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一束光,和无数个“我们”

这篇剧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原文在wb)
这几天看了《庭前》,我都在想,这部戏,到底讲的一个什么故事呢?
它很大,大到讲民国时期社会和法律的整体发展,新闻自由、律师制度、男女平权,还有抗日救亡。它又很小,小到写一个一个微小又具体的人,为了填饱肚子只能放弃公道的黄包车夫,充满理想却惨遭封建和父权摧折的年轻女子,争取权益的学生和为求平衡的校长……他们在时代和历史的洪流里或许都是微不足道的一笔,可也正是他们构成了时代。
而尤胜男和郎世飖,他们在这个故事里,就更像是两头的衔接者:他们怀揣理想肩挑重担想要站上风口救国救人,他们举着火把从同行人走成歧路者,但他们实际上,也只是四百兆人中的两个。
或许《庭前》讲的是一条路,一条漫长的,伴随着痛苦、失去、自我怀疑的路。这条路从舞台延伸到现实,我们看到尤胜男和郎世飖,同时也看到自己。
写到这里便想到戏的最后,一曲终了,屏幕上打出:
“献给我们。”

有很多个我们。
三个多小时的戏,以时间为线,以案件为点。而每桩或大或小或详或略的案子背后,都是锋芒和理想的陈述。
郎世飖想做律师,是因为《青年日报》编辑部诉经理部,是因为想护着一些人。
经理部要撤稿撤人,要查匿名信来源,归根结底是有新颁布的条例给的底气——这也是郎世飖输了官司的根本原因,若条款都支持这些行径,想要阻拦批评之声,那他断没有赢的道理。
重头戏在郎世飖的最后陈述上,青涩的年轻人说到最后已没有开头的沮丧,他慷慨激昂义正言辞,听到他问“试问法庭能否维护我等之自由”之时,我会想到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总是有一些人如戏里的匿名投稿所言,人虽少,但四百兆人中总有一些人,肩挑重担,去护着一些人。伤害在延续的同时,可能总有一些“保护”,也是在传递的。
同样青涩但也义正言辞的,是布朗诉王生故意伤害一案中,作为翻译的尤胜男站在庭前说出的,无论在哪个国家,伤害他人的行为都是不对的——这一案,除了写出租界百姓毫无人权,也几笔勾勒出尤胜男的性情与形象。有正义、有理想,敢为弱者发声,愿为理想振臂。这或许也与她的经历有关,巴黎大学法律硕士,在当时的条例之下,身为一名女子,连作为律师上庭的资格都没有——因为知道身为弱者和女子的苦,便更能体味到其他人的不易。
程无右诉郎世飖,我更感兴趣的是这桩官司的源起——女师大学生抗议校长。
前阵子刚好读完《独立与归属》,里面讲许广平时提到了女师大学生驱逐校长一事,现实与戏剧交汇,真真假假间更有了一些实感——而这一起事件中,要讨论的则更多。郎世飖觉得学生的方式有待改进,哪怕是抗议也要在一定的规则中进行;宋筠则反问,那要是规则本身就阻止了不平之声被听见呢——这里又想到开头的《青年日报》,郎世飖曾是大呼要批评自由的人,如今却要讲规则要方式——宋筠的话,更是可以涉及到苏格拉底时就开始被讨论的问题,“恶法”究竟是不是法?如果规则本身就是错的,那我们究竟要如何在遵守它的基础上去推翻它?
尤胜男最后的几句劝解,给这个人物又添了魅力。她理性地跳出宋筠(或者说程无右)和郎世飖的争论,看到的是民国第一位女校长的不易,是如此闹下去对后续女性发展的利弊影响。
邓奕秋一案,在我看来是郎尤二人分歧的初见端倪、是尤胜男崭露头角,同样也是上半场的最强音。首演看完复盘时才想到和《四张机》的关联,当年那个给三位教授交出第四份考卷的女孩,最终还是成了封建父权的牺牲品。
邓奕春说,如果这个世界需要女子,那为什么不给我们一条能走的路?
尤胜男说,邓奕秋之事,是法律之耻。
我不知道其他观众会想到什么,但被父家强行嫁人被夫家殴打改嫁的“贫家女”和盘踞一方胡作非为的宗族势力,想到今天刚好看到某县的新闻,或许,没有时代可以独善其身。
尤胜男最后的辩词更是重重一击——可郎世飖没有念——这里的表现很妙。声音重叠的部分是郎世飖在法庭上念出来的,而最后直指南京当局和整套规则体系的部分,便只剩了尤胜男一个人的声音。这或许是尤胜男最想说的,所以当郎世飖说“这个世界还没有做好倾听的准备”时,尤胜男的“是吗”,听起来并不是完全接受。
是啊,是世界没有做好准备,还是他没有?
戏到了下半场,郎尤二人更是朝着更不同的方向走去了。他们都有抱负,却选择了不一样的方式去实现。郎世飖成为杜先生门客,因的也是他曾经的善举;而尤胜男更甚,在助理坚持叫她师娘、采访她的记者也在意她作为郎世飖的妻子而不是尤胜男律师……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依然去为弱者发声,想要告诉那些只敢求温饱的人说,你们也有你们的公道——类比一下法律的话,郎世飖要的是结果正义,尤胜男要的是程序和结果都正义。
决裂的那一晚,郎世飖更现实而尤胜男更理想,我很难说他们谁说得更有道理——或许,如果没有郎世飖那封不必再找小斐的信,他们还能再走一走的。看到这里,我好心痛胜男。她和郎世飖或许都背负着失女之痛,但郎世飖想要解脱,想要向前看,但她做不到。她每替一个女性站上法庭,每为一个弱者振臂高呼,她都在想她的女儿——这是她的私心,她从没有、也不会放过自己。(性别差异有时真的,很难讲厚)
他们或许还爱着彼此,但他们也知道这条路他们没法再一起走下去了。这是成年人的理智选择——有朝一日他们可能同归,但无可奈何,如今只好殊途。
(而且小斐的走失是他们之间很难消失的芥蒂。想起之前看的《杏仁豆腐心》了。)
再到最后,郎世飖被捕(救国会一案,危害民国罪,咱就是说,又呼应了一些现在进行时),尤胜男替他等救国十君子辩护,站在法庭上的她,几十年如一日的铿锵有力。
所以后来监狱探视那场戏时我总想——当然,一个人看起来坚韧,内心总有脆弱和自我怀疑的时候,但那真的只是尤胜男的踟蹰不前吗?尤其是结尾,当发现前去探视的其实是别人时。这是不是也是郎世飖的一种自救,一种自我说服?他把他想告诉胜男的,也说给自己听了——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到最后,他跟胜男说了一句“谢谢”。
(探视戏我特别喜欢的一句话是胜男说,我们在经历一场漫长看不到头的审判,原告席上坐满了人,被告席上却空空如也。何其讽刺。)
我想,《庭前》写的,
鲁迅先生那句早已耳熟能详的话,“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用在他们身上,也是极为合适的。
只要火还在,那么火把就会一直传递下去。
哪怕光线微茫,也能在至暗时刻照亮一方地、一方人。
再说说其他吧。
作为民国知识分子系列的收官作,和其他作品自然会有联动,但《庭前》和《双枰记》的联动太深,如果没有看过《双枰记》的话,所感受到的情感浓度会没有那么丰沛——并且在一些跟程无右有关的点上,无论笑点和泪点,都很容易有局外旁观之感。和《四张机》的呼应同理——对很多观众来说,可能是填满了郎世飖的拼图,但对只看过《四张机》和《春逝》的我来说,比起尤胜男,郎世飖的形象在我这里是不够完整的。(甚至时常被他气死)
这次的舞美的确比之前都要费心,也很好看,郎宅梨花树真的好漂亮。但有些地方看着会觉得太过具体,有些满。
台词量太大,根据位置不同,对台词的接收度会不一样。这次左中右都坐过,尽管都是前排,但还是会有部分台词丢失的情况。以及,本外地人真的听不懂上海话(哭哭)谁可以告诉我阿毛冲出法庭前的最后一句话到底说的啥呀,听了四次都没听明白,好惨(。)
节奏或许可以再紧凑一些。
不过这次看了四场所以有时也能看到一些现挂和小区别,比如开篇青年日报案,“惊堂木”或成最灵动的演员(不是)。有一场甚至起飞了哈哈哈。
以及,夸夸每个演员!
(唱主题曲的几位,唱得真不错!)(啥时候可以上传网易云!)
但,《庭前》1.0虽有不足,但就像青年郎世飖为捍卫程君之自由毅然站上原告席、青年尤胜男为捍卫弱者之权益不惜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也要发声一样,我们总是需要这样的声音、作品和人的。台上如是,台下亦如是。
九人依旧是举着火把的九人,依旧是那束光。
你们一定可以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