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那天发生的事

门铃响的时候，我正对着窗外的树林陷入沉思。
搬进这座巴黎郊区的办公楼是春天的事。我看中的无非就是这里离市中心远，房租便宜，距离地铁口近，交通方便，周围住家又少，免得招人耳目。事务所是一个背街的套间，门正对着我的大办公桌，左侧靠墙放了一张布沙发。桌子右侧有一扇通向里间的小门，从业多年来的资料收集在里间的档案柜里。搬家公司送来家具，一切收拾停当之后，我在办公桌前坐下，才注意到办公室的窗开向大楼后面一整片的银杏林，坐在事务所的沙发上，视线所及都是密密麻麻的枝叶，春天是嫩绿，夏天郁郁葱葱，十月份起逐渐变得金黄。这几天十一月的寒潮，已经让树木变得光秃秃，没有一片叶子了。
窗外虽有迷人的风景，我却并没有续租的打算。说实话，我都不想再做这个行当了。倒不是因为钱的问题。随着危机的加剧，来找我解决问题的顾客有增无减，在繁荣的年代可以一笑而过的小事，因为当事人陷入困境，都像蛀虫一样钻入人心。每个绝望的人，都想找一个按下去就能让一切好起来的按钮。一份失而复得的遗嘱，一场有空子可钻的买卖，一件尘封多年的事故。那些以为自己找到了按钮的人，就会寄希望于我，或者是像我一样的人。我伴着一个又一个衣着破旧，面色昏黄的顾客，翻开记忆的遮羞布，看到了不该被看到的化脓的伤疤。
这样的伙计，不做也罢。我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走到门前，拿起对讲机。
“杰瑞米？你在吗？你搬到郊区来了？”来人问我。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会这么和我说话的，只有一个人。
“三楼右转，左手边。”我按了打开办公楼大门的开关。
片刻之后，办公室的门被粗鲁地推开，一个圆乎乎的脑袋探了进来，就在圆眼睛看到我的一瞬，她咧开嘴，露出两颗不对称的小虎牙。
“维罗尼克！我就知道是你这家伙！”一年前，我在十五区一家旅馆门前的圣诞树上替维罗尼克救下了她走失的小猫。她一头乌黑的长发，穿着皮夹克和超短裙，裙子和黑色的长靴之间露出一截菱形图案的丝袜。近来的年轻女人已经很少有叫维罗尼克的了。她是第二代移民，亚裔父母多半有融入社会文化的困难，给孩子起的名字通常有些过时。
来人拉开门，拉着一个高个子亚裔女孩走进门。
“坐吧，”我指了指沙发，“你们喝咖啡？”
两人点了点头。我拿起桌上的过滤咖啡壶，在两个纸杯里倒了咖啡，放在沙发前的矮桌上，坐在矮桌对面的凳子上。仍然是维罗尼克开口：“这是爱丽丝，我给你找的顾客。”
爱丽丝这个名字倒是别具一格。这个女孩子并着膝盖规矩地坐着，从进了门就没有和我对视过。她很瘦，短发，皮肤白皙，黑眉毛在脸上画出两条优美的弧线，是一个古典式的美人。她穿黑色的紧身牛仔裤，黑色的短靴，紫色羊毛外套里面能看见白色的丝质衬衫。
“两位找我有什么事？”我问维罗尼克。
“我的老公，凯文失踪了。”说话的是爱丽丝。我朝她望去，正对上一双深棕色的大眼睛，在冬季早晨的阳光中几乎看不出瞳孔的形状。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问她。
“今天上午。”爱丽丝说。
“你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星期天。”
“这几天我们在酒吧上夜班，一直住在我家。”维罗尼克替朋友补充道，“她是星期天晚上来我家的，昨天夜里下了班，她回自己家睡觉。醒来时才发现男友三天都没有回来。我想起你算是个侦探。”
我对维罗尼克笑了笑，问爱丽丝，“你怎么知道凯文没有回家？”
“昨晚回到家已经三点钟，我直接上了床。今天早晨醒来，发现冰箱里的牛奶坏了。”
“坏了？”
“变质了。我喝了一口就反胃了。是巴氏奶，肯定是上周开的。”女孩子就事论事地说，“冰箱里的其他食物也和星期天我离开家的时候一摸一样。”
“嗯。”
“还有洗衣篮里的脏衣服，放在饭桌上的面包也干了。”
“凯文每天早晨都要喝牛奶，吃面包，绝对没错！”维罗尼克也说。
我想了一会儿，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下：凯文，牛奶，面包，脏衣服，然后问爱丽丝：“你和你男朋友两个人住？”
“我们在十二区租的房子。”
“他是不是出差去了？或者去了父母家？”我问。
“凯文今年四月才从中国来巴黎。家人朋友都在中国，能去哪儿呢？”维罗尼克说。
我在笔记本里写下：中国，四月。“你找过他的护照吗？”我问爱丽丝。
“护照和居留证都放在书架上，我带来了。”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本棕色的护照，我接过来，翻开。护照上写的名字是戴敏华，身份页上有一个青年亚裔男子的照片，五官分明，眉毛很浓，表情非常严肃。护照几乎是空的，只有一页法国签证和一个戴高乐机场的入境章。
“星期天你离开家的时候凯文在吗？”我问爱丽丝。
“他在写小说。”爱丽丝说。
“凯文在中国的网站上发表小说，每天要写好几个小时，几乎从来不离开家。所以这次才特别奇怪。”维罗尼克说。
“我知道了。”网络小说家，“这几天还有别的事吗？”
我看到她们俩对视了一眼，爱丽丝的大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好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她轻声说：“今天早晨睡醒之前，我做了一个噩梦。
“我在雨里走。林荫道上只有我一人，雨点落在衣服上，逐渐形成不规则的痕迹。前方有一座金碧辉煌的现代建筑，温暖、耀眼的灯光穿过玻璃门照亮了眼前的雨丝。屋子里有人影走动。一个穿套头衫牛仔裤的男人在门前停下，转过身朝着我看。
“我发现他是凯文。他的皮肤很黑，眉毛浓密，双手插在套头衫前面的大口袋里。他也认出了我，对着我笑。
“我接着朝他走，一个人影忽然从树林里跳出来，我还没来的及开口，他已经跑到凯文面前，枪口紧贴他的额头。接着就是一声巨响……”
爱丽丝和凯文住的公寓离共和国站不远，在一处闹中取静的背街小巷里。房子在一楼，客厅的窗户朝向街道。客厅靠窗的角落有一张红沙发，背后的墙上贴满了明信片。对面的墙上几扇书柜摆得漫漫当当，靠窗的格子里有一台很小的电视。房间很小，水池和炉灶装在窗户对面的墙上，厨房和客厅之间只有一张吧台桌隔开。
“很温馨啊。”我指着墙上的明信片说。
“我来法国的时候十五岁。凯文和我上幼儿园就认识了，一直没有中断联系。”爱丽丝说。
我走到吧台前，看到桌上贴墙放了一个深灰色的花瓶，里面有几支红玫瑰。花瓣的边缘已经有些发黑。
“上个星期买的花？”我问。
“好像吧。”爱丽丝答。
我打开冰箱：盒装的牛奶，果酱，酸奶，剩下一半的罐装橄榄，一盒开了封的火腿肉，已经变干了。
卫生间在公寓的中间，不到五平米的小间，马桶上方的毛巾架上晾了一些干了的内衣裤。梳妆镜装在洗漱柜的外面，我打开柜门，里面有两把牙刷、牙膏、剃须膏、三支保湿霜、感冒药、两瓶卸妆水以及其他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护肤用品。维罗尼克从我背后走过来，伸手取下一只黑色的塑料盒子。她打开盖子，旋转盒子的后半部分，红色的膏状固体挑衅似地钻出来。带橙色调的深红色，很时髦。
“颜色很漂亮。”她说。
“不是我的。”爱丽丝说。
“什么？”
“不是我买的。没见过这支口红。”
我转过头，她看起来的确一头雾水。
卧室和卫生间几乎一样大。双人床差不多占了整个面积，橙色的被子凌乱地扔在床上。一扇小窗开向公寓楼中间的天井，窗前有一个便捷式的金属衣帽架，上面挂满大衣、毛衣、连衣裙、围巾和帽子。
“你们搬来多久了？”我问。
“半年。”维罗尼克说，“冬天的时候爱丽丝去中国过年，回来之前打电话告诉我她结婚了。刚开始住在我家，花了一个月才找到这个房子。”
“租房子不容易。”我说。“我饿了，早晨只喝了一杯咖啡。附近有吃的吗？”
“装什么傻呢？”维罗尼克笑着说。
共和国广场四周都是人声鼎沸的餐馆和咖啡馆。我和两个姑娘在印第安纳咖啡的里间找了一张桌子。她们俩各点了一份三文鱼色拉，我要了茄子汉堡和薯条。
“你怎么吃素了？”上菜之前，维罗尼克问我。
“为圣诞做准备。”我说。
她笑了笑。
“你十五岁的时候来的法国？”我问爱丽丝。“父母是大学教授？”
“我老家在温岭，有个在南法住了几十年的阿姨。爸妈的鞋厂倒闭，我们就来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还好戴着黑色围裙的服务员端着盘子来了，三人埋头大快朵颐。维罗尼卡明目张胆地从我盘里抢走几根薯条。我瞪了她一眼，她朝我做个鬼脸。爱丽丝轻声地笑。
“凯文写的是什么小说？”我问。
“给初中女生看的言情小说。机智的女主角在若干个帅哥之间穿梭，和奸诈性感的女配角斗智斗勇，那种故事。”维罗尼卡说。
“这个小说叫《忘情玫瑰园》。故事的主角是一只叫小玫的地精，她平生的梦想就是转生成玫瑰花，被王子摘走。为了成为玫瑰花，她必须赢得地精歌唱比赛的冠军，向地精王许愿。她的搭档是一只叫嗅嗅的小仓鼠。嗅嗅对她一见钟情，但是目前为止她无动于衷。除此之外，故事里还有对小玫有救命之恩的地精双胞胎兄弟和自负的百灵鸟铜铃。”爱丽丝说。
“你瞧？我就说。”维罗尼克撇了撇嘴。
“与其说言情小说，听起来倒更像童话吧。”我说。爱丽丝笑了笑，没有回答。
说话间桌上的盘子已见了底。我有了一个主意，招手叫来服务员结账，然后带着两个女孩回到公寓的客厅里。
“爱丽丝，我需要你配合，重演最后一次见到凯文的情景。”我说。
爱丽丝点了点头。她的大眼睛注视着我，黑色的长睫毛又浓又密。
“我来演凯文，你演你自己。维罗尼克是导演，负责检查剧本的准确性。你可以站在门口。星期天你出门之前，我在哪里？”我问。
爱丽丝指了指沙发。我在沙发靠窗的边缘坐下，“是这里吗？”我问。
爱丽丝看着沙发，想了一会，说：“再过来一点，正对着茶几。”
我坐在她指的位置上。“我在做什么？”
“在写小说。”
“怎么写？”
“在电脑上打字。”
“笔记本电脑？”我作出在放在大腿上的键盘上打字的样子。
“电脑在茶几上。”爱丽丝说。
我夸张地弯下腰，靠近茶几。“像这样？”
她笑了笑。“没错。”
“现在，看看你的周围。还有什么是和星期天你离开的时候不一样的？”我说。
爱丽丝的目光在书架上停留了一会，她越过窗户，看到我的脸，然后又移动视线略过贴满明信片的墙，最后盯着吧台上的花瓶停住了。
“玫瑰花。”她小声说。
“什么？”躲在一边的维罗尼克问。
“星期天没有玫瑰花。”爱丽丝说。
“你确定？”我问。
“花在水池里。花瓶是空的，不对，花瓶碎了，碎片在地上。”
“怎么碎的？”我问。
“靠。”
我抬起头，看到爱丽丝的大眼睛瞪着桌上的玫瑰，右手遮住嘴，不住地颤抖。维罗尼克和我扶着她坐在沙发上，我在水池上方的碗柜里找到一个玻璃杯，倒了自来水，放在爱丽丝面前。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我记得我们在吵架。”她说，“我把花瓶摔在地上……记不清了……”她摇头，把脸埋进手里。维罗尼卡抱着她，左手拍着她的背，右手指了指卧室的门。
我走进卧室，在凌乱的床上坐下。过了几分钟，维罗尼卡进来叫我。“去看过大夫吗？”我问。
“以前发生过两次，情绪激动的时候容易出现。跟喝醉了酒差不多。”
我站在卧室门口时，爱丽丝已经平静下来。看到我，她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真对不起。我还是回维罗尼卡那儿住几天，等把事情搞清楚再找凯文吧。”
维罗尼卡扶着她站起来，缓慢地朝公寓的门走去。在此之前，我还得确定一件事。我走进客厅，抓住第一个书架的格子用力摇了几下。什么都没有发生。第二个书架，一个放在最高处的俄罗斯套娃应声而倒。
“你在干什么？”维罗尼克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再等一下。”我向右移了两步，走到摆放电视的书架前，使劲踢了一脚。
砰。金属撞击的声音。
我小心地移开电视机，一台银色的笔记本电脑被人垂直藏在那里。
“这是凯文的电脑吧。”
爱丽丝略点了点头。
我在沙发上坐下，打开了电脑：屏幕亮了起来，没有密码。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全是中文的网页，一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方块字。我注意到一行红色、加粗，似乎是标题的中文字旁，灰色字体的阿拉伯数字。是今天的日期。
“你这两天都没有碰过电脑？”我问爱丽丝。
她点点头。
我把电脑转过去，把屏幕上的日期指给她看。
两人的脸上同时浮现出疑惑的表情。“这是凯文的小说。新发表的章节。”维罗尼克说。
“里面说了什么？”
两人对视了一眼，爱丽丝从我手中接过电脑，在沙发上坐下。三分钟后，她抬起头，说：“我知道他在哪儿。”
说完，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
去蒙马特的地铁上，维罗尼克给我念了《忘情玫瑰园》的结尾。
“冬天的夕阳照在圣心礼拜堂的彩绘玻璃上，唱诗班的歌声余音袅袅。盛装打扮的王子站在圣坛边，深情款款地望着教堂中心的走道另一端，身着白纱的新娘。音乐声再次响起，新娘慢慢走向王子，她手捧一束鲜红的玫瑰花，面纱罩着她的脸和长发，只有坐在走道边座位上的来宾，才能看到她美丽的嘴唇略微向上扬起。
“新娘走到王子面前，轻轻握住王子朝她伸出的手。就在这时，嗅嗅飞快地冲向新娘，跑到她脚下时，他猛地一蹬，抓住了新娘的裙摆。新娘惊叫起来，坐在前排的宾客手忙脚乱地冲上来想抓住这只该死的耗子。嗅嗅躲开众人的黑手，抓着新娘的裙子拼命向上爬。终于，他从新娘的腰部起跳，踩上了她的手臂。新娘一惊，手中的花束掉在地上。嗅嗅见了，猛地跳到地上，叼起玫瑰花束，左蹦右跳地躲开宾客们的鞋底，从教堂的大门跑出去，穿过灌木丛，躲进了地精王的地洞。
“双胞胎帮嗅嗅打开花束，找到了小玫，花瓣已经有些干枯。地精王看着嗅嗅，又看了看他面前的玫瑰花，叹了口气，口中念起了咒语。玫瑰花就像融化了一样，逐渐长出了尖耳朵，小鼻子，有些枯萎的枝干分成两半，渐渐变成了小玫的双脚。伴着一声叹息，小玫睁开了眼睛。
“‘离开枝头的时间太久，她已经太虚弱了。’精灵王说，’我也救不了她了。’
“小玫已经不能张口说话，她看了看双胞胎，看了看精灵王，又看了一眼清明的月色，最后，她的眼神落在嗅嗅的脸上。她像是要笑，又像是不太高兴地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闭上了眼睛。嗅嗅感到自己的心脏也和手中的小地精一起，逐渐变得冰冷。夜已经快要过去，正是最寒冷的时刻。周围的人都已经离去，就连婚礼的喧闹也消失了，只有百灵鸟还站在枝头，不知疲倦地唱着不知是幸福还是忧伤的歌曲。”
维罗尼克收起手机，抬头看我。
“故事到此就结束了？”我问维罗尼克。
“到此为止。”
“所以，这几天凯文一个人躲在圣心附近的旅馆里写小说？”
“没错。”
“我还是不明白。”
“什么？”
“他们以后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们……爱丽丝的病，凯文又是外国人。那么年轻……”
维罗尼克睁圆了眼睛，仿佛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她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融化成一个温柔的笑容。她转过头去，看着地铁里各式各样的人，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我告诉过你我是怎么认识爱丽丝的吗？”她问。
“没有。”
“你有时间听吗？”
“悉听尊便。”
“我第一次见到爱丽丝的时候，她站在舞台上唱歌。她穿着有小亮片的黑色短旗袍，简直像一只长颈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