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家唱片店

　 （《东方壹周》20130226）
      2012年11月5日，伦敦牛津街360号，HMV旗舰店。
　　晚上七点半，歌星罗比·威廉姆斯点亮了整条牛津街的圣诞灯光。星星点点的闪光里，HMV的粉红色标牌格外醒目。
　　“坏小子”罗比·威廉姆斯已经38岁，稍一低头就露出双下巴。他的上一首冠军单曲要追溯到2009年。点灯后的室外免费演出，将是他新曲《Candy》宣传的第一站。粉丝们从下午开始就在HMV门外守候。她们举着无伤大雅的挑逗性条幅，大多人已经算不上年轻。
　　HMV已经91岁。这家牛津街老店在一战中揭幕，经历过二战的炮火，也捱过了伦敦骚乱的砖头。这位音乐老人近况并不乐观：到2012年10月，集团的债务已经达到1.76亿英镑，变卖旗下的书店的杯水车薪也不能缓解财务的捉襟见肘。
　　一周后，罗比的《Candy》成功登上英国单曲排行榜首位，HMV也开始销售圣诞礼券。虽然经营状况并不乐观，但高层们仍抱有一丝侥幸，希望圣诞期间的消费能带来足够现金。
　　2013年1月14日，罗比·威廉姆斯手握单曲和专辑双冠军，确定将在全英音乐奖献唱，免于沦为过气歌手。而HMV则没有他这样的好运。同一天，英国人发现，他们手中的HMV礼券失效了，HMV230家连锁店都拒绝接收礼券。新闻里传来消息，HMV宣布申请破产保护。
　　
       唱片店里的音乐世纪
　　HMV的一笔店堂史就是英国音乐的百岁流年。
      1921年，伦敦牛津街363号，第一家HMV开门营业。担任剪彩嘉宾的是大名鼎鼎的作曲家爱德华·埃尔加（EdwardElgar）爵士。除了留声机，古典乐唱片是这家店铺的主要商品，埃尔加的《威仪堂堂进行曲》就在其列。
　　1939年，爵士女歌手维拉·琳（VeraLynn）在BBC的电台节目温暖了千万前线士兵的孤寂心灵。丘吉尔曾说过，无论从任何方面看，维拉的歌声都抵得上四个陆军师。从埃及到印度，这位“战地甜心”将慰问演出送到每一个有英国士兵的军营。而在伦敦，经历了大火、乔迁，HMV重又在牛津街上站稳脚跟。1942年，维拉·琳的《我们会再相逢》风靡整个战区，也成为HMV最畅销的单曲。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些摇摆乐歌手开始尝试新的音乐形式。来自美国南方的比尔·哈雷（BillHaley）就是其中之一。穿着笔挺西装，梳着油光锃亮的三七分头，哈雷就这样唱起了摇滚。1955年，他的专辑《终日摇滚》在HMV创下了百万销量。
　　1962年2月，乐队经理人布莱恩·爱泼斯坦（BrianEpstein）揣着一份录音样带走遍了伦敦。踏入牛津街的HMV店门之前，他刚刚被德卡唱片拒绝，理由是“吉他乐队正在过时”。而在HMV，店员建议他将样带转录为唱片。爱泼斯坦听从建议，将样带留在了店里。样带里的音乐首先触动了转录的工程师，紧接着打动了EMI的乔治·马丁爵士。后者很快做出决定，签下这支四人乐队。这四个名不见经传的利物浦小伙，因此有机会成为日后的披头士（TheBeales）。
　　1962年9月，披头士乐队来到他们的幸运之地。
　　四人与爱泼斯坦一起，在倾听留声机的小狗尼珀画像前留影。不久，他们在阿比路的录音室里录出了四首单曲，包括《PleasePleaseMe》和《PSILoveYou》。在接下来的整个六十年代，销量最高的单曲几乎都来自披头士。拒绝了披头士的德卡唱片悔不当初。在披头士的建议下，德卡唱片签下了滚石乐队。披头士与滚石乐队带来的音乐风潮很快席卷了全球，整个世界都在他们的摇滚节奏中摇摆。英国乐坛的繁荣也让HMV进入到前所未有的黄金时期。到1960年代末，HMV在伦敦的商店增加到15家。
　　这种繁荣持续到1970年代。英国单曲销量首次冲破五亿英镑大关，HMV将触角探到伦敦以外。在曼彻斯特、利兹，都开设了HMV的连锁店。1979年，平克·弗洛伊德（PinkFloyd）乐队发行经典专辑《迷墙》（TheWall），以一首《Vera》向当年的“战地甜心”致敬。1984年，HMV尝试发售CD版本的唱片。初次试探取得5万销量的好成绩。这一数据在1986年飙升到6亿4千万。1980年代，牛津街HMV店是歌星宣传的必经之地。
　　1986年，牛津街360号，HMV旗舰店开幕。这家世界最大的唱片店，离1921年的老店址仅仅几步之遥。开幕当天，几千人涌往HMV店门前观看免费演出，当天牛津街不得不暂时关闭。1988年，迈克尔·杰克逊来到伦敦宣传，旗舰店特意闭门清场，以供天王挑选商品。有工作人员笑称，这是第一次有机会在白天看到HMV空着的过道。
　　1997年，戴安娜王妃离世。埃尔顿·约翰（EltonJohn）用一首《风中之烛》（CandleintheWind）为早逝的芳魂叹息。这首感人至深的单曲，也成为那一年的销量冠军。
　　大鱼的挣扎
　　十五年后，还是这首《风中之烛》。只不过这一次，歌声不是献给戴安娜，而是风烛残年的HMV。2013年1月23日，男孩组合A1的成员马克·瑞德（MarkRead）将献给HMV的《风中之烛》视频传到了网上。HMV宣布申请破产已经整整一周。
　　牛津街的旗舰店，粉红色的灯牌依旧闪烁，蓝叉减价标志同样醒目。因为圣诞礼券的使用问题，从1月14日开始，不断有顾客与销售人员发生争执。《镜报》提醒读者对这些销售人员礼貌相待：“记住，这不是他们的错误，他们很可能失去工作。”HMV的破产请求让4350名员工陷入失业危机。
　　人们不愿相信，曾经风光无限的HMV，会这样终结近一个世纪的历史。从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HMV开始在全球范围内扩张。德国、法国、美国、日本……无论版图延伸到哪里，HMV一贯的高阶路线使得当地的门店永远位于最繁华的地段。
　　1990年11月，HMV在日本的第一家店在涩谷开业，1998年搬至涩谷中心大街。曾经一段时间，慵懒的“涩谷系”乐队的专辑，只有在HMV和TowerRecords两家大型连锁店才能买到。1996年，电影《金枝玉叶2》里，袁咏仪扮演的歌手林子颖前往唱片店做宣传，就在HMV取景。1999年，张国荣为铜锣湾HMV揭幕，三层高的店面外挂着他的大幅宣传照，现场动用大型升降机才完成签名。
　　1990年11月，HMV在美国东海岸登陆。在大西洋的另一边，HMV、Virgin、TowerRecords曾经三足鼎立。1995年，电影《帝国唱片》（EmpireRecords）里，几个年轻人为一个独立小唱片店的生存费尽心机。电影最后，一帮人落寞地坐在唱片店的霓虹灯牌下，他们最终仍未能敌过唱片零售寡头MusicCity的收购。
　　戏里戏外，HMV都与那个惹人嫌的零售寡头MusicCity太过相像。2007年，HMV收购了以平价著称的唱片连锁店FOPP。一直到2011年，HMV仍然是独立唱片店揶揄的对象。2011年，在纪录片《最后一家唱片店》（Lastshopstanding），一位摇滚范儿的独立唱片店主这样吐槽HMV：“那里太冷漠了，就像一个老旧养鸡场，对待顾客的方式就是进店、付钱、走人。”纪录片拍摄的同一年，英国有约500家独立唱片店关门。小鱼挣扎之际，一贯扮演大鱼角色的HMV日子并不好过。
　　2003年，HMV在德国的业务全部关闭。2004年，HMV撤出美国。他昔日的竞争对手境遇也好不到哪去。2006年，TowerRecords全军覆没。2009年，苦撑到最后的VirginMegastore也关闭了日本和美国的业务。2010年8月22日，HMV涩谷店关闭。那些没有关闭的门店也只是惨淡经营。因为盈利不断减少，香港的HMV难以支付中环和铜锣湾旺铺的租金，纷纷缩小规模。
　　新世纪的最初十年，注定不属于唱片业。2004年，由于改组和合并，世界唱片公司“五大”变“四大”。受到网络下载的威胁，唱片业的营业额不断缩水。2010年，美国当红炸子鸡贾斯汀·比伯（JustinBieber）来到HMV旗舰店举办歌友会。现场被疯狂的小女生挤爆。那一年，比伯年仅16岁。14岁时，他就在Youtube上唱红了自己。
　
  　大难不死的唱片店
　　2003年，iTunes问世，音乐下载的新的纪元到来。这一年，HMV的工作人员在一次会议上提出，当下HMV面临的三大竞争是：网上零售、音乐下载和超市打折。听到这番总结，市场总监史蒂夫·瑙特（SteveKnott）勃然大怒。“我只承认最后一项，其他两项是什么垃圾玩意！”
　　2006年，新的市场总监西蒙·福克斯（SimonFox）上任。与瞧不起网络下载的前一任相比，西蒙的决策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将电子产品的经营确定为HMV新阶段的目标。2011年，销售的持续下滑使得HMV不得不关闭英国、爱尔兰的60家店铺。而此时，西蒙正激动地向《卫报》阐述，LadyGaga和贾斯汀·比伯如何带动了大号耳机的热卖。
　　在听到HMV破产的消息后，《卫报》的音乐编辑来到牛津街旗舰店。转了一圈，他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专辑。同时他也注意到，同样一张专辑，在HMV卖15英镑，打折之后仍要11.25英镑，但在亚马逊上只要6.99英镑。
　　与其说HMV输给了时代，不如说他输给了自己。别忘了，亚马逊诞生于1994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些潜在的竞争对手都在等待着HMV的觉醒。1998年，理查德·库丁（RichardGoulding）与同伴创办了Play.com。这家网上音乐、视频、游戏零售商，如今已经相当成功。库丁说：“我们一直等着HMV把竞争的枪口转向我们，但他没有；后来我们越变越强，于是等待着HMV跟上我们的步伐，但是他也没有。”当新的竞争对手瓜分电子市场的大蛋糕之时，HMV依然按照他原有的步伐，扩展门店，租下昂贵地段。
　　2012年，英国数字音乐销售额达到了10亿英镑，其中99.6%来自网络下载。有调查显示，相比专辑下载，灵活的单曲下载更受到人们青睐，因为“一张专辑中不是所有单曲都讨人喜欢”。新的音乐载体面前，HMV的债务越滚越多。这个迟缓的音乐巨人，终究没有赶上时代的脚步。
　　破产消息传出后，英国布里斯托尔，有人为小狗尼珀的雕像献上花束。花束上插着一张卡片：“最深的同情献给你，尼珀，HMV的小狗。你把音乐带入我们的生活中。永远爱你。”HMV的破产，除了让数以千计的CD宣告报废，更让一段音乐往事成为惘然的记忆。
　　2012年11月，为了纪念哥伦比亚唱片公司成立125周年，历史学者西恩·韦伦兹写作出版了《全方位声音》。在创作这本300页大部头的过程中，他看到了音乐工业兴起之初与今日唱片业的无限相似：专利纷争、无休止的诉讼、厂牌与广播网络之间的争斗、新技术的启动。哥伦比亚唱片公司125年来的无数次生存危机，也在韦伦兹的笔下一一经过。他不愿把它写死。“唱片业本来早就应该死过无数次了，”韦伦兹说，“它有可能因为收音机的出现而死，也有可能因为自动点唱机的出现而死。可是它始终不死。因为他们一直在技术和商业层面上不断做出改变。我不愿意在书中宣告他们彻底没希望了。”
　　2013年1月24日，美国私募公司Hilco宣布将买下HMV的债务。这家行走艰难的唱片店，得以大难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