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台无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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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赠李白》里写道“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这大概也是时人儒生对李白的看法了吧。
观人艺话剧——《李白》有感
2017-7-14 上海·东方艺术中心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郭启宏编剧 濮存昕主演
参考: 原剧本 郭启宏 《李白》 https://pan.baidu.com/s/1qYM6UuS
周勋初 《诗仙李白之谜》 谷歌图书链接 | https://pan.baidu.com/s/1pLFhw6Z
诗人旅行图: http://sou-yun.com/poetlifemap.html
从静夜思到将进酒,再到月下独酌,李白一直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诗人。人艺把这个家喻户晓的浪漫主义诗人搬上话剧的舞台,这次在东艺再现濮存昕的成名作《李白》,我是非常期待的。在此也感谢Violet女士的转票,我们一同观赏了全剧九场的故事。
李白的一生可谓极富戏剧性,不论是为人津津乐道的贵妃捧砚,力士脱靴,还是浪游天下,跋扈任侠的剑士遗风,都让他在诗人的行列里卓尔不群,孤峰傲立。
这次人艺的话剧版我也十分期待将会有怎样的李白形象呈现。这是一个老戏了,91年在北京人民剧院首演(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2616128/ ),主演濮存昕一举成名,这部剧也成为了北京人艺的经典保留剧目之一。这是我第一次看《李白》,整体上的观感还是非常不错的,抛开剧本来看,几位主演老道的舞台经验和纯熟默契的配合,都让观剧体验十分流畅也能把观众带入到舞台情境之中。虽然一些台词表现的可能不是很清晰,但整体的情绪都很到位,是非常值得一看的剧目。推荐给所有喜欢东方朔,昧于政治,念旧和想要有所为又不愿为强权折腰的朋友。
从剧本来看,在李白六十余年的漫长人生里,唯独选择了他晚年的这十多年来构成全剧的背景,我是非常赞成和喜欢的。也正是这一段经历才能帮助人们更全面和深入地理解李白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节目册上,编导的话写到:“(李白其人)并非金人玉佛,而在于真。”,“李白的主流是积极入世的,前人所谓’飘然太白’不过是心造的幻想”,看来郭先生是要打破这世俗的“李白偏见”,欲在舞台上还原一个历史的李白。不过李白不止一真,更是至纯至烈,异于常人。这个特点体现在李白对入仕道路的选择,对婚姻家庭的看法,对政治形势的不察,还有对腐儒俗世的不屑。不过剧本更多表现了李白犹豫彷徨于“道”“势”之间俗世的一面,在我看来,李白正是最不入俗尘,心念旧世的人,而他打破世俗而建立的尼采狂人的那一面,与世俗所不容的那一面,似被隐去了。
故事从永王李璘三请太白,李白跃跃出山开始,这第一场戏就为全剧定了调子,并且为结尾埋下了伏笔,看李白下山赴官带的书:《庄子》、《离骚》,一个汪洋恣肆,扶摇直上九万里,一个沉郁悲恸,虽九死其犹未悔。再看下句吴筠所言:“用庄子洒脱的胸襟去完成屈原悲壮的事业,岂非南辕而北辙?”不可谓不精妙地写出了李白不得志命运的症结,不过区别在于这不是李白刻意为之,而是和他的启蒙教育,成长环境都不无关系的。
李白出生之谜有三种说法,更被接受的是生于碎叶(今吉尔吉斯斯坦),五岁随父迁至巴蜀。和大多留名后世的大才子一样也是少年天才,四五岁能诵六甲,十五岁左右慕神仙好剑术,且有诗作直至今世。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李白可没有像大多儒生一样从小奉孔孟为至圣,也未行明经、制科等科举必须之事,而是李白之父首以六甲授之,这正是西凉一地所传承的中原【汉魏六朝】的旧统;另一前提是他幼居巴蜀之地,正如李白诗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巴蜀之地自古交通不便,民风彪悍,也保存着不少“百家”的“奇书”,李白从小耳濡目染,当然涉猎百家不会独尊儒术,再者巴蜀之地与中央各种信息交换不畅,所以巴蜀之地从习俗传统到政令通行,经常比中央滞后不止一点。
剧情开头的南即是北,北即是南,和“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大悲凉大欢喜一样教人满足”——这苏轼《赤壁赋》似的结尾有呼应,整部剧完成度很高。接下来是比较重要的永王和李白的对手戏。这场戏中李白的怀才不遇,胸中的不畅从他遥忆当年玄宗皇帝的恩典写出来,李白的渴望建功和永王的“心怀鬼胎”欲利用李白的两种心思交杂一处,非常有趣,再加上一个弄臣“神鸡童”和煽风点火惠仲明,很是好看。永王用激将法使李白写讨逆檄文也是十分传神,杜甫彼时逃离长安狱,奔向天子侧,况且一直官做的很大,杜甫又有言“诗是我家事”,他的祖父杜审言可是五言律诗奠基人,这样一个和自己并称李杜的诗圣,怎能不得李白嫉妒呢。这也能看出永王脑子转的也是很快的,可是接着一个大问题就出现了,永王巧言设计李白写好檄文,欲过河拆桥,且不论李白劝他忠君尽节一段是否说的出,但看这永王起兵东巡,意在谋事,可是身边能数得上的全国闻名的名士只有李白一人,自己又是三请之下才得此异才,不留在身边招揽天下名士,正名归心,竟不知为何,套取一篇檄文后赐五百金让李白滚蛋,这个是我想不通的。如果是为了体现永王的低智大可不必,何况下文还有永王过河拆桥毒酒赐仲明的情节;若为了体现李白的怀才不遇,惨被设计,为下文李白冤狱得洗,再长留夜郎的跌宕剧情服务,倒也还说得过去,但是这样就偏离李白这个人物的精神内核了。
永王之心,可谓路人皆知,所以李璘多方求慕名士,应者寥寥,这并不是诸生正义,而是大家的政治眼光都比李白高,大家看得清楚,虽然玄宗匿蜀,肃宗初立,永王逮机养兵自治,其所居之江南又是粮草金银之要塞,朝廷命之所系,但是安史之乱下汉人战降两派已然分明,所留在肃宗李亨阵营的已是坚定之士,从家庭伦理来看李璘幼时被其兄李亨(肃宗)养大,李亨又是他的父兄,按照顺位也当立李亨,李璘的举事反兄只想到了客观优势,却全然不顾天下人心,所以必将失败。如此明白的政治形势李白浑然不知,李白是昧于政治的,而却醉心于像东方朔一样能够“平交王侯”,寄迹朝廷,以酒自晦。在永王三请之时,李白写诗自比孔明,可是诸葛亮在未出茅庐时可是能一针见血看出天下三分的鼎立之势的,这是建立在对当时各方军事、政治力量的精确了解和分析之后的结果,然后才有佳话。这是二者的不同。可以看到李白只是沉醉在重演历史佳话,而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有“梁父吟”而无“隆中对”。此所谓醉心前朝,师法先古,这也是李白的个人性格和诗风所在。
说到诗风,不妨插进一点题外话,关于李杜二人的诗风,大多认为李白的浪漫恣意,杜甫的工于沉郁。继而引申为杜子美的诗因循守旧,李白的诗如大鹏展翅一般开拓创新;其实正相反,李白的诗多取材于旧典故书,他又喜欢道家之说,纵横之术,大鹏鲁连,苏秦张仪多入李诗,而在那个烽火连天的时代,杜甫可是能结合现实写出评述“现世”的诗,从内容来看,所谓创新可谓杜甫更高,不徇前路,另辟蹊径,写了此时此刻的家国之事,开拓诗路,所以后世师从杜甫的门生也更多。
前面讲了这么多,无非想讲,李白是师古、慕古的,他的放浪形骸,仗剑天下的游侠之风正是自比《史记》里的那些刺客了。游侠刺客如何领兵打仗,再者,李白是否真的想带兵打仗,这是另一个问题,剧本表达的并不很准确。
接下来李白入狱,腾空子相救,可以看出腾空子是对李白有特殊感情的,这段戏的一段妙处在李白得知腾空子就是李腾空,就是李林甫这一“奸相”之女后,陡然翻脸,赶走了她,之后宗氏道出真相是腾空子想借亡父的旧势力来帮李白脱狱,这就有意思了,李白看不起李林甫,李白想重获自由,有个李林甫的女儿要用李林甫部的力量相救,要还是不要。接下来引入了转机,天下兵马大元帅郭子仪,李白曾经搭救过的人,可是远水怎么解近渴,就要先看接下来宋康祥平叛后在行辕大堂当庭会审这场戏。
中场休息前最后一场:寻阳宋康祥行辕大堂。这场戏十分精彩,一干逆臣对薄公堂,择清自己大力甩锅中体现了这些“儒生”和弄臣的无耻,更写出李白和他们的不两立。至此前半场戏可看到,人物关系上大多是李白和官家也就是所谓“势”的关系,这条线也是这颗太白星陨落的缘由。李白素来轻狂浪迹,在入永王幕前不过是放浪形骸罢了,时人也只是引为奇人异士,逸事谈资,李白骨子里的异于时代,异于礼数,异于儒家正统的精神并没有引起时人强烈的反弹对抗,所以小儿都能口诵静夜思,奉之谪仙人。可是若这谪仙人走入世俗,开始参与政治,进入专制封建和儒家思想统治的阵地,他怎么能不激起强烈的反抗呢。就如孙悟空自立花果山,尽管异于天庭也不过是引众神侧目,可是一朝上至君王侧,哪怕是做个弼马温,也肯定事情不断。在永王兵败之后,李白匆忙南逃,他的诗句里可是把叛军李璘的队伍叫做“王师”,把肃宗的平叛队伍,在剧中即是宋的队伍叫做“北寇”,狱中李白对于玄宗刚逃到巴蜀,肃宗就急忙灵武登基,大敌当前,两兄弟就开始争位的评论,写出了我心里的李白。在国家山河破碎面前,你们一家人的权力斗争,恩恩怨怨算什么,甚至李白对侵略中华的蛮夷的看法也是十分客观宽容的,彼时各种边塞诗里侵我中华的蛮夷番邦都被诗人贬得如野兽山猿,唯独李白诗里全无侮辱之词,只是客观记叙战情,表达的净是渴望边疆和平,战火速熄,人民不用再受战火煎熬的心情。这在当时可算得是另一个绝对的异处。李白的爱国思想也是迥乎其他人的大汉民族主义。
行辕大堂的戏剧情节是十分精当巧妙的,从公堂蒙冤到康祥搭救,再到圣旨大赦,最后钦点李白长流夜郎,还一定要取道巴蜀让他重游故地,跌宕起伏下让人感叹命运的吊诡。
下半场终于写了李白和平民百姓的关系,这一段尤其感动我,流世悼亡诗千万,独李白一篇《哭宣城善酿纪叟》引我泪下。李白这样的异数,在庙堂引人警惕和蔑讽,可是在江湖却有无数知己至交,个中情谊又是现代人很难理解,现代社会中全然罕见的。故事讲有个姓纪的卖酒的老头,痴爱李白的诗才,平日就喜欢和李白闲扯淡,听李白新写的诗,李白也常去他那里喝酒,可是那时李白生活潦倒,老头就以后墙为账本,以石相刻来做账,然后放李白回去,每到年关,该要结清酒钱时,老头就擦掉墙上的痕迹,来年,李白饮酒依旧,老头记账依旧。
故事回到剧本,李白在贬谪途中,路经长江之滨,听闻老妪悼念自己,再知纪叟已奔黄泉,悲从中来,才有了这首悼亡诗。接下来吴筠重归随行,本已被所有人厌恶的惠仲明带来的居然是中原大旱,恩赦天下,死改为流,流以下赦的圣旨。看来皇上是忘了李白了,也正因此,李白才重获自由,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这一段戏也十分精彩,写的很妙,反派拉住李白惹人厌恶,反派引出的宋康祥宋大人又带来好消息。而且“当官的狗改不了吃屎”这个道理,李白是知道的。
接下来秋社的戏写李白重回平凡生活,虽生活凄苦但也倒是自得其乐,重见斗鸡童的戏更把李白作为一个审判者的位置,这种身份的置换让观众看起来心情舒畅,不过倒是栾泰的表现嚣张地让人有些生厌。
接下来郭子仪的出场,代表官家的“势”也就是李白的出世之心和他的归隐之“道”的对弈,接下来宗氏灵光和李白饮酒谈诗,实是劝他莫去参军。这里其实很有意思,李白在这里像极了项王的首鼠和犹疑摆动,不过事实上李白是不会参军的,李白的志向可以是一任游侠,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也可以是君王侧畜养的散官,也可以是归隐深山等待明君或是潜心修道的太白星转世下凡,但是遍寻李白的诗句也找不到他要率军征战沙场的想法,率兵征伐是他不喜欢的。李白的人生态度是入世和出世相结合,这无疑,是一种超功利的“功成身退”,一如他向慕的鲁仲连,能出奇策扶大厦之将倾,立不世之大功,随后功成不居,名就身退。他的这种不以建功立业后享受成果的态度,在当时也更是异数,此为李白的另一异处。再说李白的出世之心,若想出世,必先涉世,唐代士人入世除仙家道骨为帝炼丹外无非四条路径,一为科举仕途,二为从军征战,三为隐逸待钓,四为献赋君王。李白求仕入途也与时人大异,他诗文卓绝也不去科举(没有用,唐代科举考背书,李白不会),剑术非凡也不参军,而是靠隐逸和献赋两种,可见这个浪漫主义诗人胸中美好的幻境仍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所以李白参军从役的事历史上是追随李光弼,这里追随郭子仪的改编没有问题,不过晚年的李白心思应已不是什么出世了,而当真是想平一腔热血荡除敌寇,还家国太平。李白之纯,李白之真,可见一着。
结尾第九场,采石矶头,李白侧主要人物齐聚首,主题升华,李白发出“光阴最公正”的慨叹,让人想到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和苏东坡“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的自我激辩,起初我认为结尾不好,重读剧本发现确实把李白剥离出了历史环境,以自然为背景写到李白终于是属于自然的,属于光阴的,属于长风和明月的,是非世俗的。这点很妙,前几场戏里我们看到了和想象中恣意妄为的“楚狂人”不同的偏世俗相的李白,可是结尾恰恰告诉观众,李白的骨子里是反世俗的,李白是时代的异数:李白爱着的是前朝旧事,不是当朝儒生恪守礼教,李白爱着的是风流游侠,不是征伐无度以战邀功,李白爱着的是纵横之术,王霸之业,李白爱着的是山间清风,江上明月。所以在三种李白的死法里,剧本选择了最具浪漫色彩的水中捞月,最终“溶化在月色波光之中”的结局,也和光阴无喜恶,道法本自然的升华主题契合,是非常精当的。
有人讲李白邀官写的诗极尽抬高对方,现在看几近败笔,可是如果你拿来杜甫和韩愈入仕的“投名状”从中更找不到自尊自信,相较而言李白还是保存了自我。最后再说一下李白和杜甫,杜甫出身正统,他代表的正是时代下大部分士人的道路,李白和杜甫关系不可谓不好,可杜甫的《赠李白》里写道“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这大概也是时人儒生对李白的看法了吧。
然而李白的至纯,至真,至烈,李白的大异处,定当只存在于虚空中,大唐的锦绣再恢弘瑰丽也画不出一个李白。
又想起李白给纪叟的诗: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
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
李讪然
2017.7.15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