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点”研讨纪要:无以名状的“后水墨”时代(卢辅圣)
“后水墨”一词是我在应当年上海美术馆水墨展览的要求所写的文章中提出的,当时之所以提出这样一个说法,是因为我感到中国画整个的发展历程应当有一个“前水墨”和在当下时代创作的水墨艺术两个时期,于是我就把今天大家进行的水墨艺术创作称为“后水墨”。
水墨画是中国独有的,假如没有中国这块文化土壤,世界上不会有水墨画,而水墨画的成熟又与中国文化及在中国文化当中生长出的文人画队伍有密切的联系,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千多年,如果没有这个过程它也不会变成水墨画。而有了这个过程之后,水墨画才变成了中国画,能够立足于世界艺术之林,并同时具有自己强烈的独特性,因为只有水墨画才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式,是全世界认可的中国艺术。
也因此,由水墨艺术培养的审美方式、价值观念和艺术趣味一直到现在仍然滋养着当今水墨的艺术家,所以在我们身上不可能完全隐去水墨画时代的东西,它以某种方式继续存在我们的血液里面。然而,反观当今整个社会环境,包括现在类似“地球村”的文化境遇,仅仅固守在水墨画的传统认知和创作方式里已经成为不可能。这种不可能并不是我们主观上的不愿意或者缺乏能力,而是在于你有能力固守但守不住,因为整个环境条件的变化使得我们即使那样去做也没法实现。比如水墨画里面有这样一种说法,也就是本次研讨会的题目——“语言建构”,水墨画的绘画语言有一个需要对笔墨非常深刻的理解及非常娴熟的操作,这个理解和操作是浸润在一个人从出生到成长,和他终身所熏陶的文化环境之中的。比如我们的古人首先使用的就是毛笔,他的毛笔用了一辈子,不管他是画画和写字,都一直在使用。其实毛笔在当时更多是作为生活实用所需而出现的,然而在艺术领域,这支毛笔经过长时间的使用逐渐变成了这个人的延伸,它与古人的生命状态是直接勾连的,不像我们为了练习书法和绘画偶尔去使用,所以今天即使我们花再大的力气也无法与古人相同。中国画的笔墨就是浸润在这样一种生物学的基础上进化和发展的,缺乏了这一点,即使我们在理解上再透彻、运用得再娴熟,也是不合笔意的。
所以我说水墨画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为什么今天还要制造出一个“后水墨”的概念呢?首先,我不提倡继续在这个时代分画种,画种是一种太落后的概念,就像刚才贾老师说的,作为艺术家并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水墨艺术家而存在的,他存在的终极目的是为了创造好的艺术,艺术究竟具体是什么艺术,这并不重要。所以在我们这个时代,不要说水墨画,就是油画、版画所有组合起来的绘画本身都已经被打破了。当代艺术家可以不理会任何绘画的形式,它可以打破任何艺术的建构方式,它可以创造任何艺术语言,甚至突破我们原先对艺术的界定。自从杜尚把小便池搬入美术馆以来,那种现成物也可以称之为艺术,今天谈艺术并不一定是说艺术家是如何做出来的,艺术是艺术家给予指正的,只要换一个环境,摆到一个新的语境里面,那个语境需要艺术,那么这个东西就变成了艺术。这样的时代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所以现在如果还说仅仅局限在某一绘画里,那实在是太落后、太不当代了。
在这个意义上,一部分人再谈从传统水墨里走出来,也就是刚才贾老师说的“里应”,一部分人继续使用传统的艺术资源,就是贾老师说的“外合”,这样两条途径就构成了一个后水墨的时代。所以所谓的“后水墨”其实是无以名状的说法,是一个姑且为之的说法,正是这种说法本身一方面显示了这个时代的特殊性,即开放的、对以往给我们造成束缚或重压的那种场景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已经获得了艺术的极大自由,这种自由从观念到形式全部向我们展开来;另一方面它又使我们无所适从,使我们不知道怎样做才好。这里不妨以当年的苏东坡为例,他一方面是中国文人画史中“墨戏”的重要代表人物,另一方面他在书法上是书风的重要体现者,他从前也有过类似我们这样的困惑和纠葛,之后他渐渐明白了,他说“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意思是我的书法虽然写的不太好,但是我不跟从古人,我不重复古人而自出新意,所以也是一大快乐。这里可以看出,本来应是两个同时追求的“新”与“好”,但是这两者往往很难融合在一起同时获得。当他退而求其次的时候,他就求“新”,当然新了未必就是好。刚才贾老师说,只要把艺术做好就行了,那么好的艺术究竟如何而来?怎样让自己觉得“新”又让大家觉得“好”?怎样又能获得历史的肯定?艺术家对自己总会有一种潜在的期望,期望自己的艺术进入艺术史。尽管艺术史是在我们身后或者说世后再来界定的,但是要进入艺术史,这两个标准肯定是同时存在的。如果没有新的创造,往往进不了艺术史,因为缺乏艺术史的意义,假如只是“新”而不“佳”,也是进不了艺术史的,这也正是我们今天在创作完全自由的状态下对当代艺术的探索。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正因为以前存在这样一种确切的、比较一致的人文环境,所以更加令今天的我们不知所措了。
在哲学界有关科学的发展,曾经有两个重要人物就自己的理论发生过争论,一个是波普尔,一个是库恩贝,我个人比较赞成库恩贝的理论。波普尔的观点有点像达尔文的进化论,库恩贝则认为科学的发展是两条线的交替产生,在科学的历史上不断地交替出现两种时期,一种是常规时期,一种是科学的范式慢慢形成后,多数科学家都认可它了,这个时候它就会产生一些科学成果,大家做的仅仅是研究并取得科学成果,而不会去怀疑他们所依据的科学框架。比如牛顿物理学时代,他交给我们的东西,大家都相信他而不会去怀疑他,在这种知识背景下就形成了很多科学成果,而在有了“相对论”之后,整个科学的范式重新转变了,于是在这个基础上又重新形成了一系列新的成果。我们所谓的“水墨画时代”是在水墨画范式,也就是一千多年的水墨画的时代里形成的,现在的“后水墨时代”实际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范式框架。但是现在这种新的范式和框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与我们中国文化本身的关系并不特别大了,我们确有延续和继承,但我们更多接受了许多本来不是中国的东西,这些东西掺杂在一起,才构成了我们新的艺术范式。在这个范式之下,每个人又有比较强的自我设计和自我塑造意识,我们现在对艺术个性化、个人的艺术创造的自觉程度都比古人强,所以我们才会看到目前这种水墨画状态。像这次展览的艺术家,我们可以看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尽管大家都使用水墨媒材,但是大家使用的方式差距很大,这里不仅是指表现的东西或者被表现的东西,即使在表现方式,即语言上,大家也有很多不同。这就有点像今天,我们虽然还在说着中文,但是中文本身已经被各种文化改变了。如我们的语言中夹杂了很多从外国引进的词汇,这其中包含两类,一类是夹杂的从外文直接翻译过来的词汇,这恰同我们现在的水墨画状况,另一种是直接挪用的因素,但是这个外文与本土的外文已经不同了,水墨画创作也有这样的现象。尽管每个人的个性化都很强,但是多数比较庞杂,而艺术的高度或者说艺术中好的东西应该是建立在比较纯粹的基础上,但我们现在很多人缺乏这种纯粹性,这可能也是我们特殊的文化环境和时代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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