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钱学森被迫回国的历史真相》
这几天，电影《钱学森》上映了，而在这部电影的豆瓣页面，排在第一位的评论竟然是所谓《钱学森被迫回国的历史真相》这样一篇文章（已被管理员于3月7日移至论坛）。在我看来，为那些在特定历史情境下被塑造出来的人物祛魅是合理也必要的，雷锋也好，钱学森也罢，都可以经由事实的考据还原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来。
和我同辈的年轻人，往往成长到某个年纪的时候，会不同程度上开始表示出对从小受到的教育和宣传中的“假大空”成分的反感和厌恶，然后会表现出对于真相和事实的兴趣。但接下来的情况不见得有什么改善。我们前脚刚拔出“XXX就是神就是神就是神”的泥潭，后脚就陷进了“你不知道的XXX背后的真相揭秘”之窠臼。“假大空”早已成了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以至于好像在看清了其危害性要与之决裂的时候，不过是改头换面地形成了另外一种“假大空”。“肯定过去否定的，否定过去肯定的。”
我想驳斥的这篇文章，简单而言，其主要篇幅取自中文版维基百科的钱学森条目，顺带还牵出百度百科的钱学森条目来躺枪。这里说句题外话，其实标榜自己喜欢维基百科而鄙视百度百科，和标榜自己爱读南方周末而拒读人民日报一样，都是非黑即白思维方式的一种体现。我们以为自己终于摆脱掉了一种邪恶的腐朽的价值观，然后找到了一种伟大的优秀的价值观，其实变的只是形式和自以为是，不变的，是二十多年过去了，你依然在你的圆周范围内旋转。
相对来讲，维基百科当然要比百度百科靠谱。但正如我上个月说过的一句，中文版维基百科在早年确实是高质量严要求的，近几年来却质量明显下降，虽然不至于降到和百度百科一个水平线，但两者的差距很可能正在逐渐缩小哟！相较之下，我更取信于英文版维基百科上的内容。与中文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英文版的质量是越来越好，要求是越来越高。
好了，下面正式驳斥（由于各百科都是随时可以修改的，特附上写作此文时采用的历史版本信息：英文版为2012年2月21日修订；中文版为2012年3月3日修订；百度百科为2012年3月2日修订）：
【一】
原文：“中华人民共和国在1949年10月成立后，钱学森向美国移民局提出了入籍归化的申请。”
中文版维基百科对上面这句话给出了一个参考文献，事实上中文版这一条目的很多内容都出自此文却未被标注，反倒是标注了的这句话在此文中找不到对应内容（而此文很多内容都没有信息源，这大概也是英文版维基百科只采信了此文很少几处内容的缘故）。
根据张纯如在Thread of the Silkworm一书中对钱学森申请美国国籍的记载——Declaration of intention to become a U.S. citizen (No. 329866 at U.S. District Court in Boston), April 5, 1949, National Archives, New England Regional Branch.——我实在不知道原文在把时间歪曲为“1949年10月后”的同时又特地加注无从“参考”的参考文献，是何用心？
注：之前写作本文时并没有驳斥这一点，既然有人在回复中提出了那就索性补上。关于钱学森申请美国国籍的原因及结果，这已经不是一个事实问题。而是看官具有哪样的价值观或者预设立场，就会对此做出哪样的评价来。所以我无意在此展开，相关讨论可以参见这里。
【二】
原文：“两星期后钱学森先告知学校其去中国探亲数月之意愿，学校并无异议且愿意配合。”
中文版维基百科在上面这句话之后的一句话后给出了一个参考文献，是采访诺奖得主钱永健的，采访中提及钱学森的一段话和原文（以及后一句）不存在“参考”关系。
英文版维基百科的描述是这样的：
Without clearance, Qian found himself unable to pursue his career, and within two weeks announced plans to return to mainland China, which had come under the government of Communist leader Mao Zedong.（由于没有许可，钱发现他没法继续自己的事业，并于两周内宣布了返回中国大陆的计划，彼时中国大陆已由共产党人毛领导的政府统治。）
于是我不知道，“探亲数月”的说法究竟是怎么来的？
【三】
原文：“由于加州理工学院的不懈努力和抗争，钱学森很快被取保候审。为了避免被驱逐出境，钱学森聘请纽约市知名辩护律师Grant Cooper代表出庭，与美国移民局展开了长达5年的法庭斗争。”
中文版维基百科对上面这句话给出了一个参考文献：美国海军军事学院出版的《中国核力量的现代化》第22章。我查阅了参考文献，该书中唯一一处涉及此事的内容是这么说的：
Echoing that sentiment was Qian's Cal Tech–appointed attorney, Grant B. Cooper: "That the government permitted this genius, this scientific genius, to be sent to Communist China to pick his brains is one of the tragedies of this century."（钱所任教的加州理工学院指派的律师Grant B. Cooper对(Daniel Kimball的)这一看法有如下回应：“政府准许这样一位天才、一位科学天才，被遣送到共产中国去贡献他的才智，是这个世纪的悲剧之一。”）
神知道这原文究竟参考了这书的啥？而英文版维基百科也参考了这篇文献，原文如下：
Caltech appointed attorney Grant Cooper to defend Qian. Later, Cooper would say, "That the government permitted this genius, this scientific genius, to be sent to Communist China to pick his brains is one of the tragedies of this century."
这才叫“参考”啊！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基本事实很清楚，律师是Caltech出面请的，而不是他本人聘请的。至于中文版中“为了避免被驱逐出境”这么重要的一句给钱学森定性的话，请问其出处在哪儿？这与他计划返回中国大陆是矛盾的。如果说是Caltech为了挽留钱学森而这么做，倒还符合情理。
【四】
百度百科说：“1950年，钱学森同志争取回归祖国，而当时美国海军次长金布尔声称：‘钱学森无论走到哪里，都抵得上5个师的兵力，我宁可把他击毙在美国，也不能让他离开。’钱学森同志由此受到美国政府迫害，遭到软禁，失去自由。”
七反驳说：“关于这段记述，钱老当时的回国只是两个月的探亲而不是回国就不走了，而后边引用的金布尔的话更是子虚乌有，纯粹的捏造。”
而在上面提到的《中国核力量的现代化》第22章中的那句话的前一句，是这么写的：
The ultimate loss to Washington (and gain for Beijing) of this brilliant visionary was of such magnitude that Undersecretary of the Navy Daniel Kimball declared, "I'd rather see him shot than let him go. . . . He's worth three to five divisions anyplace."（北京所获得的这位杰出且有着远见卓识的人才对华盛顿造成的损失之大，就如海军次长Daniel Kimball宣称的那样：“我宁可看到他被干掉也不想让他离开……他到哪儿都抵得上三五个师。”）
不知道是谁在子虚乌有、纯粹捏造呢？
其实吧，我对这事儿包括这电影兴趣都不大，实在看不过眼才随便考据了一下，得出上述四点来，也无意讨论更多。如果说我们从原先的宣传里得到的钱学森的“真相”是7分，那么英文版维基百科做到了9分，就连剪刀浆糊的百度百科也因为信息量庞杂可以互相对照而做到了8分（不过编写得太没章法，读起来那是相当费劲）。至于中文版维基百科，由于它在关键事件上给出了截然相反又无从参考（甚至错误）的信息，说它不及格也不为过。
很遗憾的是，如此经不起推敲和考据的内容出现在了中文版维基百科，并成为以讹传讹的总源头。而发在豆瓣这篇所谓历史真相的评论，一个月以来已经被五百多人投了“有用”。一个遇事自己不加判断不去考据的人，甭管再怎么启蒙再怎么觉醒，也不过是换了一个信仰而已，于己是没有半点进步的。无奈的是，咱中国现在有很多人，就是被这样的瘸子跛子牵着鼻子在走。
和我同辈的年轻人，往往成长到某个年纪的时候，会不同程度上开始表示出对从小受到的教育和宣传中的“假大空”成分的反感和厌恶，然后会表现出对于真相和事实的兴趣。但接下来的情况不见得有什么改善。我们前脚刚拔出“XXX就是神就是神就是神”的泥潭，后脚就陷进了“你不知道的XXX背后的真相揭秘”之窠臼。“假大空”早已成了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以至于好像在看清了其危害性要与之决裂的时候，不过是改头换面地形成了另外一种“假大空”。“肯定过去否定的，否定过去肯定的。”
我想驳斥的这篇文章，简单而言，其主要篇幅取自中文版维基百科的钱学森条目，顺带还牵出百度百科的钱学森条目来躺枪。这里说句题外话，其实标榜自己喜欢维基百科而鄙视百度百科，和标榜自己爱读南方周末而拒读人民日报一样，都是非黑即白思维方式的一种体现。我们以为自己终于摆脱掉了一种邪恶的腐朽的价值观，然后找到了一种伟大的优秀的价值观，其实变的只是形式和自以为是，不变的，是二十多年过去了，你依然在你的圆周范围内旋转。
相对来讲，维基百科当然要比百度百科靠谱。但正如我上个月说过的一句，中文版维基百科在早年确实是高质量严要求的，近几年来却质量明显下降，虽然不至于降到和百度百科一个水平线，但两者的差距很可能正在逐渐缩小哟！相较之下，我更取信于英文版维基百科上的内容。与中文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英文版的质量是越来越好，要求是越来越高。
好了，下面正式驳斥（由于各百科都是随时可以修改的，特附上写作此文时采用的历史版本信息：英文版为2012年2月21日修订；中文版为2012年3月3日修订；百度百科为2012年3月2日修订）：
【一】
原文：“中华人民共和国在1949年10月成立后，钱学森向美国移民局提出了入籍归化的申请。”
中文版维基百科对上面这句话给出了一个参考文献，事实上中文版这一条目的很多内容都出自此文却未被标注，反倒是标注了的这句话在此文中找不到对应内容（而此文很多内容都没有信息源，这大概也是英文版维基百科只采信了此文很少几处内容的缘故）。
根据张纯如在Thread of the Silkworm一书中对钱学森申请美国国籍的记载——Declaration of intention to become a U.S. citizen (No. 329866 at U.S. District Court in Boston), April 5, 1949, National Archives, New England Regional Branch.——我实在不知道原文在把时间歪曲为“1949年10月后”的同时又特地加注无从“参考”的参考文献，是何用心？
注：之前写作本文时并没有驳斥这一点，既然有人在回复中提出了那就索性补上。关于钱学森申请美国国籍的原因及结果，这已经不是一个事实问题。而是看官具有哪样的价值观或者预设立场，就会对此做出哪样的评价来。所以我无意在此展开，相关讨论可以参见这里。
【二】
原文：“两星期后钱学森先告知学校其去中国探亲数月之意愿，学校并无异议且愿意配合。”
中文版维基百科在上面这句话之后的一句话后给出了一个参考文献，是采访诺奖得主钱永健的，采访中提及钱学森的一段话和原文（以及后一句）不存在“参考”关系。
英文版维基百科的描述是这样的：
Without clearance, Qian found himself unable to pursue his career, and within two weeks announced plans to return to mainland China, which had come under the government of Communist leader Mao Zedong.（由于没有许可，钱发现他没法继续自己的事业，并于两周内宣布了返回中国大陆的计划，彼时中国大陆已由共产党人毛领导的政府统治。）
于是我不知道，“探亲数月”的说法究竟是怎么来的？
【三】
原文：“由于加州理工学院的不懈努力和抗争，钱学森很快被取保候审。为了避免被驱逐出境，钱学森聘请纽约市知名辩护律师Grant Cooper代表出庭，与美国移民局展开了长达5年的法庭斗争。”
中文版维基百科对上面这句话给出了一个参考文献：美国海军军事学院出版的《中国核力量的现代化》第22章。我查阅了参考文献，该书中唯一一处涉及此事的内容是这么说的：
Echoing that sentiment was Qian's Cal Tech–appointed attorney, Grant B. Cooper: "That the government permitted this genius, this scientific genius, to be sent to Communist China to pick his brains is one of the tragedies of this century."（钱所任教的加州理工学院指派的律师Grant B. Cooper对(Daniel Kimball的)这一看法有如下回应：“政府准许这样一位天才、一位科学天才，被遣送到共产中国去贡献他的才智，是这个世纪的悲剧之一。”）
神知道这原文究竟参考了这书的啥？而英文版维基百科也参考了这篇文献，原文如下：
Caltech appointed attorney Grant Cooper to defend Qian. Later, Cooper would say, "That the government permitted this genius, this scientific genius, to be sent to Communist China to pick his brains is one of the tragedies of this century."
这才叫“参考”啊！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基本事实很清楚，律师是Caltech出面请的，而不是他本人聘请的。至于中文版中“为了避免被驱逐出境”这么重要的一句给钱学森定性的话，请问其出处在哪儿？这与他计划返回中国大陆是矛盾的。如果说是Caltech为了挽留钱学森而这么做，倒还符合情理。
【四】
百度百科说：“1950年，钱学森同志争取回归祖国，而当时美国海军次长金布尔声称：‘钱学森无论走到哪里，都抵得上5个师的兵力，我宁可把他击毙在美国，也不能让他离开。’钱学森同志由此受到美国政府迫害，遭到软禁，失去自由。”
七反驳说：“关于这段记述，钱老当时的回国只是两个月的探亲而不是回国就不走了，而后边引用的金布尔的话更是子虚乌有，纯粹的捏造。”
而在上面提到的《中国核力量的现代化》第22章中的那句话的前一句，是这么写的：
The ultimate loss to Washington (and gain for Beijing) of this brilliant visionary was of such magnitude that Undersecretary of the Navy Daniel Kimball declared, "I'd rather see him shot than let him go. . . . He's worth three to five divisions anyplace."（北京所获得的这位杰出且有着远见卓识的人才对华盛顿造成的损失之大，就如海军次长Daniel Kimball宣称的那样：“我宁可看到他被干掉也不想让他离开……他到哪儿都抵得上三五个师。”）
不知道是谁在子虚乌有、纯粹捏造呢？
其实吧，我对这事儿包括这电影兴趣都不大，实在看不过眼才随便考据了一下，得出上述四点来，也无意讨论更多。如果说我们从原先的宣传里得到的钱学森的“真相”是7分，那么英文版维基百科做到了9分，就连剪刀浆糊的百度百科也因为信息量庞杂可以互相对照而做到了8分（不过编写得太没章法，读起来那是相当费劲）。至于中文版维基百科，由于它在关键事件上给出了截然相反又无从参考（甚至错误）的信息，说它不及格也不为过。
很遗憾的是，如此经不起推敲和考据的内容出现在了中文版维基百科，并成为以讹传讹的总源头。而发在豆瓣这篇所谓历史真相的评论，一个月以来已经被五百多人投了“有用”。一个遇事自己不加判断不去考据的人，甭管再怎么启蒙再怎么觉醒，也不过是换了一个信仰而已，于己是没有半点进步的。无奈的是，咱中国现在有很多人，就是被这样的瘸子跛子牵着鼻子在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