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法
庙里有个老和尚去世了。 虽然已经在庙里住了不短的时间,但我跟老和尚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我们彼此甚至都算不上认识。他喜欢坐在客堂外面的院子里晒太阳,偶尔会冲着走出来伸懒腰的我笑笑,我也牵起嘴角回应。在庙里迎面遇到蹒跚走路的他时我也会侧身让出道路,擦肩时彼此点头示意一下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彼此都一样没什么存在感的我和他每天的交集也就仅限于此了。 所以在得知他往生的消息时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手忙脚乱地助念、封龛、准备柴禾,闷头为荼毗法会做着准备。 所谓荼毗,通俗的说即是僧人的火葬仪式。 荼毗的地点在后山的化身窑,炉火总共会持续三天。 平日里,在乐观平和积极向上的同时,我算是个少言寡语离群索居的类型,虽然日常中与人的交流算不上贫乏,在客堂这样相当于寺院对外窗口的地方挂职,每天也都迎来送往,但其实除了面对少有的几个好友,我的孤僻简直是社交恐惧症级别的,甚至在网上有编辑来跟我接洽时我都会局促于不知道应该要如何跟人交流但不回应似乎又不太礼貌的窘况,干脆像甩烫手山芋一样把手机扔给对出版行业有所了解的王总让他来替我接洽——不知道手机对面的人看到回应过去的即严肃又强硬如同商人一般的专业谈吐会不会觉得这和尚精神分裂——不过从目前为止一单都没有谈成的结果来看,估计他们都这么认为了。 社交恐惧和经常睡眠不足导致的面瘫等级的表情丰富度,再加上间歇性智齿生长带来的疼痛让我在多数对话中只用「嗯啊」来做言简意赅的回答。 我的形象夸叉一下就清高了起来。 随着晚殿的结束,寺院一天的活动也就告一段落了。在喧嚣都被关在山门外的时候,我经常趁着天还没黑一个人跑去后山的树旁坐在秋千上悠荡。一边晃一边等着暮色四合,直到最后连夕阳的余晖也慢慢沉到山的那一头时才起身离开,偶尔会有看不出品种的鸟类怪叫着从枝头飞起,从天空略过的同时也带着树叶发出唰唰的声响。 从小就受到各种热血少年漫画里同伴之间友情羁绊的熏陶,让我一度以为独自一人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但事实是,在丛林里把存在感降到最低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虽然偶尔会有些寂寥,但其实我对「一个人独处」这种事情相当的擅长。 那天我照常去了后山,照常一个人坐在秋千上,照常以「人生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的状态脑袋放空虚度着难得的闲暇。 等我注意到旁边的空秋千也跟着一起晃了好久时,天已经黑了,起初只觉得它一定是被风吹动的,便没有特别在意,依然自己晃自己的,任它在旁与我一同荡漾。 直到略觉闷热的我意识到周围近乎静止的微弱的空气流动是根本不可能带动这沉重的铁制空秋千的。 空秋千上带着斑斑锈迹的铁链随着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入夜后空旷寂静的后山上显得格外刺耳,殿堂檐角下的铃铛也不合时宜地发出不规律的脆响。 我停下来略带好奇的转头看了很久,耳机里又过了两首歌,它依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准备停下它的手伸到一半的时候我才猛然想起来——化身窑就在秋千旁边十几步的地方,而今天是荼毗的第二天。 炉火就在我旁边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烧着。 对于怪力乱神之类的事,我的态度向来是「无所谓」,有漂亮的女鬼姐姐出没只要她没有送饭功能就与我无关,有散发着汗气的大叔的怨灵久居只要他厨艺精湛我们就是好朋友。 但遗憾的是,我只有在白天的时候才胆大,深知我一到晚上就变怂的我师父虽然经常拉着我在入夜后一起看恐怖片,但他也会在看完后认真地对我说「放心,我要是死了,绝对不会回来吓唬你」——而当时天已经黑了,我一个人在后山,胆量也早就随着夜幕的降临蛰伏在史前的地层里开始了冬眠。 缩回了差一点就要碰到空秋千的手臂,我表面平静实则内心汹涌呼啸着慢慢起身,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超自己的寮房方向快速走去。 路途说不上遥远但也不近,为了缓解焦虑我手忙脚乱地给我的好友路西法(化名)打了个电话,听到手机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我隔着一千公里跟他一起怒批了半个小时《How I Met Your Mother》第九季那屎到连字幕组都罢翻的结局之后才把空秋千的故事讲给他。 他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怅然地说: 「 How I Met Your Mother 的结局真的是太屎了。」 是夜,睡觉前师兄来我寮串门,顺便来蹭些我囤积的零食,我强忍着把「师兄今晚让我去你房间打地铺睡吧」这句话说出来的冲动,给师兄讲了我在后山的遭遇。 师兄听完后停下了正在撕开我最后一包薯片的手,换上了少见的严肃表情,对我说: 「咱们寺院以前住过一个和你年纪差不多大的法师……」 多年前湛觉法师在这边寺院常住时跟现在的我年纪差不多大,家人也一样都在远方。他父亲去世的那个晚上,在庙子里长住的老医生从念佛堂出来打水时,看到大殿后面的广场上站着一个人。 广场的空地很大,入夜后月亮变成了唯一的光源,银灰色的光芒铺满地面,让寂静的庙宇都看起来像是一张过曝的黑白老相片。 即使半梦半醒也牢记自己是个烂好的赵医生朝那人走去,问他一个人半夜在这里有什么事情。 「我来找轩轩(湛觉法师的乳名)」,那人说。 赵医生把手指向湛觉法师房间的方位。 「哦,他就住那间。」 「我知道,可是门口有两个人拦着,我进不去。」 因为庙子里常住的法师并不算多,所以僧人们每人都有一间单独的寮房,老医生狐疑地望了望空荡的走廊,什么人都没有看到,再回头时,原先站在广场上的那人也不见了。 「后来赵医生说那人可能是湛觉的爸爸」,师兄说着,刺啦一下撕开了薯片的包装袋,「过来看他来了。」 「那门口的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不明就里的我叼着吸管问道。 「那个啊,是龙天护法,是护持出家人的,有他们在,鬼神莫近。」 「哦。」 「每个人出家人都有的,你也有。」师兄往嘴里丢了片薯片,喀嚓咬碎了。 「所以你就安心吧。」他说。

像之前说的,怪力乱神之类的事情,我向来都是无所谓的。 只是有时看到客堂外正午的阳光照在老和尚空荡荡的躺椅上时心会蓦然一沉,这感觉来的那样突然,以致常常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光线跨越一个天文单位1.5亿千米的距离到达地球只要500秒,然而即使速度达到一个c,也还是跑不赢离别。 但我常常觉得。 那把空椅子在我看不到的时候,一定在偷偷的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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