样了。不仅仅是宏伟高大的规模,也不是它自1882年动工以来一百多年尚未完工的离奇历史,而是它纯震撼性的第一视感,如同大地深处破土而出的一部长诗。那令人目不暇接的丰富细节,静谧延伸的巨大空间,神秘莫测的光彩,都会瞬间激发出人体内某种最深层次的敬畏与震撼。
那是怎样的一种震撼呢?
你会不断的想起它,想谈论它、理解它,却发现语言格外苍白无力。先前看过的再多照片、介绍、赞颂,再多充足的心理准备,都在你亲自站到它面前那一瞬间土崩瓦解。你无法相信这些似乎只能在最狂野想象世界存在的庞然大物竟会具体地出现在你眼前。你仿佛进入了异度空间, 面前这庞然大物绝对静止却又微微颤动,面容悲悯。一切是如此陌生神秘,然而凑近细看,那么多的细节却又无比熟悉,你亲手摸过、呼吸过、热爱过。你拼命扬起头想看得更多、收揽更多;你目不暇接、目不转睛,你会在那个瞬间彻底忘记你自己,你会熔入它,甚至成为它。
你会落泪。
我们爬上高高的塔顶,向下望,窄窄的楼梯如贝壳螺旋。傍晚的光从塔壁的窗格照进来,格外灿烂。我们扶着栏杆往下走,想象当年的高迪是怎么设计建造这不属于人间的建筑奇迹的。讲着讲着,又聊到了写作。
我们在科尔马海棠家的偏厅里,喝着茶吃着糖渍的枣子,讲九十岁的年轻的婆婆。
我们在兰布拉大道一侧的皇家广场上喝咖啡歇脚,讲李娟,讲怎么把书写成一棵树。
我们沿着圣家堂Nativity一侧的塔楼一级一级向下走,讲今时今日,讲彼岸彼刻。
我们这两个半路出家的人啊,在地球的两边,也不知怎么就一撞撞进了文学的圣家堂,我们就被透过彩窗玻璃的光吸引住了,永远吸引住了。光若轻纱,神像高悬,人在庙宇内穿行,仿若行走在亿万年前的森林山麓。古木苍苍,蒲羽森森,光从四面袭来,色彩变幻莫测,细节无法描述。我们屏住呼吸听光。我们是两片草叶,在光里摇摆啊,歌唱啊,向树顶向天空仰望啊。向时间的起点仰望。
时间发出圆光,拥抱宏伟的圣家堂。森林还在生长,永远生长,永远在圆形的巴塞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