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永存

【2023.9.24 南京 】
等了很久很久,终于看完了,最大的甚至几乎是唯一的感受就是痛苦。原本晚上连打《不虚此行》,但走出剧场什么都不想看了,情绪浓度过高,没有办法再承载更多。虽然最后没出掉票,还是要赶来,只能在路上尽力写,用这种方式把痛苦置换出去。 但我要先说明:痛苦并不是因为它不好,相反地,《庭前》比我预想中要更好一些。 先说戏。结构不复杂,编辑部和经理部一案、学生和公爵一案、邓奕春邓奕秋姐妹一案、杜先生参与的绑架一案,共四个案子,穿起了郎尤的一生。 以青年郎世飖的庭辩以及青年和中年郎世飖的相遇为开场,我跟朋友开玩笑说,我得了一种看到郎世飖就会哭的病。因为我从认出那是青年郎世飖就开始流眼泪,就像在四张机里第一眼看到卢泊安一样。“意气飞扬,寸铁即可杀人”的从来何止一人啊。 郎尤的相遇有一种很年代性的美,在这里选择加速是很好的处理,如果详写就太冗长了。但保留了庭院前梨树下的一段闲谈,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段,看repo也是大多数人最喜欢的一段,一切都还没有被打碎,能和朋友相约看戏,能分享一坛梨花膏,吵闹拌嘴但还是天下最默契无双,女儿磕磕绊绊正在长大,郎尤仍有两手相握两心相知的温柔和幸福。 但很快这一切都消失了。郎世飖签下了求三野的抓捕令,和程无右绝交,小斐失散,郎尤之间也开始有了隔膜。此时发生的奕春奕秋案严格意义上并不算主线,我能感觉到它是被选择出来作为情节的,而不是这个故事里必然发生的,也因此受到一部分人的诟病,觉得“太满”“太多”,但我很理解主创选择此案的意图。 在《四张机》和《双枰记》中都有女性的故事存在,折花相赠,夜路同行,滚灯落棋,雨夜共读,再到今天《庭前》中的薪火相承,无论这个故事和主线的嵌合度有多少,我都把它当作是很真诚的女性创作者的自觉。有,就很好,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宣告,宣告不能忽视,不可或缺,以及,去选择而不需要做被选择的那一个。 「你的灵魂原也是个深渊,绝不比大海少一点辛酸。」早早在周边上看到了这句话,但剧场里听到还是眼眶发热,实实在在是属于女性的感受力,只要说这一句,两个人之间,就已经够了。 可以说奕春奕秋一案也是推动胜男复出的重要因素,郎尤律师事务所开起来后,矛盾更加明显,醉酒那场戏真的看的眼泪一直掉。 “她不高兴,我能感觉到她一直都不高兴。” “他不原谅我。” “你说,如果一个人他以前是这个样子,结果某天突然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是不是大家都会觉得特别难理解啊。” “不会啊师父,人本来就是一天一个样子的,而且说不定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只不过一直都没机会展现出来而已。” “对,你说得对,可能他本来就是这样…对。” 没有什么特别的台词,也没有大声哭喊,但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面前这个人在经历着怎么样的挣扎煎熬和自我厌弃自我怀疑。这段真的找回了第一次看《双枰记》看廊下听雨的感觉,对于郎世飖这种人来说,痛苦从来都是安静而暴烈的,只在内部发生。 但人总归是有限度的,爆发来得很快。 下半场我一度非常愤怒,在郎尤吵架,郎世飖说出“你心里的法律已经分性别了”的时候达到愤怒的巅峰,我完全理解了所有批评者,那一刻我不仅是跟郎世飖这个角色生气,更是和创作者生气,不明白怎么会把他写成这样子。斡旋于官场酒局,默许绑架杀人,帮助勒索要钱,把只帮助女性视为不公,还放弃寻找女儿,这真的和我印象里的郎律完全不同。但下一秒我就泪流满面,我忽然想到,我这样只是远远经过这一切的人,都对他有那么多的怨怪和不理解,有那么高的期待,觉得他永远光风霁月哪怕深陷泥潭,但他自己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其实比所有人都更高,那他该有多恨自己,该有多么痛苦。 听到他在革命入狱名单里,旁边很多观众惊讶地“啊”了一声,但我已经完全不惊讶,我知道兜兜转转他一定会这样选择,不仅因为他始终是郎世飖,还因为这是他赎罪的方式。 接下来这些或许有点难理解,但这就是我总是在为郎世飖流泪的原因:看起来郎世飖这个人是堕落又迷途知返,从理想主义到功利主义再回到理想主义,但其实不是的,他始终都没有变过,或者说所有的变其实都是为了不变,他一直在为了同一种信念寻找路径,这条路走不通那就换一条,他不吝惜折损自己,最后就真的折损下去了。 其实这是我很久以前思考过的问题,追求理想的过程就意味着消磨理想,哪怕我如此尽心竭力地保护它。这是我很敬重郎世飖的重要原因,我知道忍受这种消磨有多痛苦,是绝大部分理想主义者承担不了的痛苦。但他忍下了。 开场前还看到很多观众讲尤胜男塑造的有点假有点空洞,但我觉得还好。可能因为我更接近于她那样的心态,所以我很能理解她,这种理解程度超出了对角色的理解范畴,我不需要基于戏剧逻辑去思考她的行为逻辑,我可以直接感受到。 她在说我的私心那一段的时候我前后左右所有女孩都在噼里啪啦掉泪,旁边的女孩哭得很凶,我其实很想握住她的手,但又觉得太突兀作罢。想起在天山看《瞬息全宇宙》的那天,台下也是这样,女性共享同样的命运,所以有相通的泪水。 戏里戏外这一刻是紧紧牵着彼此的。 后面很快到结尾,探监这一段特别妙,原本设计成郎尤对话,台词让我觉得有点刻板尴尬,但最后灯光一暗一亮,美梦将醒,原来一切只是郎世飖的幻想,在梦里胜男给他膏药,他们传递一支烟,讨论那些理想,那些宏愿,讨论不知何时能到来的世界,就像年轻时发誓在长夜点起火把,在梦里程无右在狱中过得不错,也原谅了他,为他签名请愿,在梦里他度过了一个颠簸半生之后难得平静的生日,决裂而复还的妻子摸摸他的鬓角,问他,现在知天命了吗?他注视了她很久,直到泪水涌上来,才像个孩子一样有点委屈地垂下头去,哽咽着轻轻摇头:没有。 然后灯亮一半,他对着虚空和黑暗说,谢谢。 在他听不到的地方,尤胜男还了一句对不起。 是谁总喜欢说谢谢和对不起……所有的岁月在这一刻真的终结了。 写到这里我又觉得眼睛模糊,这段戏在我心中比肩廊下听雨。我总是喜欢这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时刻,就到这里,就很好。 中间还穿插了很多回旋镖,泊安搬到了南京,因为「他想离你们都近一点。」程无右最终获刑二十五年,锒铛入狱。 年轻的时候说「如果有一天他在被告席上,那我一定在辩护席上。」「程君捍卫我等之自由,我便捍卫程君之自由,试问今日法庭,是否捍卫我等自由?」 一语成谶。 不知道当你带着这些记忆再回到那个雨夜,又会是怎么样的心情。 到现在我还是很难想象,这个戏居然可以午晚连演。作为观众我已经感觉到精神力和情感透支,真正站在台上的演员消耗大抵更重。 张叔。张巍老师,我好像很少这样叫,从来没看过你这样演戏,把自己当作郎世飖全部剖开在台上,收收放放看得我都痛。特别感谢你,真的,因为你我在这个故事里真的走了一回。 小欢。小欢的尤律师实在很有力量,你会做得比所有人都出色的。这句话我也要送给你。 安琪的声音特别好听,宋筠是世间第一等精灵女子,安琪也是。 其实说到这里已经够多了,最后说一点我的“私心”吧。 昨天晚上我凌晨才睡着,我写:「还有半天时间就要看庭前了,其实我心里最多的是害怕,其次才是期待。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它的内容里那些与我当下的生活相关的部分,也不知道要如何控制情感才能调转刀刃的方向不让自己伤心。我怕我会惭愧,这种惭愧会让我非常痛苦。 」 今天看完我的确非常痛苦,但却和我想象的有些出入,我并不感到惭愧,可能因为它讨论的方向并不集中于我当下的情景,我也并不感觉到被注入力量,它更像是一种确证吧。我把头伸出水面,深深呼吸了一次,我确信我依然想投入这片海域。即使很难受,我依然甘愿。 记不清有多久没有为一部戏这样投入过了,上一次好像还是去年年末的《活动变人形》,尽管现在眼睛也肿头也痛人也很累,但我还是觉得,能这样相信、这样投入是很幸福的。
投影背后的光点扑在我的眼睛上,像是不放弃的提醒。其实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发生过的不会被抹去。
“我答应过一个人,我不想失信。” 现在我也一样。我们会努力,直到我们赢。 「剧场是造梦的地方。」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说,剧场是独立于一切都乌托邦,而是说,在世界之外还有世界,你尽可以游走、观察、体验,最终两手空空地回到你的生活中来,如同满载而归。 千言万语,谢谢九人。 「献给我们」,很荣幸成为「我们」中的一个,各种意义上。
今天特意戴了滚灯去,选了这个包,这是叶芝的一句诗,是我想送给九人的,我想也是郎世飖会送给尤胜男的。 「愿我俩站在万千落日之外。」 「May we two stand when we are old beyond the setting suns.」

【2023.12.3 上海】
《庭前》这个戏似乎跟我有点过节,戏很好很喜欢,就是每次看完都非常难受,生理上的难受,但下一次还想看,爱看。这种感觉莫名很熟悉,想了想原来我对我的专业也这样。好吧。
戏是越演越好的,今天这场比起之前南京看,台词清晰了特别多,情绪激烈时也不会吞字或者听不到了,当然也有young剧场音响更好一点的缘故。大家的各地方言和英语也越说越好了()
这次带了望远镜去,其实后面也不太用了,眼泪一直流手还抖,不过看到了很多细节。我喜欢在一个人讲话时看同台其他人的反应,其实有点苛刻,但张叔很经得起这种苛刻的放大,某个瞬间的停顿,眼神的内容变化,喜悲都是由内向外的,先有情绪再去外化,而不是直接显形。看人这样演戏真的很幸福,每一寸都用过心。还发现原来胜男看着奕春的时候在哭,我附近一片观众哭特别凶,我透过镜筒看到她的眼泪,也忍不住了。
“我的私心”那一段是我最痛苦的时候,小欢这次比上次笑着流泪了更久才开始说台词,那十几秒我如坐针毡,因为知道她想说什么而加倍崩溃,几乎想拉开侧门从安全出口逃出去等这段结束再进来。妈妈,妈妈。我没有体会过的东西,原来也能这样刺痛我。
这场其实也有一个问题:某些部分节奏特别快。比如郎世飖醉酒,看这段其实有点生气,太快了,说「她不高兴」的时候,说「可能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时候,都太快了,没有停顿也就少了寂寞煎熬的感觉。探监好像也比上次快了一些,对我这种喜欢空白的人来说真是难过啊。
最后探监郎尤对戏,我不记得上一次尤有没有在“知天命了吗”时向他伸手,那篇repo里我是这样写的,但这次没有,所以上次其实是我太痛苦无法承受,导致记忆自我修正,添加了一些本没有的温情上去吗?真的有点分不清了……「友情的代价真是痛苦」,于我而言看戏的代价也真是痛苦啊。有时候往事并不如烟,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接受生命的血痕、人和人的聚散、生死离乱,这和相爱并不冲突,但是接受它们真的太难……不如只记取庭前飘飘梨叶。



坐在火车上头痛得像替每个人哭了一次,结婚纪念日还是应该幸福些才对,好啦。
就还是那句送给你们吧,愿我俩站在万千落日之外。
𝐦𝐚𝐲 𝐰𝐞 𝐭𝐰𝐨 𝐬𝐭𝐚𝐧𝐝 𝐰𝐡𝐞𝐧 𝐰𝐞 𝐚𝐫𝐞 𝐨𝐥𝐝 𝐛𝐞𝐲𝐨𝐧𝐝 𝐭𝐡𝐞 𝐬𝐞𝐭𝐭𝐢𝐧𝐠 𝐬𝐮𝐧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