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破的可以,也立住了,但可以更稳一点
这篇剧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2025年3月22日19:30 江苏大剧院 男卡首演 魏伸洲、姜爱东、李文鑫、宋玉龙、赵紫彤
都说《春之祭》是编舞们的试金石,一来是因为100多年前斯特拉文斯基的泛调性音乐对舞蹈编导来说极具挑战性,不论是不规则的节拍,还是不和谐的旋律,抑或是复杂的演奏方式,无一不考验舞蹈编导对音乐的理解和感知能力;二来是因为《春之祭》的诞生,本身就内嵌着对传统的叛逆和反思,如果说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每一位艺术家对《春之祭》的再创作,不单是对同一主题音乐下的个性化和创新式表达。因为人生的痛苦都是触类旁通的,只不过是通过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而已,再创作《春之祭》的过程对艺术家来说就是一场自我革新, 是对每一位艺术家自己人生的叩问和答卷。没有死亡和消逝,就没有春天最有生命力的绽放。
据说世界上有400多个版本的《春之祭》,先说说我看过的一些吧,就像文献综述一样,不知道前人都已经做成了什么样,怎么能懂得眼前作品的独特。
最早的也当属最有名的必须是1913年尼金斯基的版本,挑战传统芭蕾的开绷直,描写的是斯拉夫部落庆祝春天到来的祭礼,被选中的少女以死亡的方式被献祭给大地以唤醒春神,但很明显的可以看出,在尼金斯基的版本中,当被献祭的少女被选中的时候,当所有人都开始起舞庆祝,只有被选中的少女静默的站在舞台中央,毫无生命力,虽然在后来祭祀的过程中,少女也会恐惧害怕,但仍然只是作为一个祭祀的工具人版的存在,直到最后在越来越狂乱的舞蹈中力竭而死,大地的重生是以春天般的少女的死亡为代价的。
相比之下是皮娜鲍什的版本,同样是被献祭的故事,pina却做了两点突破,一是被献祭的女性,不再只是作为工具人一般的存在,通过简单却不断重复加强的动作,表现她恐惧、挣扎、恍惚、绝望,到最后无力,精疲力竭的倒下,她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个体,所以这也显得她的死亡更加的掷地有声;二是皮娜鲍什重新构建了献祭与被献祭的性别角色,在尼金斯基的版本中,被献祭的是少女,且是天选的(在神秘舞蹈中第二个倒下的少女),但在皮娜鲍什的版本中,被献祭的是作为性别角色的女性,是被观看牺牲仪式的所有男男女女所牺牲的,鲁迅笔下的“看客”是比异教原始人祭更残暴的罪恶。
除了这两个最著名的版本,我还看过一些中国自己的版本,比如雷动天下现代舞团的《满江红(春之祭)》,把中国现代舞的发展历程和《春之祭》的原版音乐之间做了嫁接,表达了从传统束缚中破土而出的新生与希望,这也是我看过华人版本里我最喜欢的版本,可惜早已封箱不演了;再比如杨丽萍的版本,根植中国传统哲学和文化,用“轮回“的概念延展了死亡的边界,认为生命不只是向死而生,而后还有涅槃重生,女性也不再是被选择的献祭者,二是主动献身;再比如沈伟的版本,用大量卧鱼、圆场、双晃等中国古典身韵元素,融入西方现代舞蹈对肢体的解构、单一部位的重复、地面技巧等方式,把一个个舞者作为五线谱上的音乐符号,单纯的试图把泛调性的音乐视觉化、可视化,将舞蹈作为音乐的对照,呈现一种与音乐”入骨同生“的艺术通感。
那李超的版本呢,并没有被禁锢在“少女献祭“的经典叙事中,也没有被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格式所羁绊,而是巧妙的用了《春之祭》首演事件所带来的新与旧的思想冲击,再嫁接上中国艺术家在巴黎的时代切片,试图探寻人与社会、社会与艺术、艺术与人三者之间的关系,最终落在了艺术家对艺术、对社会的献祭上。音乐上也没有用原版音乐,虽然偶然能听到一两句原版里巴松管标志性的几句主题,但可能原版的影子在这版中只能听到10%不到吧。相对于原版晦涩的音乐,这版的音乐把时长扩充到90分钟,融入了更多的音乐风格,更容易让现代人接受(毕竟谁能不爱德彪西)。
全剧共有8个篇章,但因为是舞蹈剧场,所以在剧中,并没有配章节标题字幕,前六个章节还是比较容易确认的(但可能需要观众在开场前看一下宣传折页),最后两个章节区分不是很明显,但因为是拔高主题的所以感觉统起来看也无妨。下面我会按给我强烈记忆点的地方,写写我对这部剧的理解(如果记忆有偏差,请后面再看的小伙伴告诉我)。
“巴黎即景”:这是八个章节里我第二喜欢的段落。一个巨大的三角移动平台,像一艘时代巨轮,承载着中国当时籍籍无名的年轻艺术家们,所有人坐在椅子上犹如一位位“看客“,审视着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中原大地百废待兴,而艺术家们却又无能为力;雾气从平台底部喷涌而出,在舞台上方形成白色的云朵,犹如笼罩在100年前祖国上空的乌云,模糊了艺术家们发展的前路;随着三声呼号,音乐是《春之祭》标志性的巴松管段落,年轻的艺术家们远赴艺术之都巴黎,想在另一个世界寻求可能的答案。第一个大齐舞段落,爱惨宋玉龙了,那么多人,眼球都无法从宋玉龙身上挪开一秒。
“东方山脉”:这是第三喜欢的段落。舞台右前方所有的留法艺术家们挤在一方小小的画布上,感觉在初来乍到的巴黎,所有人都被禁锢了,随着一次次漫长的深吸深呼(整部剧中舞者的呼吸都太棒了,面对泛调性音乐,这么多集体舞的段落,如何才能统一舞者的节奏和拍子,尤其是又是现代舞,气口又那么的重要,最后全靠呼吸),他们只能在脑海中凭借想象,“眺望”故园风景。突然在左侧三角台上一束光打在了一个清瘦的背影上,一声地道的戏曲唱腔冲破耳膜。舞者还能开口唱歌,而且是在在如此现代、抽象的舞蹈剧场里,而且还是戏曲?是的,而且非常契合。 戏曲身段和古典舞身韵同根却又不一样,戏曲更多的是规范化的表演程式,唱戏更多的需要的是一种“不必舞而舞在其中“的舞台自觉状态,所谓《霸王别姬》里的”不成魔不成活“就是如此。舞者在高台上不疾不徐,随着情绪递进展扇转扇,回身落扇在左脸颊,无比动人,再加上是现场唱的,都没有麦,我就以为是个专业戏曲演员。结果回身的时候我简直惊呆了,这竟然是姜爱东,再加上最后一段大集舞的现代舞,和前面的戏曲段落完全判若两人,简直惊为天人。
“沙龙往事”:全剧最喜欢的段落,尤其是群舞众生相,由脚踩无数作品的巨匠——波德莱尔,手拿“传统业已消逝,新的传统尚未形成的过渡时期里开出的一朵奇异之花”,一位一位牵出被禁锢住的艺术家们,围着三角转台呈行走,喷香水、照镜子、放飞自我,简单的动作不断重复加强;再到所有人脱了长衫套在椅子上,露出图案各异又主题统一的洋服(尤其要提女生的法式包裹头,太美了),和椅子共舞,瞬间梦回《红楼梦》里元春省亲里,超导对道具的使用真的是淋漓尽致;直到最后所有人伴着从空中落下的烟雾泡泡,踏着明快的节奏舞步,在三角台上狂欢舞蹈,直到筋疲力尽,瞬间又梦回《大饭店》的饭桌狂欢。
“时代战火”:看折页的时候看见这个段落的名字,我心一凉,生怕又是政治正确给做成了《八女投江》既视感。但实际看的时候还不错。60%要归功于这个三角转台,是超导对道具另一个淋漓尽致使用的典范。一个道具,可以是驶向远方的巨轮,亦可以是命运和时代的转盘,既是现实的重负,又是新旧争论的焦点。当还有人继续沉浸在狂欢中的时候,硝烟已起,国家危亡,一传十,十传百,大家纷纷从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生活中苏醒,奔走相告,燃尽自己所有的能量。当魏伸洲以一己之力,对抗着其他所有演员们,犹如西西佛斯一样推着三角转台前进、旋转的时候才明白,个人在时代中的渺小,但渺小不代表就不存在。改变不了世界,但可以改变一个人,只要改变了一个人,就改变了这个人的整个世界。
“咆哮之争”:其实应该是全剧高潮才对,但完全没有被推上去的感觉。全剧最大的问题,人物间关系不足,在这一段里尽显无疑,本应该是新与旧、改革与保守、西方艺术与中国文化最尖锐的碰撞,但两位男主各执一隅。人物需要在关系中生长,编导思想需要在矛盾中体现,而不是折页中写了、大屏上打了就算的。
“画室之梦”:这一段舞者们在舞台上复现拉斐尔的《雅典学院》、马蒂斯的《舞蹈》的画面(舞者们用长衫外套做人,舞者和舞者之间用长衫做隔,围成一圈舞蹈,实在是妙,只不过马蒂斯的圈是开口的,哈哈哈,我是觉得开口更符合新的意向吧),但经过时间的洗礼,有多少画作能留下,有多少人的名字能被人记住。魏伸洲无力的趴在无数的创作手稿上,望着天上缓缓向前的白鹭,既脆弱又执着。而此时的梅兰芳撑着油纸伞,走进舞台深处,他是留法艺术家们的启蒙者,是东方文化的象征。虽然艺术家们出发之时想在异国他乡寻找答案,但迷茫之时才发现故乡才是最终的归宿,中国传统文化才是根。
“停止与永恒”:喧闹过后的安静,其实是很有力的,所谓“但余钟磬音“、”鸟鸣山更幽“。沈伟的《春之祭》上半段最后有一段,当观众被音乐激发到最活跃的心理状态时,舞者反而作一横排在台口无声的站着,虽然舞者穿着粗气,但静止的队形对照激烈的音乐,严肃而伟大。陶身体的《12》也有一段,在音乐最高潮的地方,舞台上空无一人,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超导的这个版本,在前两节没有推上去,所以这里的安静,就略显拖沓,静谧的力量瞬间被削弱了。
“祭奠与新生”:和杨丽萍的《春之祭》一样,超导版的《春之祭》中,献祭是主动的。当舞者背对着观众,再次三声呼号乘坐巨轮回到祖国时;当舞者争先恐后回归故土,开始自己的“斗争“时;当舞者从台上走进观众席,与观众一起回看所有艺术家留下的作品时……这都是艺术家向艺术献祭的方式,只不过祭品是艺术家们自己日复一日的孤独、创作,唯有如此,艺术方能从青涩走向成熟,从沉寂走向新生。
就像我的标题说的,这部《春之祭》破题破的不错,超导在400多个版本中找到了自己的解题方式。立也立的不错,前四章我看的还是很过瘾的。但关键出在下半场上,对于如此宏大的命题,把过多的精力放在了塑造更多的人物上,由于人物多,都没有更好的相互碰撞的机会,所以没有矛盾、没有发展、没有弧光、没有张力,导致最后收的不够精彩,全靠字幕硬拉。私以为,一来所谓的林风眠、徐悲鸿、常玉、潘玉良、吕斯百、常书鸿,这些具体的名字对于这部剧来说其实并不重要,大可以只塑造两个形象,一个代表新,一个代表旧,每个角色都可以分别集合所有这些大师的保守的一面或革新的一面,然后让这两个角色在不同的地区、环境、时代里发生碰撞,最终双方都发生蜕变,找到自己守旧革新的路。在这样的思考框架下,也许全女卡的表现力会更强一些,褪去了性别本身给观众带来的先验的代入性,如果只是把两位主演理解成一角双生,可能会更通顺一些。二来,新与旧的对比意向太少,除了黑与白的对比,玫瑰花的意象,就只剩下服装了。难道脱了外套就是新,穿着长衫外套就是旧吗?如果是这样,那为啥最后又要原封不动的穿回去呢?如果让那些空白的画布应该与舞者发生切实的关系,无论是通过舞美还是多媒体设计,让观众切身多一些对新与旧意向的感知,是不是会更好一些。三来,全剧的节奏和舞蹈段落值得再思考一下,我不知道别人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从我个人的观感来看,因为高潮推不上去,导致快板让人不够振奋,慢板的地方节奏就显得很拖沓,我是个看舞剧很沉浸的人,但最后40分钟,我看了三次手表。
演出结束,听坐我后排的姑娘说看不懂,但我却觉得反而是超导太想照顾市场和观众,反而太容易看懂了。对于一个经久不衰的艺术作品,应该是有留白有思考空间才能常看常新,如果都看懂了,那一定是作品问题。从《杜甫》开始,到后来的《花木兰》、《一撇一捺》、《丝路花雨》,再到后来我无比喜欢的《大饭店》,以及一票难求的《红楼梦》,看着超导一路走来,不断挑战自己、突破自己的舒适区,实属难得。相比之下,我现在好想看谢欣的《萨蒂之名·春之祭》,肯定又是另一种别样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