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关于生死爱欲及多重概念的“辩论”
这篇剧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清洗什么、谁来清洗、为何清洗,想必在看完长达将近两小时的《清洗》之后观众都有了答案。但是也可能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因为整个剧目在两位演员不断转换的身份和问答中完成,两个人的对话充满了高频的社科知识语言,这一设计构建了从舞台的明处到暗处的观众席的知识输送,而女性身份的多重设定增加了对话之间的不确定性和含混性。因此最后是清洗心灵还是肉体;是演员清洗观众还是观众清洗演员;是妓女清洗男学生还是男学生清洗妓女;是因为肮脏还是纯洁清洗;是因为虚假还是真实清洗;是因为有知识需要清洗还是因为无知识需要清洗——可能需要等一个续集了。
序幕和闭幕均已狄兰·托马斯的诗歌《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为文本,女主人公的吟诗(当她吟诗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她的身份)与闭幕男主人公的的吟诗(当他吟诗的时候我们知道他的多元身份)在文本上的共通性及空间结构上的对称性——两个演员的站位经由观众串联出的一条对角线在布景上呈现出一种对称美。无论是精心设计过的又或是恰好借由参space展现出了这样的对称美,都增加了我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观众对这部作品的喜爱。我认为托马斯这首诗的选择恰如其分,加上两位演员的演绎,完美地串联了整个剧目的核心论题:生死与爱欲(这当然也是托马斯作品的核心,他为人所熟知的作品是《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但是毕竟生死爱欲是太大的论题,在剧目里,贯穿始终的明线是爱欲能否让人重生。
序幕与闭幕是我最喜欢的部分,也是我认为无论是剧本的空间性还是剧本的文学性都达到了这几年观看的青年剧作前所未有的高度。
从男学生学究气的出场,就知道这无疑是一场关于知识与权利、多重身份及其差异与认同的对话。但是观众完全可以期待这些宏大概念如何在两位青年演员恰到好处的演技和恰到好处的空间、布场、灯光和音乐的烘托下,经由恰到好处的的台词带领着观众一起在对话中完成一场又一场时而严谨时而欢脱,时而悲伤时而欢快的思辨。
开场的时候观众与演员之间有两块半透明纱布,观众与演员之间有一个屏障,在观看的时候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而随着剧情的发展最终由男学生暴力而愤怒地扯下:扯下的是观众与演员、男学生与妓女之间的身份的界限,理性与感受的界限。界限在哪里,有没有界限,这些问题的答案经由男学生一次又一次被妓女的追问和质疑而激发出来,至少在后面两幕里妓女都承担了质疑的角色,而清醒的人质疑一切。那么显然所有在场者从头到尾都是哑然无声接受质疑者(听者)角色,不得不接受妓女的质疑,进而自我质疑。由于整部剧另外的一个暗线是关于真实与虚构的探讨,关于妓女的“真实身份”究竟是第一幕中的初中没毕业的妓女(在第一幕的讲述里妓女的身份是多重的,不仅仅是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妓女,这里就不展开叙述了),还是从第二幕开始一直延续到第三幕的大学生妓女,我们不得而知,所以妓女的质疑也是值得质疑的。一直到第三幕结束,其实妓女的身份是半遮蔽的,按照第二幕延续了身份的发展,其结局是这个家境良好的具有自主选择能力的主体性很强的知识女性拯救了男性,最后仍然是“知识话语”取得了胜利。因此如果这是“真实的”大结局,那第一幕及全剧目对男学生形象的塑造围绕着关于知识话语的讽刺和鄙弃则像个气球人一样,一阵风过去又站了起来,剧场灯光亮起则思辨停止。但是由于身份的含混性,这个结局其实是开放的。整部剧虽然看起来是一部围绕女性(或者说妓女)展开的现实主义先锋戏剧,但是结尾却仍然是一个男孩寻母并且最后由母亲拯救了的男孩的男性成长的故事,这一设计有一点拉低了整个剧目的层次。
男学生的扮演者无论是身型还是外貌都非常像像珠三角地区的人,妓女的扮演者从外貌到身型也照搬了对“骚”的普遍认识,加上灯光、音乐、房间布置的衬托,开场是极为成功的。第一幕的金句恐怕是男学生的那句“我严格遵从我的研究伦理”,这句台词当然也和后半部分人物的发展交相呼应出其讽刺和诙谐,这是当我回忆的时候感受到的文本上的互文,在场的感受则更加明显,大家都被这虚伪的理性主义宣言逗乐了。男学生在第一幕无限制地压抑自己,遵从“伦理道德”,当他对妓女发出怜悯和同情,而又得知妓女所说的一切都是编造的时候爆发出的愤怒和茫然,增添了剧目的喜剧色彩;而每当妓女提到爱、提到性,他的躲闪和回避又增加了喜剧的悲剧性。他深陷“叙述的真实”而回避“感受的真实”,并且还要为一切叙述者的话语赋予理论框架,这恐怕是当代一众男性知识分子的画像,而对于知识男性的虚伪脆弱还将在第二幕揭露地更加彻底。
第二幕的主线是妓女设计了一个实验,检测在她不脱衣服不相互触碰身体的情况下(这里引出的则是“情欲即肉体”这一大论题,当然很难在剧目里继续展开了),男学生是否仍然能保持“理性”。
男学生所代表的就是一群容易被“话语”勾引起欲望,但是又压抑欲望、且内心深处觉得欲望肮脏的人,所以他们在这种私密的空间下显然会败给理性且用男性身份证明他是有力量的,是高傲的,是有主动权的。第二幕妓女从处于被质问、被定义、被付费的地位转向质疑、定义和主动收费的角色,用知识话语反知识话语,用诗歌(即文学)讽刺性瘾理论(即社会学),处理得很好的一点在于没有局限于只用知识话语。妓女承担了拆解知识权力的角色,她在用爱和性引导,也就是基础欲望,是生活感受,我们也不得不向自己发问:欲望和感受难道不是比知识更加真实的东西吗?这可能是所有曾经深陷理论桎梏的人自我追问过的:究竟是理论真实还是感受真实。如果感受真实,为何不能用感受叙述感受?这一部分是整部剧的高潮也是其深刻之处,同时也对在场观众的发起了邀请——你有没有正视自己的爱和性?你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自己的感受了?你是不是也在用理论解释感受?可不可以仅仅去感受,就够了呢?
第二幕是整个剧目相对女权的部分,文本和节奏都很精彩。从观感上对于女性观众很友好,也对男性观众友好,毕竟当妓女说道:“我选择是因为我爽”的时候,身后几位男士爽快地笑了。妓女的叙述非常精彩,台词功底很强,剧本也好,细节非常丰富。因为细节越多,男学生(和观众)被调动起的思绪和情感越多。伴随着她的叙述走向了高潮,他的压抑也走向了高潮,终于他的压抑被释放,他“爽”了。这一次,妓女的身份服务到位了。
在第二幕里的具有主体性的妓女使我想起碧曲(详情可参读《碧曲口述》),碧曲属于这个行业的极端个例,她是主动选择进入这个行业的,她的理由就是“在这件事情里我是享受的,而且快乐,要是还能挣钱,为什么不呢”。但是通过她的叙述可知,这个“爽”不会无缘无故的来,需要技巧,要训练要学习。因此妓女是个苦活累活,“干我们这行可还真不是躺着就能挣钱”。
第二幕以妓女被男学生强暴结束。在一个隐蔽的空间,女性是非常容易被男性从身体上制伏,且一个具有主体意识的女性也无法反抗在性关系里的暴力。第二幕一直是妓女在揭露男学生,她主动挑逗和引导男学生的情欲,但是这就能合理化男学生的强暴行为吗?当时在场的我的理解是不应该有这样的一个设计,因为使得妓女和她的身份之间产生了割裂,但是回来仔细一想这并不是女性身份与行为之间的割裂,而是男性身份与行为之间的割裂:即在强奸案例中常见的“你骚所以我扰”,以及知识男性所鼓吹的“理性至上”与他们在两性行为中的虚伪和脆弱。第二幕以这样一个设计结束,再一次把整个剧关于性别议题的讨论推向了深刻。被强暴的女性仍然用语言揭露男性的虚伪,换来的是第三幕开场的男学生对妓女的暴力对待。这一暴力行为再一次揭露了“才子”、“男知识分子”的嘴脸。但是关于知识的压迫性这一主要问题在第三幕淡出了视野,有一点可惜。
但是可能必须去追问了,去追问这个男学生的动机,是什么造成了他的可怜,是什么让他对性学研究感兴趣。为了保证男学生与妓女之间关系的流畅,妓女多了一个身份:母亲,而且是抛弃了孩子的母亲。这一点激怒了男学生(他实在太容易被激怒了,这一点太现实以至于非常幽默),所以观众大概猜到了他的另一个身份:弃子。因此第三幕的故事关乎男性成长,关乎男孩寻母,关乎男性的母爱缺失。
这也很具有讽刺性,毕竟原生家庭理论仍然霸权了社会学理论中对个案发展的追问,但人是社会人,他总要脱离家庭,当一个24岁左右的男学生仍然在“寻母”,这一巨婴式的人物形象显得他更加可悲,即便他哭晕在地,也很难召唤起我的同情。因为缺乏母爱就伤害女性且占领了道德的高低,也是对现实社会的呼应吧。但是把他的母亲设定为妓女(不在场),可能由于我们都缺乏对母亲的爱与性的想象,也可能是限于剧目的形式(毕竟只有两个人完成)。
剧目走向尾声,那么回到最初的提问:爱欲能否让人重生?序幕与闭幕的吟诗在氛围上形成了鲜明对比,如果开幕是向死(女性),那么闭幕便是重生(男性)。闭幕中的男性跪坐在女性的脚边吟诵《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和开幕妓女的吟诗呼应,向死的女性重生为了母亲,男学生则重生成为了撕下脆弱和虚伪,自大又可悲的知识皮囊的一个具体的人。当妓女拿着花洒给男学生洗澡,背景音乐(圣歌)响起,仿佛圣母玛利亚给她的孩子施洗一样,试图通过神圣之水拭去他们生而有之的肮脏。在被召回的唱诵中,思辨走向了平静。至于这场多重概念的辩论的最终结局,都留在打翻的红酒、被红酒染红的床单、还有托马斯那呢喃自语的含混不明的诗歌语言中了。
搅动池水的那只手 扬起流沙;牵动风的那只手 扯动我的尸布船帆。 而我的喑哑,无法告知被绞的人 我的泥土怎样被做成刽子手的石灰
时间的嘴唇紧吮泉眼 爱滴落又汇聚,但落下的血 将抚慰她的创痛 而我喑哑,无法告知气候的风 时间怎样在繁星周围滴答出一个天堂
(王烨 水琴译 节选)