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布莱希特撞上后现代 ——柏林剧团《布莱希特的鬼魂》观后

当布莱希特撞上后现代
——柏林剧团《布莱希特的鬼魂》观后
文:一田
1959年,为纪念中国与民主德国建交十周年,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黄佐临导演首次将布莱希特的《胆大妈妈和她的孩子们》搬上中国舞台,以“间离效果”挑战了上海观众所习惯的写实主义审美心理定式。2023年末,布莱希特所创建的柏林剧团首次来沪演出,由导演兼木偶师苏瑟·魏西特带来《布莱希特的鬼魂》,再次强势冲击了观众们既往的观剧体验:木偶剧不再是儿童的专属,也可以给成人制造黑暗童话;英雄不再被建构为高高在上的神话,而是解构为普通甚至有缺陷的人;戏剧可以不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松散的片段集合;观众不像是在观看一出戏,更像是在参与一个演出事件;政治介入戏剧的方式既可以是批判的,也可以是游戏式的。
被解构的英雄
让历史上的名人、英雄、大师复活于舞台,一直都是戏剧所青睐的创作方式,他们往往披着神圣的光辉,为全人类所做出贡献,推动历史的进程。然而在《布莱希特的鬼魂》中,不管是在形象上,还是在呈现方式上,英雄的光环得以解构。
导演苏瑟·魏西特在其前作《20世纪的英雄》中制作了八十个模仿真人的木偶,再加上后续增补的,共近百个木偶被尽数挂在舞台上,形成了景观性的“祖先长廊”。英雄在此时不仅数量上泛滥,而且是被陈列、被观赏、被操纵的,从根本上瓦解了主体价值。或许正因为木偶代替了真人表演,鬼魂代替了复活,才让英雄可能用颠覆性的形象出现。
更进一步,人物形象并不在特定的戏剧情境中建立,而在于“戏仿”,即对名人习惯性动作或言论的滑稽模仿。非要掷骰子的上帝,要求把灯光打亮的布莱希特,拿着白手帕擦汗的帕瓦罗蒂,精确计较版税的福特,躺在水晶棺中唱歌的列宁,把所有人一起拉到沙发上入睡的弗洛伊德,都给予了观众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熟悉在于人物的内外部特征,陌生则在于英雄固有严肃形象的消解。撒切尔夫人不再以“铁娘子”的政治身份出现,而是一个戴着英式礼帽的骷髅架子,大谈她对于恐怖作品的喜爱,甚至还借用了弗洛伊德的理论进行分析。曼弗雷德·韦克维尔特不再是知名导演,而是热衷于使用维基百科查询自己的人。
幻象的破除
“梦”是整出戏剧的情境得以成立的依托,如果不是梦境,鬼魂们不会借此复活,更不会跨越时空和现实中不认识的人相遇对话,或者让老子唱布莱希特的歌了。演出的结尾同样也是“梦”,由弗洛伊德这位代言人让众人睡在沙发上入梦。然而《布莱希特的鬼魂》邀请观众入的并非是一出沉浸式的梦境,而是片段式的混乱的意识潜流,是弗洛伊德的现代意义上的梦境。所以我们无法从剧中看到一个完整的故事,甚至人物的出场也缺乏动机和逻辑,彼此之间唯一的链接是都要唱一首布莱希特的歌,戏剧的幻象也就无从建立。与其说观众是在看一出事先排练的戏剧演出,不如说是在共同参与一个事件。
不只在于情节的破碎,故事与现实的空间也不再泾渭分明,而是模糊、交叠的。舞台一方面被布置成陈列木偶的道具间,同时也是《三毛钱歌剧》原始布景的还原,另一方面,布莱希特还特地指出了观众席一侧上方被画了红叉的老鹰,指涉了现实中的柏林剧院,当然Young剧场的空间也被一并纳入演出,幽灵木偶甚至从剧场杂物间拖拽出了清洁用具。故事中的木偶与操纵者可以同台,音乐同样是现场演奏的,戏剧暴露了其自身的形成过程。正因为故事与现实的交融,观演间的第四堵墙自然也就不存在了,观众可以上台操纵木偶,木偶也可以下台互动。
如果说这些破除戏剧幻象的方式早已不再稀奇,那么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不适用新媒体技术的前提下,《布莱希特的鬼魂》用最为传统的戏剧手段,却组合呈现出了具有现代审美意识的演出,焕新了观众的体验。你很难说明这是一出木偶剧,还是音乐剧,亦或是话剧,它将剧场变成了一座戏剧的乐园,而一切皆有可能发生。
政治的介入
罗兰·巴特在《为何是布莱希特?》一文中提出了三条可供当时法国戏剧界学习的忠告:要对戏剧创作问题做理性思考;要学习批判性戏剧运行的法则;要解放戏剧装置。从这一层面上来讲,布莱希特始终是严肃的,他要借助戏剧来介入社会。《布莱希特的鬼魂》同样秉承了这一精神,呈现在阶级分化的社会现实下被压迫的劳工,然而这一政治性的介入却是暧昧复杂的,有批判性的一面,但同时也是游戏的。
这种态度一方面源于导演苏瑟·魏西特自身的背景,她1969年生于东柏林,亲眼见证了柏林墙的倒塌,历经了德国两种意识形态的纠缠与历史的剧变。另一方面,在后现代的多元语境下,逻各斯走向崩溃,任何一个问题都无法得到确切的回答。正因如此,剧中福特唱了布莱希特的《共产主义赞歌》,但旋即又用相同的旋律唱了《资本主义赞歌》,甚至打了一段激情洋溢的架子鼓。无产阶级小人们一起唱了《团结之歌》,但在面临撒切尔夫人“左、中、右”的质询时,却无法团结起来统一回答。
总的来说,《布莱希特的鬼魂》是一出相当辩证的剧,看剧名似乎与布莱希特有关,实际演出过程中他却只出现了短短几分钟。但若说与布莱希特无关,整出剧是以他的创作与思想结构起来的,处处都是他精神的影子。在看似松散的片段组合中,戏剧隐藏了三条有关布莱希特的线索:一是木偶们所唱的九首歌,都是布莱希特所写的,从第一首《世界不再叫我欢喜》,到最后一首《在天堂一切都好》,串联起了整个演出;二是充分体现了布莱希特的戏剧理念,不仅在于柏林剧院前院长曼弗雷德·韦克维尔特对“间离”效果的朗读与分析,更在于整体性舞台幻觉的破除,观众被邀请上台操纵木偶,木偶也时不时来到观众席中;三是体现了布莱希特的共产主义者身份,带有明显的政治意味。工人阶级不仅以面貌模糊的集体形象出现,更是和英雄们一样有着自己的名字,以明确的个体形象出现在舞台上,喊出自己的声音。
布莱希特是整出剧的引子,却不是目的与终点。正如布莱希特对于幻觉戏剧的突破,海纳·穆勒等柏林剧院继任者对布式戏剧的发展,黄佐临在1959年《胆大妈妈和她的孩子们》演出失败后持续的探索,《布莱希特的鬼魂》同样如此,是布莱希特的精神撞上了后现代所擦出的奇妙火花,又一次拓宽了戏剧演出的可能性,刷新了观众的审美认知。
落笔于2023年11月14日
上海Young剧场观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