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脸俱乐部
我是在地铁里遇到看不清脸的人的。当时车停在巴黎歌剧院站，趁着周末去附近购物的人们挤满了车厢。我靠在可以门前活动座位前，盘算着车里空一点时，我就能稍微坐一会儿。那个人就在这时候指着我边上的位子用法语问我：“这儿有人吗？”我朝他笑了笑，让开了一点。他于是在我身边坐下。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我不记得他的脸。当然也并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的交流完全是礼节性的，不过说了一句话，根本就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是那一时刻，虽然对视过半秒，交换了还算友好的微笑，我却已经忘记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的长相这一事实，忽然让我觉得不可忍受。十年修得同船渡嘛，我对自己说，我转过头去，打算冒险再看一眼这个陌生人。
他应该是个亚洲人。虽然开口对我说的是法语，穿着也完全是法国化的，可看脸型和五官，必是东亚人无疑。头发是黑色的，短得差不多贴着头皮，从腿弯曲的角度来看，个子应该相当高大。一只手拿着本法语简装书，正看得入神。
差不多记住他的长相以后，我的大脑对自己说，现在应该把目光移向前方，想想今晚的菜谱。可是奇怪的事发生了，当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对面翻起的座椅下方的口香糖污垢时，我身边人的长相像是被远处的磁铁吸引的金属屑，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
怎么可能，我刚刚才揣摩过他的样子。而且，忘了也就忘了，不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两个耳朵两条腿吗？这种地铁上的陌生人长什么样，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
然而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的好奇心。看腻了对面座椅上的口香糖，我又转过头，端详起身旁这个人的模样。没有错，他一定是东亚人。怎么看都是一般亚裔青年男子的长相，耳朵的大小也处于非洲人和欧洲人之间的属于亚洲人的中间地带。绿色的衬衫下摆塞在牛仔裤的裤腰里，袖口干干净净，拿着书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只黑色皮质表带的手表，表面对着我，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三分。
我心满意足地移走视线，转而思考还有多少站要下车这样实际的问题。然而，我看向地铁路线图上九月四日车站标示下闪烁的小灯还不到两秒钟，闪电在这一天中第三次击中了我的脑皮层灰质。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来着？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眼睛是大是小？眉毛是粗是细？鼻子有多挺？脸颊上有没有苹果肌？当我试图数清九月四日站和佳里耶尼站之间的亮点时，这些问题在我的脑海中窃取了宇宙终极命题的重要性，仿佛不再仔细看看他长什么样，我的灵魂就将永世不得安宁。
就在我下决心最后看他一眼时，以无故停止运作为乐的巴黎地铁展现出了命运般的不可抗拒性。伴着刺耳的轨道摩擦声，列车在隧道中猛地听了下来，电灯也熄灭了。周围的乘客不约而同发出一阵无可奈何的叹息，我身边的人则没有致以评论。当然啦，连脸部特征都能够藏匿的人，怎么会为地铁停下这样的小事留下把柄呢？十秒钟后，驾驶员公事公办的声音在车内广播中响起（完全不在意这样平淡的汇报的荒谬性）：“由于电力故障的原因，列车将在此稍停片刻，请耐心等待。”随后，电灯亮起，列车却并没有前进的打算。
我正想趁此机会再好好看看身边这人的长相，转过头时，他却直视着我的双眼，脸上现出一个叵测的微笑，他用带着明显法国口音的中文说：“还是被你发现了！既然有缘相识，那就再会有期！”地铁应声而动，驶入明亮的车站，没等我回答，他就打开车门飞奔而出，只在我手上留下一张小卡片。
我看着他的背影朝地铁站的出口移动，很快消失在一个转角处，手中的卡片上黑底白字写着“无脸俱乐部”五个大字，反过来是法语的“Club Sans Facette”，下面还有两行小字，第一行是一个八区的地址，第二行用法语写着“每周六下午两点”。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地铁路线图，才发现我又忘了他的长相。
Club Sans Facette果然名不虚传，置身于一条毫不起眼的小街一座毫不起眼的公寓楼的一楼，带着洗手间和一个尺寸非常迷你的厨房，完全就是一个底层单间公寓的模样。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家具全被推到墙边，十来个人围坐一圈，把小小的房间坐得满满当当。上次在地铁上见过的那个人（咦，既然不记得他的长相，我是怎么认出他的？原来是还穿着上次的绿色衬衫的缘故）坐在门对面的座位，仿佛首领的模样，一看到我，就朝我招手。看来虽然进了无脸俱乐部，我的长相还没有彻底消失。我看到墙角的有一张空椅子，便尽量不吸引人注意地靠过去坐下。
围坐着的人种族各异，年龄也都不同，只是环顾一周，没有一张脸让人记得住的。我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每个人，就听那个穿绿色衬衫的人开口了：“通过上一次的出行，我已经掌握了用无脸这个特征吸引注意力的诀窍，还为俱乐部带来了新的成员，请大家欢迎她，也请新成员自我介绍！”说罢，就等着我开口。我有些不安，不过想到在座的都是没有脸部特征的人，和一屋子的符号也差不多，就坦然了，寥寥几言汇报了自己的姓名年龄籍贯和工作单位。大家耐心听我说完，齐声鼓掌，然后又在首领（名叫宇浩）的指挥下，一个接一个自报家门，每个人说完，都迎来众人热情的鼓掌。
开场白之后，宇浩接着讲道：“目前为止，我找到的技巧还只能对极少部分人产生影响。但是我相信只要勤加练习，一定可以改善大家存在感低下的情况。”话说到此，大家又鼓掌，宇浩脸上的表情很是自豪，五官也生动了许多。不过当我把目光转开，宇浩的样子又从我记忆中消失了。
"今天训练的目的，就是我所说的，用脸部无特征的特点，吸引旁人的注意力。上次大家在活动之后总结了几个重点：一，是要神态自若，尽量忽略自己是个无脸人这个事实；二，是要主动引发沟通，用一些礼貌性的用语吸引注意力吸引到我们的面部；三，是要维持一定的互动程度，不一定要说话，但是守在目标身边至少十分钟，争取让目标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当然，寻找本身就缺乏面部特征的目标，引发同感这一点，上次进行练习之前我们就已经讨论过了。大家上一次都进行了训练，有成功也有失败，失败了的同学们不用气馁，要记住，失败乃成功之母，吸引注意力是一件艰难的事，假以时日，必有突破性的进步发生！"宇浩话音刚落，房中想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就连我都被热烈的气氛感染了。虽然如此，我还是感到了困惑，既然俱乐部中都是脸部没有特征的人（即无脸人），莫非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难道我早在潜意识中认识到了自己面部特征的缺乏，才会在地铁上对宇浩的存在作出反应？
演讲结束之后，俱乐部的会员们一道走上街头，各自思考提高存在感的方法并在实践中加以训练。我跟着他们来到街上，不知不觉被路旁的橱窗吸引了，我看着玻璃中倒映着的自己的脸，质问如果不是对自己惊人的熟悉度使然，这一张没有特点的面孔，到底能给人以什么印象。
这时，一个斯拉夫人面部特征的女孩出现在玻璃橱窗中我的右侧。我听到她说："专注于自己并不能带来进步，只有勇敢地正视他人才能让别人注意到你。"我这才发现她刚才也在无脸俱乐部里。镜中的她其实很漂亮，金色的长发束成一条高马尾，穿着时髦的长靴、短裤和皮衣。我转头看现实中的她，才发现镜子里那美艳的印象只是个倒影，镜像外的她并不比身旁擦肩而过的众人更特别。我对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她容貌的艳丽才重新浮现出来，在我的脑海里留下深深的记忆，直到数年之后都没有消失。
她看着我，直到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才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伸出右手，我下意识着握住她的手。她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娜塔纱。"
我说："我知道，刚才你说过了，你是索邦法学院二年级的学生，最近正在准备律师考试。"
娜塔纱说："除了我的父母和姐姐之外，你是世界上第一个发现我长相的秘密的人。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到今天为止，从来没有人像你刚才那样，看到过我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
"可是你长得那么美，人们怎么能不注意到你？"我看着她的脸部轮廓，惊讶二十分钟之前的自己是怎么忽略掉如此动人心魄的美。
娜塔纱没有回答我。我们在沉默中走着。春天的温暖已经渐渐融化了巴黎的冬天，路旁的梧桐树正吐露新芽，山桃花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路旁行道树的枝桠，我走在此生见过最美的姑娘身旁，感叹生活是多么的滑稽。
"看！那个人！"娜塔纱的惊呼打断了我的遐想。她指着路旁咖啡座上一个正在看WSJ的中年男子。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那个人无疑也是我们（我们？）中的一员。第二眼看去，他具有极为明显的外型特征：一个肌肉特别发达的男子，整个上身呈倒三角形状，肩膀与胸部把衬衫撑得鼓鼓囊囊的。然而看到他的第一感觉，仍然是他面部的抽象性，仿佛他特别善于把自己的面容隐入环境当中。我和娜塔纱走过去，坐在中年人附近的桌前。服务生把菜单递给我们，从他毫不在意地向娜塔纱伸出手臂的样子来看，他并没有发现我们的秘密。我又看了娜塔纱一眼，感到自己拥有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秘密宝藏。
服务生很快端来了我们点的浓缩咖啡，我从钱包中掏出五欧元的纸币买单。直到拿来零钱，服务员也没有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对视过，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过去所有的人生。从服务员手中接过零钱的时候，一个十欧分的硬币落在地上，滚到了仍在看报纸的中年男子椅子下，男子低头捡起硬币，递给坐在他那一侧的娜塔纱。娜塔纱接过零钱，向他道谢。
一时间咖啡座上无人说话。娜塔纱的身体顺着无意识的节奏左右晃动。引发互动，然后保持镇静，我在脑子里重复宇浩说的要点。十分钟之后，中年男子起身离去。他的背影在街角消失的时候，我遗憾地望向娜塔纱。她拿出手机，用短信向宇浩汇报进展。两分钟以后，娜塔纱的手机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屏幕，然后让我看读短信。是宇浩发来消息：守株待兔。
服务员拿来的小票上写着我们付款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五十八分。三点零七分的时候，目标再一次出现。要不是他肱二头肌特别发达的手臂还拿着WSJ，我们应该都不会认出他。这次他径直走到我们的桌前，还没坐下就开口说话了："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注意到我。我也注意到你们了。但是你们做的事情没有用。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注意到的。除了我。还有和我一样的人。这个世界除了电影明星之外，本来就是普通人居多。不论你们怎么不甘于自己的平凡，无论你们的烦恼有多俗不可耐，社会运转的规则就是这样的。并没有什么脱离轨道的方法，也没有脱离轨道的必要。像个成年人一样直视这个事实吧，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和娜塔纱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明白你们脸上的迷惑。"男子的语气缓和了一点，无法在我脑海中留下痕迹的脸上现出无奈与遗憾的表情，"你们以为我没有试过吗？你们以为一把年纪还带着浑身肌肉满世界乱逛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吗？你有二十五岁了吗？"男子望着娜塔纱问道。娜塔纱点点头。
"我在二十五岁之前十年的十五岁就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不足。那个时候，我以为只要足够出色就能让人注意到我，于是我废寝忘食地努力，学业、体育、到处旅行增长见识，什么都不错过。别人玩游戏是觉得有趣，我呢，费劲心思地钻研，拼命在排行榜上往上爬，只是为了让人意识到我的存在。"男子追忆起了逝去的时光，仿佛在为着什么感到由衷的后悔。
"一直到成年生活开始后很久我才发现，我花费数十年追求的东西根本微不足道，即使把自己变成世界最成功的人，也不能让我变得更幸福，因为你们想要的东西，你们追求的，根本不存在。听着！我们在这个毫无头绪的世界里生活，变成什么样子差不多完全掌握在其他人的手中，不，不是掌握在其他人手中，而是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所掌握。与其竭力改变别人看到的自己，还不如接受这一切，让命运带你去它想带你去的地方。"说完这话，男子起身离去，并没有多看我们一眼。
我和娜塔纱在地铁站口告别。离别前，我们约定不向其他人说起男子说的话，下周仍去参加无脸俱乐部的聚会。歌剧院车站人流依然，阴冷依旧，我却不再能忍受观看迎面而来的路人的脸，毕竟，如果不仔细看的话，谁和谁长得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我不记得他的脸。当然也并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的交流完全是礼节性的，不过说了一句话，根本就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是那一时刻，虽然对视过半秒，交换了还算友好的微笑，我却已经忘记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的长相这一事实，忽然让我觉得不可忍受。十年修得同船渡嘛，我对自己说，我转过头去，打算冒险再看一眼这个陌生人。
他应该是个亚洲人。虽然开口对我说的是法语，穿着也完全是法国化的，可看脸型和五官，必是东亚人无疑。头发是黑色的，短得差不多贴着头皮，从腿弯曲的角度来看，个子应该相当高大。一只手拿着本法语简装书，正看得入神。
差不多记住他的长相以后，我的大脑对自己说，现在应该把目光移向前方，想想今晚的菜谱。可是奇怪的事发生了，当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对面翻起的座椅下方的口香糖污垢时，我身边人的长相像是被远处的磁铁吸引的金属屑，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
怎么可能，我刚刚才揣摩过他的样子。而且，忘了也就忘了，不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两个耳朵两条腿吗？这种地铁上的陌生人长什么样，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
然而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的好奇心。看腻了对面座椅上的口香糖，我又转过头，端详起身旁这个人的模样。没有错，他一定是东亚人。怎么看都是一般亚裔青年男子的长相，耳朵的大小也处于非洲人和欧洲人之间的属于亚洲人的中间地带。绿色的衬衫下摆塞在牛仔裤的裤腰里，袖口干干净净，拿着书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只黑色皮质表带的手表，表面对着我，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三分。
我心满意足地移走视线，转而思考还有多少站要下车这样实际的问题。然而，我看向地铁路线图上九月四日车站标示下闪烁的小灯还不到两秒钟，闪电在这一天中第三次击中了我的脑皮层灰质。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来着？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眼睛是大是小？眉毛是粗是细？鼻子有多挺？脸颊上有没有苹果肌？当我试图数清九月四日站和佳里耶尼站之间的亮点时，这些问题在我的脑海中窃取了宇宙终极命题的重要性，仿佛不再仔细看看他长什么样，我的灵魂就将永世不得安宁。
就在我下决心最后看他一眼时，以无故停止运作为乐的巴黎地铁展现出了命运般的不可抗拒性。伴着刺耳的轨道摩擦声，列车在隧道中猛地听了下来，电灯也熄灭了。周围的乘客不约而同发出一阵无可奈何的叹息，我身边的人则没有致以评论。当然啦，连脸部特征都能够藏匿的人，怎么会为地铁停下这样的小事留下把柄呢？十秒钟后，驾驶员公事公办的声音在车内广播中响起（完全不在意这样平淡的汇报的荒谬性）：“由于电力故障的原因，列车将在此稍停片刻，请耐心等待。”随后，电灯亮起，列车却并没有前进的打算。
我正想趁此机会再好好看看身边这人的长相，转过头时，他却直视着我的双眼，脸上现出一个叵测的微笑，他用带着明显法国口音的中文说：“还是被你发现了！既然有缘相识，那就再会有期！”地铁应声而动，驶入明亮的车站，没等我回答，他就打开车门飞奔而出，只在我手上留下一张小卡片。
我看着他的背影朝地铁站的出口移动，很快消失在一个转角处，手中的卡片上黑底白字写着“无脸俱乐部”五个大字，反过来是法语的“Club Sans Facette”，下面还有两行小字，第一行是一个八区的地址，第二行用法语写着“每周六下午两点”。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地铁路线图，才发现我又忘了他的长相。
Club Sans Facette果然名不虚传，置身于一条毫不起眼的小街一座毫不起眼的公寓楼的一楼，带着洗手间和一个尺寸非常迷你的厨房，完全就是一个底层单间公寓的模样。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家具全被推到墙边，十来个人围坐一圈，把小小的房间坐得满满当当。上次在地铁上见过的那个人（咦，既然不记得他的长相，我是怎么认出他的？原来是还穿着上次的绿色衬衫的缘故）坐在门对面的座位，仿佛首领的模样，一看到我，就朝我招手。看来虽然进了无脸俱乐部，我的长相还没有彻底消失。我看到墙角的有一张空椅子，便尽量不吸引人注意地靠过去坐下。
围坐着的人种族各异，年龄也都不同，只是环顾一周，没有一张脸让人记得住的。我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每个人，就听那个穿绿色衬衫的人开口了：“通过上一次的出行，我已经掌握了用无脸这个特征吸引注意力的诀窍，还为俱乐部带来了新的成员，请大家欢迎她，也请新成员自我介绍！”说罢，就等着我开口。我有些不安，不过想到在座的都是没有脸部特征的人，和一屋子的符号也差不多，就坦然了，寥寥几言汇报了自己的姓名年龄籍贯和工作单位。大家耐心听我说完，齐声鼓掌，然后又在首领（名叫宇浩）的指挥下，一个接一个自报家门，每个人说完，都迎来众人热情的鼓掌。
开场白之后，宇浩接着讲道：“目前为止，我找到的技巧还只能对极少部分人产生影响。但是我相信只要勤加练习，一定可以改善大家存在感低下的情况。”话说到此，大家又鼓掌，宇浩脸上的表情很是自豪，五官也生动了许多。不过当我把目光转开，宇浩的样子又从我记忆中消失了。
"今天训练的目的，就是我所说的，用脸部无特征的特点，吸引旁人的注意力。上次大家在活动之后总结了几个重点：一，是要神态自若，尽量忽略自己是个无脸人这个事实；二，是要主动引发沟通，用一些礼貌性的用语吸引注意力吸引到我们的面部；三，是要维持一定的互动程度，不一定要说话，但是守在目标身边至少十分钟，争取让目标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当然，寻找本身就缺乏面部特征的目标，引发同感这一点，上次进行练习之前我们就已经讨论过了。大家上一次都进行了训练，有成功也有失败，失败了的同学们不用气馁，要记住，失败乃成功之母，吸引注意力是一件艰难的事，假以时日，必有突破性的进步发生！"宇浩话音刚落，房中想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就连我都被热烈的气氛感染了。虽然如此，我还是感到了困惑，既然俱乐部中都是脸部没有特征的人（即无脸人），莫非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难道我早在潜意识中认识到了自己面部特征的缺乏，才会在地铁上对宇浩的存在作出反应？
演讲结束之后，俱乐部的会员们一道走上街头，各自思考提高存在感的方法并在实践中加以训练。我跟着他们来到街上，不知不觉被路旁的橱窗吸引了，我看着玻璃中倒映着的自己的脸，质问如果不是对自己惊人的熟悉度使然，这一张没有特点的面孔，到底能给人以什么印象。
这时，一个斯拉夫人面部特征的女孩出现在玻璃橱窗中我的右侧。我听到她说："专注于自己并不能带来进步，只有勇敢地正视他人才能让别人注意到你。"我这才发现她刚才也在无脸俱乐部里。镜中的她其实很漂亮，金色的长发束成一条高马尾，穿着时髦的长靴、短裤和皮衣。我转头看现实中的她，才发现镜子里那美艳的印象只是个倒影，镜像外的她并不比身旁擦肩而过的众人更特别。我对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她容貌的艳丽才重新浮现出来，在我的脑海里留下深深的记忆，直到数年之后都没有消失。
她看着我，直到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才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伸出右手，我下意识着握住她的手。她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娜塔纱。"
我说："我知道，刚才你说过了，你是索邦法学院二年级的学生，最近正在准备律师考试。"
娜塔纱说："除了我的父母和姐姐之外，你是世界上第一个发现我长相的秘密的人。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到今天为止，从来没有人像你刚才那样，看到过我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
"可是你长得那么美，人们怎么能不注意到你？"我看着她的脸部轮廓，惊讶二十分钟之前的自己是怎么忽略掉如此动人心魄的美。
娜塔纱没有回答我。我们在沉默中走着。春天的温暖已经渐渐融化了巴黎的冬天，路旁的梧桐树正吐露新芽，山桃花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路旁行道树的枝桠，我走在此生见过最美的姑娘身旁，感叹生活是多么的滑稽。
"看！那个人！"娜塔纱的惊呼打断了我的遐想。她指着路旁咖啡座上一个正在看WSJ的中年男子。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那个人无疑也是我们（我们？）中的一员。第二眼看去，他具有极为明显的外型特征：一个肌肉特别发达的男子，整个上身呈倒三角形状，肩膀与胸部把衬衫撑得鼓鼓囊囊的。然而看到他的第一感觉，仍然是他面部的抽象性，仿佛他特别善于把自己的面容隐入环境当中。我和娜塔纱走过去，坐在中年人附近的桌前。服务生把菜单递给我们，从他毫不在意地向娜塔纱伸出手臂的样子来看，他并没有发现我们的秘密。我又看了娜塔纱一眼，感到自己拥有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秘密宝藏。
服务生很快端来了我们点的浓缩咖啡，我从钱包中掏出五欧元的纸币买单。直到拿来零钱，服务员也没有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对视过，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过去所有的人生。从服务员手中接过零钱的时候，一个十欧分的硬币落在地上，滚到了仍在看报纸的中年男子椅子下，男子低头捡起硬币，递给坐在他那一侧的娜塔纱。娜塔纱接过零钱，向他道谢。
一时间咖啡座上无人说话。娜塔纱的身体顺着无意识的节奏左右晃动。引发互动，然后保持镇静，我在脑子里重复宇浩说的要点。十分钟之后，中年男子起身离去。他的背影在街角消失的时候，我遗憾地望向娜塔纱。她拿出手机，用短信向宇浩汇报进展。两分钟以后，娜塔纱的手机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屏幕，然后让我看读短信。是宇浩发来消息：守株待兔。
服务员拿来的小票上写着我们付款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五十八分。三点零七分的时候，目标再一次出现。要不是他肱二头肌特别发达的手臂还拿着WSJ，我们应该都不会认出他。这次他径直走到我们的桌前，还没坐下就开口说话了："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注意到我。我也注意到你们了。但是你们做的事情没有用。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注意到的。除了我。还有和我一样的人。这个世界除了电影明星之外，本来就是普通人居多。不论你们怎么不甘于自己的平凡，无论你们的烦恼有多俗不可耐，社会运转的规则就是这样的。并没有什么脱离轨道的方法，也没有脱离轨道的必要。像个成年人一样直视这个事实吧，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和娜塔纱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明白你们脸上的迷惑。"男子的语气缓和了一点，无法在我脑海中留下痕迹的脸上现出无奈与遗憾的表情，"你们以为我没有试过吗？你们以为一把年纪还带着浑身肌肉满世界乱逛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吗？你有二十五岁了吗？"男子望着娜塔纱问道。娜塔纱点点头。
"我在二十五岁之前十年的十五岁就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不足。那个时候，我以为只要足够出色就能让人注意到我，于是我废寝忘食地努力，学业、体育、到处旅行增长见识，什么都不错过。别人玩游戏是觉得有趣，我呢，费劲心思地钻研，拼命在排行榜上往上爬，只是为了让人意识到我的存在。"男子追忆起了逝去的时光，仿佛在为着什么感到由衷的后悔。
"一直到成年生活开始后很久我才发现，我花费数十年追求的东西根本微不足道，即使把自己变成世界最成功的人，也不能让我变得更幸福，因为你们想要的东西，你们追求的，根本不存在。听着！我们在这个毫无头绪的世界里生活，变成什么样子差不多完全掌握在其他人的手中，不，不是掌握在其他人手中，而是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所掌握。与其竭力改变别人看到的自己，还不如接受这一切，让命运带你去它想带你去的地方。"说完这话，男子起身离去，并没有多看我们一眼。
我和娜塔纱在地铁站口告别。离别前，我们约定不向其他人说起男子说的话，下周仍去参加无脸俱乐部的聚会。歌剧院车站人流依然，阴冷依旧，我却不再能忍受观看迎面而来的路人的脸，毕竟，如果不仔细看的话，谁和谁长得又有什么不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