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自然死法
我手上的《纳棺夫日记》是台湾译本,内容比大陆版的更全面,译者似乎也比大陆版的译者更好些。我读过这本书至少有一二十遍吧。青木新门不算是优秀的写作者,他的书籍散漫无章,但因为写得用心,而且视角独特,有些道理是其他书籍不曾涉及的,所以常常令我回味。 在有机农场时,我们曾从事自然农业,于是,在阅读《纳棺夫日记》时,我顺便把书中推崇的死法归纳成了“自然死法”。 书中提到一个“霙”字,指介于雨和雪之间的半结晶物,大陆版似乎直接译成了“雨雪”。作者青木新门通过这个字,讲述了他对生死的理解:生与死不是对立的,而是一体的。把生死截然分离,畏惧和忌讳死亡,是现代人的通病,所以得了病就会不顾一切地抢救,整个现代医学就建立在这种不惜代价也要活下去的基础上,以至于人们为了活而活,不再思考生与死的意义。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哪怕吊着瓶子,带着呼吸器,哪怕倾家荡产,也比死要好。 现代医学越发达,人就越不能接受死。人类已经发展到这样一个阶段,整个社会的大量资金和精力都花费在怎样延续生命的研究中,乃至于为了征服死亡,人已经无法充分享受生的乐趣。很多人一辈子干活存钱,就是为了生病时可以支付医药费。古人因为医学不发达,时常要面对死亡,所以心态较达观,没有现代人的这种焦虑,反而能享受较多的人生之乐。我喜欢的很多古诗,都是描述死亡的,比如《蒿里》与《薤露》: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还有陶渊明的挽诗:“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读这些诗,会觉得死的凄凉中也有一种美。人世本无常,现代人以为人定胜天,刻意延长寿命,到头来究竟有没有益处也很难说。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也提到,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是生的一部分。不理解死,其实也就意味着不理解生。一年四季,都很美好,衰老未必比青春更令人难堪。 《纳棺夫日记》的作者青木新门提到,过去的人,多半死在家中,他去农家收尸,看到的是像枯枝一样曲折的遗体。过去人病重之后,逐渐不能摄食,于是任由身体像枯枝一样消瘦下去。“这种农村老人的遗体,用遗骸来形容相当贴切,有种类似蝉蜕空壳的干燥影响。” 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大多数人都被送去医院抢救,通过注射营养液来延续生命,最终的尸体浮肿膨胀,双手布满惨不忍睹的针孔。“那样的遗体不管再怎么看,都有种让人挥之不去,像是劈裂活树般的不自然印象,而不是给人如同晚秋枯叶散落那样的自然感受。” 更糟糕的是,“现在的医疗机构,甚至不给人对死亡进行思考的余地。环绕在患者周围的,是生命维持装置,抱持着延命思想的医师团,以及执着于生的亲属们。” 如果病人想跟人谈谈关于死的思考,往往会换来一片鼓励或安慰的劝告,仿佛死是一种忌讳,放弃生是一种懦弱,于是最终病人不得不在战斗而不是安详的状态下进入死亡。作者认为对生的绝对肯定其实是现代医学的妄自尊大,它扭曲了一种自然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剥夺了病人的选择权。 作者提到古时的修行人,他们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至,就会进行断食,逐渐减少饮食,直至进入弥留之际,安详轻盈地死去。他还提到自己阿姨的死亡。独生女去世之后,阿姨变得孤身一人,有一天,阿姨的邻居发现她倒卧在自家门口,于是叫救护车把她送进医院,阿姨非但不感谢,还有点埋怨邻居多事,说了类似这样的话,“让我安静逝去不好吗?”。两度住院之后,阿姨最终还是去世了。他人觉得阿姨在无依无靠的孤独和绝望中寂寞死去,作者却认为,死亡本来就是孤独的,又何来孤独死去这种说法呢? “一般人眼里所认定的孤独死或寂寞死,其实都是站在生的世界的观点来想象的。事实上,就算被众多亲人或友人围绕,最后死去的仍然只有当事人自己而已。” 这段文字让我想起了鲁迅父亲之死。鲁迅在《父亲的病》中提到父亲临终时的情形,有人让他大声呼喊父亲。按中国民间传统,这样呼喊可以把病人从阎王小鬼那里抢回来。他不断呼喊父亲,父亲“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将眼微微一睁,仿佛有一些苦痛。”鲁迅继续呼喊,直到父亲断气。他后来一直为此懊恼,觉得这种打扰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鲁迅的父亲生了四个儿子,按照中国的传统,他是有福之人了,但那又怎样?亲人的呼唤只会给临终的他带来更多的痛苦,是对病人不折不扣的折磨。 符合作者生死观的人莫过于张爱玲。按照世俗的看法,张爱玲在孤独中死去,很多人为她的凄凉晚景惋惜不已。但这种死法,正是她深思熟虑的选择。 林式同对张爱玲的死有这样的描述:“她的遗容很安详,只是出奇的瘦,保暖的日光灯在房东发现时还亮着。”她的信件和文件整理好放在手提包里,自己躺在行军床上。张爱玲久病不愈,手边有电话,病重完全可以呼救,可以选择住进养老院,但她没有这样做,她最后病至连毛巾都拿不动,只用纸巾来擦拭,但仍拒绝求救。林式同说:“最后几个月,看样子她的身体情况突然恶化,可能是好久没有吃东西了,或者是吃不下东西,她去世后的遗体,瘦得真是皮包骨了。” 张爱玲对自己的结局,应该是满意的,因为这一切正是她自己的安排,拒绝外人的插手,是她一贯的人生态度。就像那些死在隐居地的人,死后有没有人发现,什么时候被发现,似乎不会让她介怀。不理解的人或许觉得张爱玲的结局很悲惨,殊不知这种青木新门所看重的自然死法,正是隐士们视死如归的人生态度的终极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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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西早 赞赏了这篇日记 2018-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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