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余的重庆小面
我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热爱面食的人，如果不是要控制热量摄入，我可以一天三顿都吃面。每到一个城市出差，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拜会当地名面，我甚至在新加坡的赌场都腆着脸点过面吃，每每回想起来都会难为情地捏捏自己的小脸。
通过吃面我还结识了很多面友，他们比酒友更纯粹，因为他们不会一觉醒来就忘了说过的话，忘了操过的人。比如我的面友老余。
老余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只比我父亲小一点，不过我还是叫他大哥，更多的时候称他老余。我认识他是在他的面馆里。老余是一名退伍军人，中等身材，浓眉大眼，长得很像朱时茂，军旅生涯让他落下了颈椎病，这一来就更像朱时茂了。
据老余自己说，他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上过老山前线，还杀过人，而且是用刺刀捅死的。退伍后他拒绝了机关单位的编制，来成都开了这家小面馆。老余走路总是罗圈腿加外八字，每走一步都步履维艰，就像刚做完痔疮手术，他坐下的时候需要在椅子上垫上又厚的又软的鸭绒坐垫。群众说那是因为他的屁股负过伤，被流弹的弹片击中，这是一个英雄的屁股。
老余是川东人，他的面馆专营重庆小面，而且只卖一种麻辣小面，没有任何肉臊和浇头。每每食客流露出对五花肉或者猪大肠的渴望，老余就会瞪着眼睛骂回去，说没有肉，不吃滚！然后他会打着酒嗝跟大家解释，老子当年在猫耳洞里吃猪肉罐头吃得都快长成猪头了，当时最渴望的就是一碗素面，你们现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食客们说那就来一碗猪肉臊子，权当忆苦思甜。然后又被老余臭骂回去。
这就是老余面馆的三大特点：1、只卖素面。2、老板爱骂人。3、老板长得像朱时茂。
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老余爱骂人，但从来没有人和他发生冲突，食客们反而却甘之如饴。我想一是因为他是退伍军人，还杀过人，没人敢惹。二是因为他长得像朱时茂，大家被名人教训几句，也算是脸上有光。后来老余跟我说完全不是这回事，一个厨师要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节奏，无论是做菜还是做人，都不能被食客牵着鼻子走。要把客人带进属于自己的节奏里，那样你就战无不胜了，打客人左脸他会把右脸伸过来，给他盛一碗面汤他都会高呼重庆万岁，觉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我恍然大悟，难怪川渝两地的那么多苍蝇馆子从老板到服务员都横得不行，把自己当爷爷，顾客们还排着队争当孙子。我暗暗发誓，我也要在厨房里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节奏，然后成为成都武侯区的公共爷爷。
老余面馆的第四个特点是从老板到食客都爱喝酒。成都和北方不一样，几乎没人在吃面食时点酒精饮料佐餐。但是老余却是无酒不欢，而且他只喝一种酒，60度的江津老白干。在他的感染之下，食客们不点二两白酒似乎都不会吃面了。有量浅的食客喝着喝着就高了，望着老余蹒跚的步伐声泪俱下，说心疼老余的屁股，眼泪大滴大滴滴入面中，一碗干面生生给吃成了汤面。
这就是老余的魅力，他骂人，他酗酒，他屁股不好，但大家知道他是好男孩。
当然说到底，魅力更大的是老余的小面。正因为如此，小面的食客基本都是回头客。每天固定到这里来吃晚饭的食客少说也有上百人，生意好的时候没有座位，大家只有坐在马路牙子上，排成一排捧着面碗蹲着吃，来不及言语，嘴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不明就里的过路群众还以为是猪圈开饭了。
每天清晨，全成都的面馆的都炊烟袅袅、门庭若市的时候，老余却在床上呼呼大睡。到了中午，他从一场宿醉里醒来，先用啤酒漱漱口，然后摇摇晃晃地迈着八字步去街边刷牙。有路过的熟人跟他打招呼：老余才起啊？屁股还疼不？他打一个混着牙膏味的酒嗝，就算是回应了。
老余的小面的没有肉臊，其灵魂就在于辣油。老余每天中午会亲自关起门秘制自家的辣油，每天都是现炒现做，绝不过夜。他炒辣油的时候方圆5公里内的群众都别想睡午觉了，那味道香得连植物人都能给馋醒。没有人知道他的辣椒油是怎么做的，但凡是吃过老余小面的人都会对那香得人神共愤的辣油念念不忘，很多人想把辣油打包带走，甚至有人试图对老余施以天使投资，让他把他的辣油做成老干妈一样的知名品牌，全都被老余一一拒绝了。
但老余却送了我一瓶辣油，他之所以对我独具好感是因为我能投其所好，陪他喝酒。我是他最好的酒友，而且我比他能喝，每次他喝醉了我都会陪他唱那首《血染的风采》，唱到“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的时候他就会一头栽在饭桌上呼呼大睡。面馆的小工听见他的鼾声，就知道是时候打烊了。-----以上就是老余的日常。
老余不喝酒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而一旦三两白酒下肚他就会逸兴遄飞，豪气丛生，仿佛回到了中越边境的热带雨林里。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讲那些战场上的故事，比如他如何用军刺捅死了一个越南鬼子，比如他如何在没有工兵的情况下冒险拆雷。当然他讲得最多的还是那难吃得要死的猪肉罐头和他的战友小伟。
老余说他多年以后读了都梁的小说《血色浪漫》，发现小说里的宁伟像极了他的战友小伟，甚至连名字里也都有个伟字。他说他当时担任尖刀连的班长，而小伟是他班里最强悍的战士，虽然长得细皮嫩肉，但是能徒手掰断碗口粗的小树，无论是格斗还是枪法都是全连第一，堪称兵王。他很是自豪的说小伟的格斗技术是他亲自带出来的，他当年和小伟常在宿舍里切磋近身格斗，建立起了深厚的战友情。
他说小伟救过他的命。当年在战场上他的屁股被弹片击中，后门大开，肠子都流了出来。“小伟背着几乎已经昏过去的我，一只手端着56式自动步枪不停点射，另一只手绕到背后，用三根手指堵住我的肛门，不让肠子流出来。”老余一边描述，一边把手指伸到我的屁股后面向我模仿当时的场景，吓得我紧紧靠住墙。
“小伟把我背回了营地，我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趴在一块岩石上。小伟正把匕首放在火上烤，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的屁股。”
“他饿得要烤战友吃吗？”我紧张地问道。
“不是，卫生兵踩上了地雷牺牲了。小伟只有自己给我做手术，挖出弹片。不然以越南那鬼天气，热带雨林那卫生条件，我等不到增援部队来就死硬了。”老余答道。
“小伟找不到急救包，他不知从哪掏了一瓶白酒出来，那是他珍藏的家乡特产，60度的江津老白干。他把白酒倒了一半在我屁股上，剩下一半灌进我的嘴里，我在那之前从未喝过酒，一下子就晕了过去，在弥留之际我看见小伟紧握匕首对准我的屁股，眼里含着热泪跟我说，班长，忍着点，你就当做了一个噩梦吧。”
“醒来的时候弹片已经挖出来了，小伟拿在手上给我看，足有一台iPhone那么大，而且是横在里面的。”老余掏出了他的手机，对着我屁股比划着。“横着的。”老余强调。
“然后我就这样离开了战场，回到了后方接受治疗。小伟当上了代理班长，在一次巡逻中被地方狙击手爆头，牺牲了，他还没满20岁。从那天以后到现在，三十年过去了。我无数次梦到小伟，看见他提着56式离我而去，走进丛林深处。我趴在病床上，想拉住他却力不从心。我喊着他的名字，他回头对我笑，告诉我，班长，你就当做了一场梦吧。然后转过身，义无反顾地消失在黑暗里。”
“战争结束后，我去了小伟的家乡重庆，他家开了一家面馆，卖小面、灌香肠，怪不得他把我肠子塞回去的手法那么熟练。我在他家的面馆吃了一周的小面，他家只卖一种麻辣小面，没有肉臊的那种。特别的辣，辣得我屁股伤口疼痛欲裂。可我喜欢这种感觉，我觉得那些丛林毒虫，那些枪林弹雨，那些血肉横飞，仿佛都是一场梦，只有疼痛才能提醒我，这一切真实存在过。”
大家听完后感动得难以言语，连干了三杯酒。在我的提议下，第一杯酒敬小伟，第二杯酒敬重庆小面，第三杯酒敬老余的屁股。
我终于明白为何老余的辣椒油那么出彩，那是他从重庆小伟老家学回来的秘方，它和红领巾一样，是用烈士的鲜血做成的，所以老余拒绝外卖，拒绝量产。每个吃了这碗麻辣小面的男人第二天都会被辣成罗圈腿，走路就像痔疮患者一样艰难，但是我们明白，我们正在和英雄感同身受。我们不是英雄，但是我们和英雄的屁股一起痛过。
讲完了老余的故事，我来讲讲本文真正的主角：麻辣小面。
我跟着老余粗略学会了重庆小面的做法。并在家里自己做了一次，现无私分享如下：
面要用碱面，加碱后的面口感更加筋道爽滑，且会有一种特殊的香味，面条多搁几个小时也不会因发酵产生酸味。推荐自己和面，体会一下劳动人民的不易。要是买不到碱可以加点碱性物质代替，比如葡萄汁、茶水，但是千万不能加肥皂，不然肠子都要拉出来。
接下来是调料的准备，由于没有肉臊，调料的选择就尤为重要。图里从上到下依次是辣椒油、香菜、小葱、冬菜、蒜末和花生碎。
重庆小面本来应该加芽菜，据说是因为重庆人对“芽”字感情深厚，不过我选择了风味更鲜美的冬菜。花生碎要用现炒出来的油花生，去皮后碾碎。老余说你们成都男人太娘炮，碾花生还用杵，我们都是用拳头。然后他就当着一屋子成都男人的面，用他那得过全军格斗比赛冠军的老拳将花生砸成碎末。
我作为一个娘炮，自然不敢比肩老余，还是中规中矩地用菜刀把花生给剁了。但对此我极为不服气，试图另辟蹊径地击败老余，我想花生可以加，那么其他坚果为何不能加，那样口感层次会更加丰富。于是我往面里加了腰果、核桃、杏仁，本以为会一鸣惊人，结果做出来的面就像一碗切糕。我只得放弃，安心当一名娘炮。
配料里最重要的就是这瓶辣油了，瓶身上写着“心传”，那自然是老余苦心孤诣从小伟老家习得的秘方。他的心有多重多苦，全都在这辣油里。瓶盖一打开，我就有流泪的冲动。需要说明的是用这种辣油做小面，一小勺足矣，不然你的菊花就等着动手术吧。这一瓶足有辣死一个加强连越南鬼子的分量，我用到共产主义实现都用不完。老余的小面只用当天制作的辣油，我问他要是辣油做多了用不完怎么办？他说用来当老鼠药。用花生米蘸一点辣油，放在老鼠窝前，老鼠能被辣得六亲不认，把一窝老鼠全给咬死。我吓得屁股一紧，心想不愧是老侦察兵，这雷霆手段，成都武侯区的老鼠算是倒了大霉了，死得比越南鬼子还惨。
然后打调料碗，用最普通的黄豆酱油，极少量的醋，少量鸡精和味精，花椒油或花椒粉。和成都的担担面一样，重庆小面里还要加入芝麻酱，我特意买了一瓶老余自己代言的芝麻酱向他致敬。
接下来就是煮面环节，老余说重庆人煮面讲究用“二道水”，也就是煮过一次面后的面汤。我问老余，那第一锅面用来干嘛？老余说他看谁不顺眼就把第一锅面给谁吃。我问他，我自己在家煮面怎么办？他说你可以把第一锅面煮出来请你邻居吃，既不浪费粮食，又增进邻里感情。我心想重庆人实在是太阴险了，今后大家要是遇到一个热情的重庆人不分青红皂白地下面给你吃，你一定要小心了。
如图所示，把碱面放进煮过一次的面汤里，用筷子搅散。老余说煮面讲究锅深水浅，那样煮面的水不会溢出来。我说溢出来之前把火关小或者加点凉水不就好了，老余眼睛一瞪，说你洗澡时水温忽冷忽热你舒服不？你体会过面的感受吗？要做出最好的面，就一定要把面当成小生命，当做你的哥们，当成你的孩子。我心想哪有把自己孩子吃了的，听起来咋那么像精子。。。不过我没敢说出口。
面煮到断生即可，煮得太软了就失去了筋道的口感，而且吃软面的男人会被老余鄙视。在面起锅前加入少量蔬菜，莴笋叶、菠菜、小白菜均可，我用的是成都人民最热爱的豌豆尖。注意蔬菜一定不能加多了，那样会吸太多油，面汤就变得寡淡了。
蔬菜烫熟即可起锅，将菜和面依次夹进碗里，并撒上花生碎、冬菜末和小葱。记住不要精美摆盘，面要摆得放诞落拓一点才符合重庆人的狂野性格。
上图所示即为起锅后的面，这已经是第二碗了，第一锅水煮出来的面我用重庆口音端给邻居吃了。
老余说过，吃最辣的面，喝最烈的酒，操最爱的人。这碗小面自然要配上我珍藏多年的96度伏特加。当你们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正从一场宿醉中醒来。晕厥过去之前，我记得是邻居大哥把我扶上床的，还帮我脱了衣服。我此刻的屁股痛得生活不能自理，感觉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但是我倍感欣慰。
有这样的邻居真好，我欣慰又羞愧，以后再也不用第一锅水下面给他吃了。
通过吃面我还结识了很多面友，他们比酒友更纯粹，因为他们不会一觉醒来就忘了说过的话，忘了操过的人。比如我的面友老余。
老余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只比我父亲小一点，不过我还是叫他大哥，更多的时候称他老余。我认识他是在他的面馆里。老余是一名退伍军人，中等身材，浓眉大眼，长得很像朱时茂，军旅生涯让他落下了颈椎病，这一来就更像朱时茂了。
据老余自己说，他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上过老山前线，还杀过人，而且是用刺刀捅死的。退伍后他拒绝了机关单位的编制，来成都开了这家小面馆。老余走路总是罗圈腿加外八字，每走一步都步履维艰，就像刚做完痔疮手术，他坐下的时候需要在椅子上垫上又厚的又软的鸭绒坐垫。群众说那是因为他的屁股负过伤，被流弹的弹片击中，这是一个英雄的屁股。
老余是川东人，他的面馆专营重庆小面，而且只卖一种麻辣小面，没有任何肉臊和浇头。每每食客流露出对五花肉或者猪大肠的渴望，老余就会瞪着眼睛骂回去，说没有肉，不吃滚！然后他会打着酒嗝跟大家解释，老子当年在猫耳洞里吃猪肉罐头吃得都快长成猪头了，当时最渴望的就是一碗素面，你们现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食客们说那就来一碗猪肉臊子，权当忆苦思甜。然后又被老余臭骂回去。
这就是老余面馆的三大特点：1、只卖素面。2、老板爱骂人。3、老板长得像朱时茂。
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老余爱骂人，但从来没有人和他发生冲突，食客们反而却甘之如饴。我想一是因为他是退伍军人，还杀过人，没人敢惹。二是因为他长得像朱时茂，大家被名人教训几句，也算是脸上有光。后来老余跟我说完全不是这回事，一个厨师要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节奏，无论是做菜还是做人，都不能被食客牵着鼻子走。要把客人带进属于自己的节奏里，那样你就战无不胜了，打客人左脸他会把右脸伸过来，给他盛一碗面汤他都会高呼重庆万岁，觉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我恍然大悟，难怪川渝两地的那么多苍蝇馆子从老板到服务员都横得不行，把自己当爷爷，顾客们还排着队争当孙子。我暗暗发誓，我也要在厨房里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节奏，然后成为成都武侯区的公共爷爷。
老余面馆的第四个特点是从老板到食客都爱喝酒。成都和北方不一样，几乎没人在吃面食时点酒精饮料佐餐。但是老余却是无酒不欢，而且他只喝一种酒，60度的江津老白干。在他的感染之下，食客们不点二两白酒似乎都不会吃面了。有量浅的食客喝着喝着就高了，望着老余蹒跚的步伐声泪俱下，说心疼老余的屁股，眼泪大滴大滴滴入面中，一碗干面生生给吃成了汤面。
这就是老余的魅力，他骂人，他酗酒，他屁股不好，但大家知道他是好男孩。
当然说到底，魅力更大的是老余的小面。正因为如此，小面的食客基本都是回头客。每天固定到这里来吃晚饭的食客少说也有上百人，生意好的时候没有座位，大家只有坐在马路牙子上，排成一排捧着面碗蹲着吃，来不及言语，嘴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不明就里的过路群众还以为是猪圈开饭了。
每天清晨，全成都的面馆的都炊烟袅袅、门庭若市的时候，老余却在床上呼呼大睡。到了中午，他从一场宿醉里醒来，先用啤酒漱漱口，然后摇摇晃晃地迈着八字步去街边刷牙。有路过的熟人跟他打招呼：老余才起啊？屁股还疼不？他打一个混着牙膏味的酒嗝，就算是回应了。
老余的小面的没有肉臊，其灵魂就在于辣油。老余每天中午会亲自关起门秘制自家的辣油，每天都是现炒现做，绝不过夜。他炒辣油的时候方圆5公里内的群众都别想睡午觉了，那味道香得连植物人都能给馋醒。没有人知道他的辣椒油是怎么做的，但凡是吃过老余小面的人都会对那香得人神共愤的辣油念念不忘，很多人想把辣油打包带走，甚至有人试图对老余施以天使投资，让他把他的辣油做成老干妈一样的知名品牌，全都被老余一一拒绝了。
但老余却送了我一瓶辣油，他之所以对我独具好感是因为我能投其所好，陪他喝酒。我是他最好的酒友，而且我比他能喝，每次他喝醉了我都会陪他唱那首《血染的风采》，唱到“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的时候他就会一头栽在饭桌上呼呼大睡。面馆的小工听见他的鼾声，就知道是时候打烊了。-----以上就是老余的日常。
老余不喝酒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而一旦三两白酒下肚他就会逸兴遄飞，豪气丛生，仿佛回到了中越边境的热带雨林里。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讲那些战场上的故事，比如他如何用军刺捅死了一个越南鬼子，比如他如何在没有工兵的情况下冒险拆雷。当然他讲得最多的还是那难吃得要死的猪肉罐头和他的战友小伟。
老余说他多年以后读了都梁的小说《血色浪漫》，发现小说里的宁伟像极了他的战友小伟，甚至连名字里也都有个伟字。他说他当时担任尖刀连的班长，而小伟是他班里最强悍的战士，虽然长得细皮嫩肉，但是能徒手掰断碗口粗的小树，无论是格斗还是枪法都是全连第一，堪称兵王。他很是自豪的说小伟的格斗技术是他亲自带出来的，他当年和小伟常在宿舍里切磋近身格斗，建立起了深厚的战友情。
他说小伟救过他的命。当年在战场上他的屁股被弹片击中，后门大开，肠子都流了出来。“小伟背着几乎已经昏过去的我，一只手端着56式自动步枪不停点射，另一只手绕到背后，用三根手指堵住我的肛门，不让肠子流出来。”老余一边描述，一边把手指伸到我的屁股后面向我模仿当时的场景，吓得我紧紧靠住墙。
“小伟把我背回了营地，我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趴在一块岩石上。小伟正把匕首放在火上烤，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的屁股。”
“他饿得要烤战友吃吗？”我紧张地问道。
“不是，卫生兵踩上了地雷牺牲了。小伟只有自己给我做手术，挖出弹片。不然以越南那鬼天气，热带雨林那卫生条件，我等不到增援部队来就死硬了。”老余答道。
“小伟找不到急救包，他不知从哪掏了一瓶白酒出来，那是他珍藏的家乡特产，60度的江津老白干。他把白酒倒了一半在我屁股上，剩下一半灌进我的嘴里，我在那之前从未喝过酒，一下子就晕了过去，在弥留之际我看见小伟紧握匕首对准我的屁股，眼里含着热泪跟我说，班长，忍着点，你就当做了一个噩梦吧。”
“醒来的时候弹片已经挖出来了，小伟拿在手上给我看，足有一台iPhone那么大，而且是横在里面的。”老余掏出了他的手机，对着我屁股比划着。“横着的。”老余强调。
“然后我就这样离开了战场，回到了后方接受治疗。小伟当上了代理班长，在一次巡逻中被地方狙击手爆头，牺牲了，他还没满20岁。从那天以后到现在，三十年过去了。我无数次梦到小伟，看见他提着56式离我而去，走进丛林深处。我趴在病床上，想拉住他却力不从心。我喊着他的名字，他回头对我笑，告诉我，班长，你就当做了一场梦吧。然后转过身，义无反顾地消失在黑暗里。”
“战争结束后，我去了小伟的家乡重庆，他家开了一家面馆，卖小面、灌香肠，怪不得他把我肠子塞回去的手法那么熟练。我在他家的面馆吃了一周的小面，他家只卖一种麻辣小面，没有肉臊的那种。特别的辣，辣得我屁股伤口疼痛欲裂。可我喜欢这种感觉，我觉得那些丛林毒虫，那些枪林弹雨，那些血肉横飞，仿佛都是一场梦，只有疼痛才能提醒我，这一切真实存在过。”
大家听完后感动得难以言语，连干了三杯酒。在我的提议下，第一杯酒敬小伟，第二杯酒敬重庆小面，第三杯酒敬老余的屁股。
我终于明白为何老余的辣椒油那么出彩，那是他从重庆小伟老家学回来的秘方，它和红领巾一样，是用烈士的鲜血做成的，所以老余拒绝外卖，拒绝量产。每个吃了这碗麻辣小面的男人第二天都会被辣成罗圈腿，走路就像痔疮患者一样艰难，但是我们明白，我们正在和英雄感同身受。我们不是英雄，但是我们和英雄的屁股一起痛过。
讲完了老余的故事，我来讲讲本文真正的主角：麻辣小面。
我跟着老余粗略学会了重庆小面的做法。并在家里自己做了一次，现无私分享如下：
面要用碱面，加碱后的面口感更加筋道爽滑，且会有一种特殊的香味，面条多搁几个小时也不会因发酵产生酸味。推荐自己和面，体会一下劳动人民的不易。要是买不到碱可以加点碱性物质代替，比如葡萄汁、茶水，但是千万不能加肥皂，不然肠子都要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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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调料的准备，由于没有肉臊，调料的选择就尤为重要。图里从上到下依次是辣椒油、香菜、小葱、冬菜、蒜末和花生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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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小面本来应该加芽菜，据说是因为重庆人对“芽”字感情深厚，不过我选择了风味更鲜美的冬菜。花生碎要用现炒出来的油花生，去皮后碾碎。老余说你们成都男人太娘炮，碾花生还用杵，我们都是用拳头。然后他就当着一屋子成都男人的面，用他那得过全军格斗比赛冠军的老拳将花生砸成碎末。
我作为一个娘炮，自然不敢比肩老余，还是中规中矩地用菜刀把花生给剁了。但对此我极为不服气，试图另辟蹊径地击败老余，我想花生可以加，那么其他坚果为何不能加，那样口感层次会更加丰富。于是我往面里加了腰果、核桃、杏仁，本以为会一鸣惊人，结果做出来的面就像一碗切糕。我只得放弃，安心当一名娘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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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料里最重要的就是这瓶辣油了，瓶身上写着“心传”，那自然是老余苦心孤诣从小伟老家习得的秘方。他的心有多重多苦，全都在这辣油里。瓶盖一打开，我就有流泪的冲动。需要说明的是用这种辣油做小面，一小勺足矣，不然你的菊花就等着动手术吧。这一瓶足有辣死一个加强连越南鬼子的分量，我用到共产主义实现都用不完。老余的小面只用当天制作的辣油，我问他要是辣油做多了用不完怎么办？他说用来当老鼠药。用花生米蘸一点辣油，放在老鼠窝前，老鼠能被辣得六亲不认，把一窝老鼠全给咬死。我吓得屁股一紧，心想不愧是老侦察兵，这雷霆手段，成都武侯区的老鼠算是倒了大霉了，死得比越南鬼子还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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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打调料碗，用最普通的黄豆酱油，极少量的醋，少量鸡精和味精，花椒油或花椒粉。和成都的担担面一样，重庆小面里还要加入芝麻酱，我特意买了一瓶老余自己代言的芝麻酱向他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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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就是煮面环节，老余说重庆人煮面讲究用“二道水”，也就是煮过一次面后的面汤。我问老余，那第一锅面用来干嘛？老余说他看谁不顺眼就把第一锅面给谁吃。我问他，我自己在家煮面怎么办？他说你可以把第一锅面煮出来请你邻居吃，既不浪费粮食，又增进邻里感情。我心想重庆人实在是太阴险了，今后大家要是遇到一个热情的重庆人不分青红皂白地下面给你吃，你一定要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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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图所示，把碱面放进煮过一次的面汤里，用筷子搅散。老余说煮面讲究锅深水浅，那样煮面的水不会溢出来。我说溢出来之前把火关小或者加点凉水不就好了，老余眼睛一瞪，说你洗澡时水温忽冷忽热你舒服不？你体会过面的感受吗？要做出最好的面，就一定要把面当成小生命，当做你的哥们，当成你的孩子。我心想哪有把自己孩子吃了的，听起来咋那么像精子。。。不过我没敢说出口。
面煮到断生即可，煮得太软了就失去了筋道的口感，而且吃软面的男人会被老余鄙视。在面起锅前加入少量蔬菜，莴笋叶、菠菜、小白菜均可，我用的是成都人民最热爱的豌豆尖。注意蔬菜一定不能加多了，那样会吸太多油，面汤就变得寡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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蔬菜烫熟即可起锅，将菜和面依次夹进碗里，并撒上花生碎、冬菜末和小葱。记住不要精美摆盘，面要摆得放诞落拓一点才符合重庆人的狂野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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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所示即为起锅后的面，这已经是第二碗了，第一锅水煮出来的面我用重庆口音端给邻居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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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余说过，吃最辣的面，喝最烈的酒，操最爱的人。这碗小面自然要配上我珍藏多年的96度伏特加。当你们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正从一场宿醉中醒来。晕厥过去之前，我记得是邻居大哥把我扶上床的，还帮我脱了衣服。我此刻的屁股痛得生活不能自理，感觉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但是我倍感欣慰。
有这样的邻居真好，我欣慰又羞愧，以后再也不用第一锅水下面给他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