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希特很厉害”吗?

当有人告诉我,布莱希特很厉害,但我又不知道布莱希特是谁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他是谁?他哪里厉害?” 这时如果旁边还有人说:“布莱希特真的很厉害!包括马克思、爱因斯坦、薛定谔、弗洛伊德、撒切尔夫人都说,布莱希特很厉害”的时候,我大概率的回复是: 哦哦哦, 行行行, 是是是, 好好好, 对对对, 你们说的都对。 由此,我便成了与马克思、爱因斯坦、薛定谔、弗洛伊德、撒切尔夫人,还有两位朋友一样的,认可“布莱希特很厉害”的人! 但如果这时,布莱希特知道了,他并不会同意我加入他们,他会告诉我:“在‘对对对’的赞同之词背后,你曾有过质疑。别只停留在赞同之词上,你也应该看到,质疑。” 句号的后面什么都没了,而问号的后面,还可以有很多。 布莱希特的戏剧理论,正是站在了肯定与句号的对面,对它们提出挑战。他确信,肯定与句号里面,一定还有否定与问号。因此,他用间离、陌生化的戏剧手段,来激发众人。让观众都能在站到句号的对面,亲自去揭开被掩盖的问号。 柏林剧团的这场戏剧,集合了各种能产生间离效果的戏剧手段。当一个鬼魂来告诉我们“布莱希特很厉害”的时候,我们还会拿出肯定的回答吗?当台上的人表露出,她就是一位演员,她的表演只是一种假定的时候,我们还会肯定她的结论吗?当音乐在故意渲染一种情绪,招呼我们去沉醉其间的时候,我们还会对它的表达抱以肯定吗? 我们会不自觉地脱离,那个充满着肯定的集合,去审视眼前的他们,并审视自身。在审视中提出否定的可能性,斟酌自我个体的否定与舞台上那个肯定之间的矛盾。 而更绝的是,整部剧并没有就此结束。它还在更深的,潜移默化间考验着我们。 剧的一开始就在强调在场和共时。舞台和观众之间没有第四堵墙,我们和那个撒切尔的鬼魂处在同时在场的状态。就好像我跟撒切尔鬼魂一同坐在沙发上,她告诉了我她的想法,而我一个活生生的普通公民,能当面质疑她吗。显然,剧作的结构是让我们在暴露否定之后,身处在肯定与否定之间。看看自己,还愿意继续附和,还是果断提出质疑。而一旦质疑在此刻出现,不确定性便随即而来。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质疑,而她也可能对不同的质疑给出不同的回复。 个体与集体,同样是该剧探讨的核心。“对对对”背后的集体,与暴露问号的个体之间,必然有隔阂,单与众该如何对抗。而个体又要面对阶级差异,话语权的不对等,也会出现下与上的对抗。句号中释放的问号,如果毫无实际用途,甚至带来麻烦,那布莱希特为什么还要去探寻呢? 这就像薛定谔为代表的量子力学,达尔文的进化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等等理论所倡导的——一切确定的物理定理或秩序的背后,都存在着各种不确定的可能性,正是这些量子态的可能性碰撞,产生了万有引力,产生了人类,产生了意识和文明。问号是一切不确定和可能性的开始。 这种对可能性的探求,也是布莱希特作为诗人的本能。诗中的一轮月,从来都不只是那个望远镜下,表面坑坑洼洼的天体。它对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存在着可能性。 最后,有意思的是临近结尾处,三位劳工代表在讨论电梯的时候,间离所排斥的共情,又在舞台与观众间产生。个体依然会走向集体吗?此时的我们,对走近他们,必然会产生质疑。但质疑过后获得的肯定,比“对对对”确实坚实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