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人渣

1
十四年前，我正在读小学六年级。我们的学校是清代一家书院改造的，听说还曾经是一位降清明将的府邸，当然，经历了多次政治浩劫的它，在90年代初的北京，已经破败的不像样子：到了冬天，整个教室都要靠中间的蜂窝煤炉取暖，于是整个屋子都弥漫着煤渣和脚臭拧在一起的味道，加上我们班的隔壁就是厕所，借着炉火的热流，空气中搅动着的那股子浑浊，跟芥末一样蹿鼻子。
其实所谓的厕所，本来也只是犄角旮旯一块狭小的空地，不知道是哪位巧夺天工的校工，在中间垒了一堵墙，一分为二，上面搭上七拼八凑的板子，就当作房顶。到了下雨天，我们在底下尿尿，老天爷就在上边尿。因为小便池上面是透明的塑料板，于是每次尿尿的时候我都在想呀，会不会有路过的飞机可以看到我呢？
其实，房顶上从没有路过一架飞机，但因为书院的名声不小，倒是时常会空降一些慕名而来的拜访者，于是每次开学典礼上，总会出现一些区领导啊，市领导啊，其中一个领导我特别喜欢，因为他从来不照着稿子讲话，还会开那种能逗乐大家的玩笑，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他和我们学校的女教导主任长期保持着不正当关系，被双规了，之后我再没有见到过他。
我总是幻想着可以和他一样站在主席台上讲话，不用稿子，说些澎湃又让人开心的话。但可惜的是，我从没得到过这种机会，因为我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学生，上课总爱做小把戏。比如，人家课桌上套一个布罩子，我却坚持要铺张报纸，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好换免洗。其实呢，是因为学校没有图书馆，家里又没有条件经常买书，于是每次去爸爸单位洗澡，我都会卷走一大摞报纸，连广告也不放过，逐行反复细读，即使是最枯燥的宣传稿，我也觉得比上课有趣多了。
每读完一面，我还会假装这面弄脏了，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叹口气，换一面铺在课桌上，语文课冯老师早看穿了我的诡计，她龇着牙说：“董辰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什么呢！这时候挺爱读啊，考试的时候干什么去了，一到了做阅读理解，每个同学都能从里看出对封建社会的批判，就你看不出来，基础没打牢，天天看这些有的没的！”
其实冯老师没说错，我总是回答不出阅读理解的中心思想，有时候还会和她较劲儿，用她的话说，就是“什么都不会，还贼轴”。她那时候很年轻，天生一张平铺直叙的严肃面孔，稍一生气，整个脸的轮廓“嗖”的一下就立体起来了，吓煞众人。因为我是出了名的不听话，她一直看不顺眼，便经常会从其他老师那里打听我的反面材料，然后整理起来在课上对我进行“批斗”。
报纸的诡计被揭穿后，我一拍脑袋，又生一计，把从表哥那里借来的书包上了书皮。那本书的名字我记得很清楚，一看就是地摊上买的非法出版物，玄玄乎乎的，叫《人类是外星人的实验品》。我有好多书皮，每节课间都会为下节课换上一个新的，但惟独没买到语文课的书皮，于是，很快又被她逮到了现行。
冯老师已经忍无可忍，连眉毛都变成三维的了。她直接一个健步跨到我面前，伸手就把我揪了起来，像吊炉烤鸭一样挂在那里，然后抢过书一下子摔在课桌上，整个教室都被这一声巨响夷为平地一样，悄无声息了。隔壁班的一个男生下课后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因为他那时正在厕所尿尿，吓得一激灵，都抖裤子上了。
因为这件事，冯老师干脆把整堂课停了，组织同学们对我逐一进行评价，班干部带头，先是三道杠，然后是两道杠，再是一道杠，最后是少先队积极分子。我对他们有一种天然的蔑视，说什么我都不在乎，直到我喜欢的那个女生站起来，冲着我，一张嘴，我终于哇一下嚎啕大哭起来。
尹晓玲说：你这样下去，长大之后很可能会考不上高中，成为社会的渣滓。
冯老师指着我的胸口说：听见了么，听听同学都是怎么说你的，你这样下去就是人渣。
2
我不是人渣。我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是人渣。等我冷静下来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在脑子里想象啊，太可怕了，等我长大了，游荡在校园周围，身上有纹身了，拿着酒瓶干过几场架，叼着香烟搂着几个妞，新来的小弟在手下的指引下来到我面前：“看见没有，什么叫人渣，还他妈不快叫渣哥。”
但我不敢和尹晓玲说，我不是人渣，因为说着说着，我怕我又哭了。于是我就想啊，怎么才能证明我不是人渣呢？这真困难，就像在精神病院里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一样困难。终于我想到了一个策略，好好学习语文，让冯老师看到我的新面貌，借她的嘴告诉大家，其实是告诉尹晓玲，我不是人渣，我是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于是我开始琢磨怎么提高语文成绩，当然，要想做到这一点，首先要思想先进。能看出阅读理解中的批判来，这一点我起初做的不好，现在明白了，最后连一篇说明文也不肯放过，给我一段介绍北京立交桥的阅读题目，我立马可以读出来对于资本主义社会无情的嘲讽。冯老师对此的评语是：“能看出对社会主义的赞美就行了，你们这个年纪不要求太深刻。”
也不知怎么的，摇摇摆摆中，我的语文成绩竟然一路攀爬。到了期末作文的评点课，冯老师让一个高个子女生当着全班介绍一下自己的作文《一件小事》：我在路上看到一个人倒在地上，身体一下接着一下的抽搐，好像还吐着白沫，然后街上没有管他。大家都围在一旁看。我的作文就是批评这个现象。
“结尾呢？”
女孩战战兢兢的，好像察觉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一样：“结尾？爸爸和我说，别看了，我就走了。我也不知道，最后那个男的怎么样了。”
全班一阵哄笑，我也跟着笑的前仰后合。冯老师露出得意的微笑。“你看看，大家都看出来了，你不也没帮人家么？为什么作文这回分数低，故事没跟上立意。”冯老师举起手，捏着指甲盖说，“就差那么一点。”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规整地举起手说：“老师，我有一个想法。”
当时冯老师略有意外地看了我一眼，默许我站起来说话。
“我觉得她不应该这么写。如果结尾对这篇文章的立意不好，干脆就不要结尾父亲说的话了。刻画一下那个人吐着白沫的表情，然后点上一串省略号，这篇文章的立意就出来了。”
冯老师的眼睛就像被点亮了一样，满意地点点头：“我看这个办法就不错。董辰予同学在这学期进步非常突出，虽然底子薄，但人家用功，你们要还原地踏步，就被人家追上来了呀。”
我偷偷瞄了一眼尹晓玲，她趁老师不注意，在课桌底下给她的电子宠物喂食呢，根本没有理会。
3
我并没有赢得尹晓玲的青睐，事实上，直到毕业，她也没有对我说一句好话。毕业之后，大家更是作鸟兽状四散，我与这些同学再也没有联系过。十几年后，班上的一个叫王寅的男生突然开始组织大家聚会，地点定在了双井附近的一家烤鸭店。
王寅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哎哟，大学问来了，你可是我们班的高材生。”
大家纷纷落座，没多久就喝的七扭八歪，什么都开始往外招呼。
“诶我说王寅，你还记得小学时候你在作文里写，在街上看到什么乞丐，当时冯老师说你说谎，说社会主义国家没乞丐，你丫哇哇地哭，拿棉袄擦着鼻涕眼泪就和冯老师地葛：老师，我真的看见乞丐了。我没骗您。”说的人装作一把鼻涕一把泪，逗得我们拍桌子笑。
“孙贼，你丫还真说错人了，”王寅端起酒杯朝我走了过来，“要说哭得最壮烈的，还是那次老冯怒骂董博士，一哭哭出来个博士。”
“要说咱们那时候真是不容易，那个教室，臭到天上去了，咱那时候谁家有条件天天洗澡，除了王寅他们家，他爸开出租挣得多，从小就用上电热水器了，咱大多数都是太阳能的大水包，洗澡看天儿。”
“可不是么！”大家开始迅速进入到忆苦思甜的革命情怀中。
聊着聊着，有人开始交换座位，王寅一屁股坐到班花儿旁边，我径直走向了一位姑娘。
“好久不见啊，一晃这么多年了。”
“是啊，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什么呀，变多了。其实我一直特别想和你道个歉，说出来可能挺傻的，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写的那篇作文，你和你爸看见路上有人癫痫发作的那个？”
“好像有这么回事。”
“我当时……”我挠挠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你说什么呢，看书看傻了吧。”姑娘笑着举起酒杯，我也没再说什么。突然有人喊我和王寅：“王寅，你还记得你要给董辰予找媳妇儿的事儿么？还算数么？”
“我这儿还没落听呢，他还用我张罗。”王寅顾不上搭理我，探出身子，端着班花儿的手，专注在给人家算命。
“我还真记得，当时王寅拿圆规把我脸划了一道大口子，他不让我告诉老师，告诉我这样显得有男人味儿，”我边说边笑，“他还说他爸开出租的，有钱，以后长大了我想要什么样的，咱们班里我随便挑。”
“你丫结婚了么？结婚了我就不管了，作废了。”王寅扯着脖子赖账。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坐下来问旁边的姑娘：“对了，尹晓玲怎么没来？”
“还想着人家呢？她说她今天收摊儿晚，来不了了。”
“这样啊，”我显然有些失望，“她现在做什么呢？”
“她啊，你可别和别人说，”姑娘放低声音，凑近我，“其实说来，晓玲也够惨的，她上职高的时候就被人搞大了肚子，开除回家了，后来听说又勾搭上一个社会上的人，就咱小时候天天在校门口闲晃的那群人渣，结果，被人家玩儿完了又扔了，跟换衣服一样。现在她在她姨夫的摊儿上看摊儿，卖衣服……哎，不提她了，冯老师退休了么？”
我没有联系过，便摇摇头。
姑娘站起来力压群雄地吼了一句：“你们谁和老冯还有联系？”
“你别说，我和王寅还真回过一趟学校，老冯还在呢，改教数学了，”一个男生抢过话说，“她还真记得咱们班好多同学，说起来真是逗，一个个都能数上来，尹晓玲啊......咱这儿也没外人，她说当时看这孩子就觉得要出事儿。”
王寅觉得说的场面有些尴尬，赶紧打了个圆场：“还有董辰予，冯老师这一劲儿地夸你啊，说你聪明，有灵气儿，什么都好，就是脑袋有点……哈哈”
我一下子提起精神了，好奇地追问：“老冯还记得我？”
“你可能不记得了，老冯记得贼清楚，当时一篇北京立交桥的阅读理解，你丫竟然看出来对资本主义的嘲讽。这段子在整个语文办公室传了好几年，所有老师都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你说你丫脑子怎么了？”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又开始推杯换盏，我坐在角落里，也禁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